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軍……那麼多弟兄，埋骨他鄉。”
“他們的後事，撫恤，家裡的安排……總得有個交代。”
“這些事情，我不處理好，走不了。”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自嘲：“再說，我現在就是個光杆司令。”
“兵沒了，槍也沒了，想再拉起隊伍，哪有那麼容易？”
“要出川，怎麼也得是……明年的事情了。”
周芷蘭靜靜地聽著，心中稍稍鬆了口氣。
至少，他不會馬上就走。
至少，她還能……多擁有他一段時間。
她抬起頭，在黑暗中凝視著他的側臉輪廓。
“不管你去哪裡，”她聲音輕柔，卻異常堅定：“我都跟著你。”
朱豪心中一暖，低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傻丫頭。”
窗外，月涼如水。
書房內，卻是一室旖旎，暖意融融。
隻是，這短暫的溫存背後，依舊是沉甸甸的國仇家恨，和未卜的前路。
……
渝城的冬天，濕冷刺骨。
經過一個多月的休養，加上周芷蘭無微不至的照料，朱豪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大半。
雖然走路時仍需拄著拐杖，臉色也還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但眼神中的銳利，卻絲毫未減。
這天，他換上了一身筆挺的軍裝，肩上的將星在陰沉的天光下，依舊閃耀。
他手裡拿著一份厚厚的名冊，那是九十一軍陣亡將士的花名冊。
每一個名字後麵，都代表著一個破碎的家庭，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老爺，您真的要去？”周芷蘭站在門口，看著他，眼中滿是擔憂。
這一個月，是她嫁入朱府以來，最安穩，也是最幸福的日子。
她害怕，他這一去，又會卷入那些紛爭，甚至……再次離開。
朱豪回過頭，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
“放心，隻是去辦點正事。”他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
“弟兄們不能白死，他們的身後事，我必須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是我欠他們的。”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周芷蘭能感受到那平靜之下，不容置疑的決心。
她咬了咬唇，點了點頭：“那你……早點回來。”
“嗯。”朱豪應了一聲，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出了朱府大門。
阿昌叔早已備好了汽車。
“去軍政部。”朱豪沉聲吩咐。
汽車緩緩駛離，周芷蘭站在門口，望著遠去的車影，心中默默祈禱。
……
渝城，軍政部大樓。
灰色的建築，在陰冷的冬日裡，顯得格外肅穆，甚至有些壓抑。
來來往往的軍官、文員，腳步匆匆，臉上大多帶著凝重或麻木的神情。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文件、煙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朱豪拄著拐杖，在一名副官的攙扶下，走進了大樓。
他的出現，立刻引來了不少目光。
“那不是……朱豪將軍嗎？”
“聽說他在晉省打仗，受了重傷，怎麼來這兒了？”
“九十一軍的軍長，嘖嘖，聽說打光了……”
低低的議論聲傳來，朱豪恍若未聞，徑直走向部長辦公室。
通報之後，他被請了進去。
寬大的辦公室裡，暖氣燒得很足。
一個穿著筆挺軍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
他看到朱豪進來，臉上露出一絲公式化的笑容，起身相迎。
“哎呀，朱軍長，稀客稀客！”
“聽說你身體不適，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來人正是軍政部的王部長，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朱豪。
朱豪微微頷首，沒有與他過多寒暄。
“王部長。”他開門見山，將手中的花名冊，輕輕放在辦公桌上。
“我這次來，是為我九十一軍陣亡的弟兄們，申請撫恤金。”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安靜的辦公室裡。
王部長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厚厚的名冊上。
他拿起名冊，隨意翻了兩頁，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辦公室裡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王部長放下名冊，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詞句。
良久，他才放下茶杯，臉上重新掛上那副職業化的笑容。
“朱軍長啊，為國捐軀的將士，我們軍政部自然是敬佩的。”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推諉。
“隻是……這撫恤金的事情嘛……”
“按規矩，九十一軍是劃歸二戰區指揮的，對吧？”
“弟兄們，也是在山西，在二戰區的防區內犧牲的。”
王部長攤了攤手，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所以啊，朱軍長，這事兒……恐怕還得去找二戰區的閆長官才行。”
“我們這邊……確實不太好直接插手啊。”
他話說得客氣，意思卻很明白：這錢，我們軍政部不管，你去找閻錫山要去。
空氣仿佛凝固了。
朱豪的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仿佛早就料到了會是這個結果。
他甚至連一絲怒氣都沒有表現出來。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王部長，眼神深邃，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這平靜，反而讓王部長心裡有些發毛。
按理說，部下死傷慘重，來要撫恤金被拒，哪個帶兵的不拍桌子瞪眼？
可眼前這個朱豪，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反常。
“我明白了。”
出乎王部長的意料，朱豪隻是點了點頭，語氣淡漠。
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十分有禮貌地說道：
“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擾王部長了。”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花名冊，轉身，拄著拐杖，在副官的攙扶下，向門口走去。
乾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王部長看著朱豪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眼神變得有些陰晴不定。
他總覺得，這個朱豪，似乎和他想象中的莽撞軍閥，不太一樣。
……
走出軍政部大樓，凜冽的寒風撲麵而來。
朱豪上了車，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後世關於這段曆史的記載。
軍政部，閻錫山，國府……
他們之間的相互推諉扯皮，他早就一清二楚。
今天王部長的反應，不過是印證了他的預料罷了。
意料之中，波瀾不驚。
隻是，想到那些犧牲的弟兄，想到他們遠在川渝的家人，他的心，還是忍不住沉了下去。
這筆錢，他必須拿到！
哪怕是虎口拔牙，也得給弟兄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