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楊小名叫淼淼,有回他們全家去五台山給太奶奶祈福,下山的時候,他老爸碰見個算命瞎子。對方說他天生大漢命,他爸興致盎然和對方攀談兩句後,才知道對方說的是乾旱的旱,說俞津楊命裡很缺水,沒有水的話,容易長不高。
他爸這個說風就是冰雹霜電的性子,一口氣給他加了六盆水。連帶著名字裡,也加了個“津”字。
隻是成效一般,李映橋比他甚至還要高出半個頭,不知道她吃什麼長的,在那時的他看來,這姑娘又虎又莽,聽李姝莉阿姨說,李映橋一頓要吃三碗飯。於是時常聽她飯點就問隔壁鄰居,有沒有要孩子的,有人真說要,她又說想得美!
所以他媽時常懷疑李姝莉阿姨的精神狀態,不光他媽,小畫城大部分的大人都覺得李姝莉阿姨的精神狀態過於“好”,而顯得其他大人就有些死板,所以他們私底下時常議論李姝莉阿姨的兩段婚姻。
大人議論大人從不避開孩子,就像孩子打架也不會找大人來幫襯。兩個世界明明說著同樣的話,中間卻像橫隔著雅魯藏布大峽穀,成人間那些辛辣的秘密,好像隨著經年累月的石化,永遠沉在穀底,再隨著孩子們的記憶慢慢褪色。
所以幾乎整個小畫城的小孩子都知道,李姝莉有個坐過牢的前夫,但卻沒有人知道,李映橋的父親到底是不是坐過牢的那個,以至於李映橋的拳頭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小畫城所有人都叫她小坦克。
正如他爸爸所講,小畫城的孩子非常多,三不五時冒出一個,名字也都大差不差,所以大家一起玩玻璃彈珠或者跳房子的時候,就按名字組隊——“子”字輩的常駐嘉賓有:子軒、子豪,“嘉”字輩多數是女孩們:妙嘉、詩嘉。
他和李映橋因為沒能混進這些字輩裡,隻能被勉強歸類為“木”字輩。
所以他倆總是被歸在一組,但說實話,他不太願意和她一組,這個女孩好勝心太強了!贏了,拉著他跳舞,輸了罵他是豬,有時候急了還會掄圓胳膊給他背上不由分說地來一拳,給他背打烏青了,她還說:“喵喵,你該刮刮痧了,濕氣太重了。”
唐湘女士第二天真帶他去刮痧,刮完又嫌貴,讓他以後覺得不舒服就讓李映橋給他兩拳,能省不少錢。
俞津楊:“……媽媽?”
他試圖喚起母親的良知。
但唐湘女士打從決定帶他來找爸爸的那天起,就在徐徐開動的火車上,就給他發表過關於良知的重要講話:“女人如果太有良知,一般苦得都是自己。雖然不絕對,但在媽媽狹隘的世界觀來看,目前女人太有良知的,要麼吃愛情的苦,要麼吃家庭的苦。所以你想讓媽媽苦嗎?”
他猛一搖頭,“當然不想。”
唐湘滿意地點點頭:“媽媽打聽過了,爸爸還沒結婚,這次帶你回去找爸爸,如果他能接受你,媽媽就一個人回海南再打拚幾年。以後你跟爸爸一起生活,他條件好,能讓你安安穩穩到大學畢業。以後等你有出息了,再帶著爸爸的錢來海南找我,當然你如果恨媽媽……”
當時還叫俞楊的他就這麼一步步地被他親愛的媽媽牽著走:“當然不會,我會好好學習的,等我大學畢業,我就帶著爸爸所有的錢來找你。”
“你自己也先掙點再來。”
他猛猛點頭:“好!我會掙錢養你的!”
