1 楔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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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隻小木馬的橫空出世,徹底改變了一座城市的命運。同年,鄧麗君十二年前發行的《小木馬》突然風靡一時,響徹豐潭縣的大街小巷。

俞人傑那年八歲,騎著一台嶄新的二八大杠,腳下踏板蹬得飛快,“叮零零”的鈴鐺聲淹沒在鄧麗君潺潺溪流般的歌聲裡。

他沿著蒸汽騰騰的麻石路麵,一路暢行無阻地騎回家門口。直到放下腳撐,才注意到車簍子裡掛著幾張蔫黃、汙七八糟的爛南瓜葉子,他往後看,果然車後輪也未能幸免。

俞人傑知道是誰乾的,換做平時他準殺回去。但他家門口今天大搖大擺地停著一輛四輪汽車,顯見有客上門。他快速把南瓜葉拾掇乾淨,扔門口喂大黃,然後迫不及待衝回家。

“奶奶!爸!媽!我回來了!我學會遊泳了!”

俞人傑一進屋就高聲嚷嚷,眼睛忍不住四處環顧,果然瞥到堂屋內有幾張生臉。

對方也隻用餘光輕描淡寫地從他身上一掃而過:“這你孩子?”

多年後,直到俞人傑終於熬成大爹後,他才頓悟這四個字的言外之意。

因為人家真心恭維他時,說的是:“這你孩子啊?長真不錯啊。聽說剛拿了個什麼大賽的冠軍?好福氣啊,俞老板。”

俞人傑當時一邊強調著“就一個小破比賽,不重要”,一邊在心裡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這你孩子”是這麼用的。

他爹俞師傅略難為情地點點頭,而後眼風淩厲地示意他先進裡屋。在俞人傑的印象中,父親在鎮上做了半輩子有口皆碑的木工,找他的也都默認他的規矩,不說處處得人尊敬,但也很少出現這麼承顏候色的時候。

他察覺到對麵這些人來頭不小,於是一步三回頭地慢慢挪進裡屋,正巧看見奶奶俞婉娟女士坐在灶台角落默默抽篾絲。

那年奶奶很年輕,其實剛到六十,在那個年代似乎是一隻腳踏進棺材板,但婉娟女士一頓還得兩碗飯。子女們覺得她吃得太多,於是商量著各家輪養,這月輪到俞師傅家。

他悄悄走過去,準備嚇她一下,卻被母親從後麵拍了一掌。

她端著盤水果,狠狠刨他一眼,壓著嗓子小聲數落他:“是不是又偷摸遊泳去了?也不怕淹死你!自行車是不是你騎走了?你爹剛剛找車找不到,耽誤他出工,你等著挨削!”

奶奶也回過頭,用兩根食指比劃出老長一段空間距離恐嚇他說:“這麼長,這麼窄,我剛剛看他親手做的。”

俞師傅最早是做篾席的,手藝並不比木工差,而且做工日益精湛,篾絲越扒越窄、越劈越長,打人也越來越痛。

俞人傑怕得要死,正準備從後門溜。此時,堂屋裡的客人已經行容整齊,喝完茶杯裡的水,和父親告彆,鄭重道:“俞師傅,希望您能再好好考慮一下。事出突然,我們本也不想壞了您的規矩。”

“我也不瞞你了。我後麵一個月的工期都排滿了,你要的那東西我以前沒見過,真要做我也得研究一陣子,但你們要的太趕,真做出來也是糙活兒,我不想砸自己牌子。”俞師傅說。

對方見他父親態度堅決,知道是個油鹽不進的愣頭青,也不再多費口舌。

“真不乾啊?”母親有些遺憾地把剛切的果盤收起來,“這筆錢可抵你好幾個工了,他們可真有錢啊,給小孩子定個玩具花這麼老多錢,光定金就給這麼多糧票。”

“你懂什麼。”

女人不再說話,默默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冷炙。

母親多數時候是逆來順受的,於是他成了這個家裡的“反賊”。

俞婉娟女士是他的保護傘。他爹真要揍他的時候,躲到老太太身後,他爹也不敢太過造次。

這個時候他又不得不承認,棍棒底下確實出孝子。

聽說當年爺爺打他們打得更狠,很多時候,他又羨慕起妹妹,因為這套家法不打女孩。

妹妹卻和他講說,她可以挨打,她隻要公平。

一碗水端平這件事,擱哪朝哪代都沒人能在這件事上統一度量衡。俞人傑神經粗,打小還愛往老爺子槍口上撞。但老爺子卻又最偏心他,也不知道偏在哪,老爺子自己恐怕都難說個子醜寅卯。俞人傑隻確認一點,他反正不醜。

俞人傑結結實實挨了頓揍,皮開肉綻地趴在父親編織的篾席上做了個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當爹,當大爹,當十個孩子的爹。隻有當了爹,就可以肆無忌憚打人。

然而,次日一早,他被院子裡穿透力極強的哭聲驚醒。

大黃死了。俞師傅發現時,給它灌肥皂水催吐為時已晚。

弟弟妹妹們崩潰大哭,母親也在一旁默默抹著眼淚,“一定是那群人,他們上次就想來撈過大黃,被你爹發現了。”

俞人傑腦子裡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二話不說從門口撈過一根鐵棍就衝了出去,被眼疾手快的俞師傅一把拎著衣領撈回來,“你還嫌不夠亂是不是?你找誰拚命去?你拚得過那幫吃狗肉的?!”

俞人傑悶不吭聲地試圖甩開他爹的桎梏,發現掙脫不開。

他那時就像小雞一樣被他父親拎在手中,最後實在憋不住,臉紅脖子粗地吼出來:“不是他們!是李武聲他們!”

他爹一愣,“你怎麼知道的?”

俞人傑這才將南瓜藤的事情和盤托出,俞師傅也回過味來,如果是那幫吃狗肉的,怎麼可能還會把大黃留給他們。

“我要宰了他們幾個!”

俞人傑有些歇斯底裡,作勢再次要衝出去。

這次俞師傅鬆了手,弟弟妹妹們怕他衝動惹事死死扒著門,直到他們父親說:“你如果解決問題永遠隻知道用拳頭,就去吧。”

俞人傑好笑又不太理解,平時打他們倒沒省勁兒,需要他揮鞭的時候卻告訴他們,解決問題不能用拳頭。李家不就是仗著兄弟多,在鎮上橫行霸道。

不等俞家上門算賬,李家的人倒是率先找上門。為首的是李家小兒子李武聲,衝進門一腳把俞師傅平日裡舍不得騎的二八大杠給踹了個兩腳朝天,倆車軲轆轉成電風扇,吹得婉娟女士心涼涼。

她聽見動靜,出來一看剛要喊造孽哦,就瞧見李武聲正板著臉問小妹:“你哥呢!”

有大黃這麼個事兒梗著,小妹是個硬骨頭,半字不想和他們說。沒想到,小弟卻忍不住蹦出來炫耀說:“哥哥出去‘撈船金’了。”

那時候水性好的人可以抓著船錨,跟著船通過豐潭江水流最湍急的一個險灘。如果運氣好的話,能撿到些寶貝,去換點糧票添補家用。但運氣不好的話,也可能會把命搭上。一般家裡長輩是不讓孩子出去“撈船金”的。

婉娟女士一聽,等李家那群小子一走,也火急火燎地往河邊去撈孫子。

俞人傑今天在水裡撲棱半天沒什麼收獲,一上岸就瞧見李武聲站在岸邊等他,還拿著他的衣服鞋子。新仇舊賬一合計,他也二話不說衝上去迎麵一腳就把人踹翻。

衝動是魔鬼,很快他就因為寡不敵眾,被李家幾個兄弟按在地上摩擦。

俞人傑的臉皮貼著地皮,感覺自己要被榨出一層油來,李武聲卻說出一個讓他很痛快的消息——

原來父親又接下那天那人的單子,原先那活兒他們拒絕後,對方又找到李家的木工師傅。隻是沒想到,俞師傅又因為大黃的去世,打了個回馬槍。

他被李武聲趾高氣昂地踩在腳底下,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最後李武聲將紮著幾枚洋釘的鞋跟在他胸口上狠狠地左右碾幾下,直到血跡滲滿他的鞋底才算作罷,臨走時還丟下一句:“你爹要再敢搶我爹的活,下次我就打斷你的腿。”

奶奶趕到的時候,正看見這一幕。俞人傑被人碾在地上的臉掛了彩,左臉腫得仿佛醃著醬菜,右臉活脫脫是個破了皮的紫甘藍。

她頓時氣血沸騰,抄起鄰居家新斫的尖木棍,在一眾驚愕的目光中,生生將李武聲串在棍子上。

李武聲在醫院躺了個把月,剛要找人算賬,偏巧那個開著四輪汽車的家夥,在廣東木玩展銷會上,意外拿下一批木頭玩具訂單。從此迎來了豐潭的木玩經濟時代,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俏海外。

那年,鎮上陸陸續續富了不少人,萬元戶激增。整個鎮的木工都忙著做木玩生意,兩家的恩怨暫時擱下,也沒能顧上和彼此扯腳皮。

俞人傑自此把自己和俞婉娟女士綁在了一條繩上,甚至還大言不慚地對他爹放出話說:“奶奶以後我罩著。誰找她麻煩,我削誰。”

老爺子反手照他腦門狠狠捶了一記:“混賬玩意!把我媽頭上的抹布拿開!”