話是這麼講,唐湘也舍不得兒子,看著對麵自己的孩子,乖順地坐在火車上,人還沒桌板高,眼圈泛著紅,淚水滾在眼底,就像小魚池裡慢慢蓄起水,還在太陽底下發著亮,眼神卻倔強又懂事地盯著她。唐湘再硬的心腸忽然又軟下去。
“你們當初為什麼分開呀?”
小孩都好奇父母的愛情史,以及自己是怎麼來的。隻是媽媽從來不提爸爸,他也不敢問。
“一言難儘,”但唐湘還是決定告訴他,“你爸爸說要生十個,這誰聽了不跑。”
“……”
“當然也還有一些彆的原因,隻是他們那個鎮的人就這樣,腦子裡都是些迂腐的思想,‘香火精’,你懂吧?”
他顯然似懂非懂。
唐湘當時是決定離開的,所以第一次跟兒子說了很多平時不會講的話,那時的俞楊還不太理解,“我們的家鄉是一片很乾涸、很乾涸的黃土地,你要記住,少聽那裡的大人說話,聽了也彆往心裡去。但你自己要好好學習,多看書,會讓你對世界有新的思考方式。”
誰料,媽媽還是在爸爸的死纏爛打下,決定陪他一起在豐潭長大。他有時候也挺佩服他爸,結婚前爺爺暗示他最好去做個親子鑒定,爸爸平日裡看著腦子不太好使的一個人,在關鍵時刻能鏗鏘有力地說:“不做,那是對唐湘的侮辱。我相信她,阿楊就是我的孩子。”
於是,他就這麼從海南回到了本應在此長大的地方。在這裡,他結識了坦克李映橋,認識了留守兒童高典,還有姥爺放屁聲準時又響亮、宛如小畫城集結號的鄭妙嘉,以及各種“子”字輩的人。
爸爸會給他細數各家各戶的長輩根底,主要還是強調他和誰不對付,好讓他不要跟人家來往。他一聽就聽出來:“李叔叔這麼壞,那李姝莉阿姨是一個怎樣的人?”
俞人傑:“打巴掌很痛的人。”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俞津楊都覺得李映橋在家裡應該被打得蠻慘的。因為她總是捂著臉來上課,上課時還總是發出“嘶嘶”的倒抽氣聲兒,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遮遮掩掩,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晚上回到家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和媽媽講,李映橋可能被家暴了,她這兩天上課一直捂著臉。
“爺爺個腿的,”媽媽先是這麼罵了句,“李姝莉怎麼可以打孩子!”
他媽媽對家暴深惡痛絕,好幾次爸爸拎著根爺爺祖傳的篾絲找他茬的時候,媽媽反手抄起雞毛撣子直接朝他爸飛過去,有時候也可能是拖鞋之類的,然後魄力十足地警告他爸:“俞人傑,你敢動他一下試試。”
爸爸隻能悻悻地收起東西,但是看著他的眼神滿是不甘心。其實,他一直對他爸的行為有點迷惑,不知道他到底想乾嘛。犯錯了挨打他也認,但有時候純找茬。直到某年暑假,有一部動畫片火遍大江南北。他在李映橋家的雜貨鋪裡,正蹲著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看見灰太狼那不甘心的熊樣,突然一陣熟悉感湧上心頭。唯一的區彆,灰太狼的屁股打了補丁,俞人傑沒打。
當天晚上,唐湘女士就去小畫城的雜貨鋪刺探軍情,很快回來和他講:“李映橋是晚上躲被窩裡吃薯片吃蛀牙了。”
俞津楊:“……”
俞津楊感覺天塌了。當著老師麵都沒少吃薯片,回家需要躲在被窩裡吃薯片?