俞人傑就是這麼個沒頭沒腦的莽夫。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金融風暴席卷亞洲,外彙交易所接二連三地發布破產公告,東南亞出口受限,鎮上的木製玩具廠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一家家紛紛開始落牌。

鎮上的年輕人也候鳥遷徙似的全都湧向兩廣,連李家兄弟幾個都連夜扒上綠皮火車。

俞人傑這個草莽蠢蠢欲動,也說要單槍匹馬地出去闖一闖。

老爺子很敏銳:“去哪兒?”

俞人傑:“海南。”

老爺子反手又是照著他腦門狠狠錘了一記:“敗家玩意!度假是吧!”

俞師傅把他的存折都沒收,就買了一張去程的票把人給扔上火車。

就在那趟慢慢悠悠的綠皮小火車上,俞人傑遇見了唐湘女士,兩人對麵坐著,車窗外的麥田一望無垠,連眼前女人的五官都顯得格外工整挺闊。俞人傑幾乎瞬間確認,這就是自己喜歡的理想型,他喜歡這種大氣又能侃侃而談的女人。

兩人是老鄉,唐湘是豐潭縣城人,性格樂天開朗,火車還沒出站,竟直接告訴他自己是去海南工作——在國內的首家五星級度假酒店任職大堂副理。下了火車,兩人火速墜入愛河,俞人傑竟也收起從前莽撞的性子,開始裝起斯文敗類。

在唐湘的幫助下,他找到一份大堂行李員的工作,剛要大展拳腳,突來噩耗:奶奶在豐潭縣城出了車禍。

俞人傑當時五雷轟頂,那是他第一次麵臨親人離世。他這個擠牙膏都漏不掉一滴的性子,第一次咬牙買了張全價機票飛回省城。在飛機上就翻江倒海地哭一通,轉長途客車時又抱著售票大叔的胳膊哭一路。

算命說老太太命硬,天煞孤星,沒那麼容易死。果不其然,半月後俞婉娟病情奇跡般好轉,沒幾天就出院。

俞人傑終於知道這就是吃兩碗飯和吃一碗飯的區彆。原本想等奶奶出院再回海南找唐湘,卻沒想到中途又趕上二叔的喪事,奶奶前腳一出院,後腳他二叔就在彆人家做工時意外摔死了。

鎮上謠言四起,說俞婉娟真是天煞孤星。老太太自己是不介意彆人怎麼編排她,樂嗬嗬地數著年歲過。

但俞人傑這二踢腳脾氣是一點就炸,知道是誰造他奶奶的謠,立馬抄起家夥什兒就往李家衝。等他一腳把李家的大門踹開,門栓都被踹飛,他來這就沒哪次是敲過門,從來都是一腳踹進來。

隻是這次不巧,李武聲的大姐在家,李家的大女兒——那個常年在外跑貨的卡車司機。

李大姐平日裡都在省外跑長途貨車,很少回鎮上。李家又是那麼個風氣,俞人傑不認為她能做得了李武聲的主。誰料,不等他開口,這李大姐二話不說擼起袖子,轉身“啪啪”甩了李武聲清脆的兩巴掌。

俞人傑更沒想到李武聲就跟個鵪鶉似的縮著,屁都不敢放一個。正當他不由得要對這位李大姐另眼相看時,李大姐又毫不猶豫地扭頭給了他一巴掌。

俞人傑:“……”

倆都老實了,站在門裡門外,彼此捂著臉大眼瞪小眼,直到李大姐冷著臉發話:“滾回家去,改天我帶他上門給你奶奶道歉。”

俞人傑真就跟上了發條似的,拖著步子將信將疑地往回走。他揉著火辣辣的腮幫子邊走還邊琢磨,這李家難得還有這麼講道理的人。

俞人傑回到海南已是三個月後。他剛丟下行李一刻不停地跑去找唐湘,結果唐湘不僅搬了家,還交往了一個高大沒他俊的新男友,俞人傑這次又哭著上了飛機。

自此這段海南之戀成了他的刻骨銘心,哪兒也不肯去,老老實實留在家裡挖野菜。

鎮上的人都議論紛紛,說這個戀愛腦以後是完蛋了。

直到二零零三年,唐湘領著個五歲小孩上門,不等他認出人來,唐女士就把那個正在吸果凍殼兒的小孩,跟個沒人簽收的快遞似的,往他麵前一推:

“阿楊,叫爸爸。”

俞人傑目光偷瞄那小孩好幾次,上下左右、經緯縱橫,立馬在心中有了判斷:

很好,這個也完蛋,這個連果凍都吸喜之郎的水晶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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