她可是坦克啊。
雖然他也不知道坦克這玩意兒具體是要乾什麼,隻是聽小畫城的小孩都這麼擁護她。
“對了,淼淼,你倆是不是打架了?我剛才去雜貨鋪才知道,李姝莉說你鼻子出血了,怎麼沒告訴媽媽呢?”唐湘蹲下來作勢要看他的鼻子。
俞津楊哼一聲說:“打輸了有什麼好說的。她的拳頭簡直堪比大鐵錘,媽媽你敢信嗎?李映橋一拳打過來,我以為老師關燈了。”
唐湘“啊”了聲,恨不得掀開他的天靈蓋看看,“沒腦震蕩吧?頭暈不暈?這樣,現在馬上換件衣服,媽媽帶你去醫院拍個片。明天我得給你老師打個電話。”
俞津楊忙說:“電話彆打了吧,我和她已經握手言和了。還拍了照片,徐老師說掛在教室的黑板上兩周,以示懲戒。”
同學們已經笑了好幾天,他倆最近上學隻要一走進去,原本鴉雀無聲的教室裡瞬間哄堂大笑。搞得他現在都不敢太晚去,老早一個人坐在教室看書。
唐湘:“這有什麼好笑的,兒子,不要在意彆人的看法。”
俞津楊:“因為他們說,像諾基亞的開機廣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著唐湘的嘴臉:“……”
等到‘懲戒期’結束,他要去找老師拿底片,撕成碎片,然後讓李映橋吃下去!
然而,他很快見識到自己和“坦克”的格局還是有點差距。
這天黃昏,小畫城仍舊寂靜,正值大人們的下班高峰期,陸陸續續響起自行車的電鈴聲,亦或是汽車輪子轔轔碾過麻石路麵沉悶的聲響。
雜貨鋪的卷簾門半拉著,裡頭沒開燈,昏蒙的暮色光照在門口落下些殘影,能照見玻璃展櫃後蜷坐著個小小的身影。李姝莉還在外頭跑長途,這幾天夜晚都是小姨來陪她睡。這會兒小姨還沒下班,李映橋放學就把雜貨鋪的門半開著,這樣熟悉的鄰居們如果想買東西自己會進來,景區內的遊客問兩句也就會離開。
李姝莉不在,李映橋這麼點大是不敢擅作主張自己對外開張,怕收到假幣。正是這會兒,徐老師坐在附近的餛飩店裡酣暢淋漓地吃著大碗餛飩,他平日裡騎進騎出的那台二八大杠,此刻正明晃晃地停在李映橋的雜貨鋪門口。這車那幾年都沒什麼人騎,整個學校隻有他愛騎二八大杠。
李映橋手很癢。
她想拔掉徐老師的氣門芯,誰讓他把照片掛在黑板上,讓同學們嘲笑了好幾天。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悄悄從半卷著的卷簾門裡往外看,那台二八大杠的自行車後輪近在咫尺,她心裡頓時一喜,嘿嘿。
徐老師,今天走著回家吧,好嗎。
俞津楊剛準備去給太奶奶送晚飯,就碰巧撞見這猥瑣的一幕,雜貨鋪的卷簾門下蛄蛹著一團可疑的“蛐蛐精”,卷簾門隻開了三分之一,她整個人對折成縮在卷簾門縫裡,辮子在門擋下一晃一晃,正呲牙咧嘴地伸手去拔徐老師的二八大杠的氣門芯。果然是坦克的格局,永遠不在內部找敵人,她永遠要找難度最大的那個boss複仇。
下一秒,眼看就要擰完螺帽的李映橋感覺自己後脖頸被人提溜起來,整個人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從卷簾門的門縫裡倒著給她拔出去,熟悉的嗓門炸雷一般從她耳邊灌進來:“小破孩,這個月幾次了?你自己說說,拔我幾次氣門芯了!手怎麼這麼癢!”
“……”
說實話,俞津楊也從來沒見過這台二八大杠,打從他來這裡的第一天起,他老爸就是一個每天不對著汽車後視鏡搔首弄姿幾分鐘就無法出門的人。
李映橋正被他拎在手裡,一邊“叔叔叔叔”地巴巴叫著他。
俞人傑:“現在叫爹都沒用,你跟我回家,拿打氣筒,給我打個五十遍!看你下次手還癢不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