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悟眨眼的頻率變快,耳朵開始抽動。他調試了一下身體,抬頭和傑克說。
“你可以放開我了。”
傑克用一隻膝蓋把易悟頂在地上,他站起身。安咎的左手靜悄悄放在劍柄上。
易悟被傑克粗暴的一把拉起,後背還在隱隱作痛。易悟像是由假肢砌成,佝僂著。他隻是在站著,沒有表情,沒有肢體動作。
過了一小會,易悟的耳朵抽動了一下。他抬腳就要往軍事處走,脖子差點陷進刀刃。安咎一手持劍,抵在易悟脖子上。刀刃潔白無瑕,像是一塊曆經打磨的靜寂。
安咎開了口:“你不如先和我們說說。”
易悟想要把他所見所聞和推測稟告給至高家族。可易悟不可能越過安咎的攔截,隻好妥協。
“始垣原本隻是用於操控細孔的工具。它的存在近乎和這顆星球一樣久遠。後來,經過萬年沉澱,身體裡孕育出了一個由病菌,微生物,和細胞組成的生態係統。”
“它孕育了所有生物。它的目的我尚不可知。我沒有和它交流。”
“幼崽在始垣內發育完全後,神經元會接受始垣的信息,被灌輸一個目的。幼崽會自己尋找所屬的種族,找到種族中的一個成年生物,向他灌輸一種可以改造海馬體,也就是記憶的液體。如此,成年生物就會認為自己是幼崽的父母,進行哺育。”
易悟說到這裡,就停下了。
夏溯問:“這是所有信息嗎?”
易悟點頭:“這是所有信息了。沒有關於疾病的。”
易悟毫不掩飾自己的低落。
易悟說:“我彙報完就去幫你們修飛船。”
然後匆匆離開了。
易悟把始垣孕育生命的真相上報給了至高家族。他描述的景象細節到家族不得不相信他的話。
“那關於疾病呢?有治療方法嗎?或者任何有關的信息?”
在易悟離開的這段時間,又有幾個麋罔因疾病死去。家族迫在眉睫,需要一個治療方案。
易悟腦中閃過那位剛生完幼崽的父親,那種窒息的聲音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聽到。
“我很抱歉。但沒有關於疾病的信息。”
易悟垂下頭。
“什麼都沒有?”
其中一個麋罔從椅子上躍下,重重落在易悟身前。麋罔死死扯住易悟最脆弱的手關節,易悟被迫抬起頭,對上他充血眼球,以為又看見了從嘴裡湧出的血漿。
“你再好好想想。一定有什麼。”
易悟重新低下頭,不願再看麋罔的雙眼。
重複道:“抱歉。”
麋罔推開易悟,跟其他家族成員大聲道:“我們要再派人去,一定可以調查出點什麼!”
“你忘了剛剛的會議?”
一個年長的麋罔啞聲道。
吵鬨聲戛然而止,原本非要前去始垣的麋罔安靜下來,不敢再出聲。易悟這才想起剛剛有一場四個種族合開的會議。他仔細看了一圈,發現所有麋罔身上或多或少帶著傷。顯然,會議很失敗。
“之前挖的沙道此刻肯定已經塌陷。我們騰不出人手前去始垣,其他種族剛和我們開戰,彆想安全從沙層經過。如果我們再失去任何麋罔,恐怕種族要滅亡。”
聽到這裡,所有麋罔不住心驚。
易悟低聲和站在他麵前的麋罔說:“我在嘗試阻止的,就是全部種族的滅亡。”
灰沙像是灰粉天空的映像,兩者相互摩擦,打磨出一塊塊粗糙的高地。夏溯破損的飛船迫降在高地中央夾著的低穀中。等夏溯,傑克,安咎,和宿羅來看時,飛船已經修好了。
“一切正常。”
安咎測試完飛船的各個係統,和剛檢查完引擎的夏溯說。
易悟站在一旁,看起來很疲憊。
“謝謝你們。”
他說。
夏溯說:“不客氣。”
傑克在飛船內設置航線,沒出來。宿羅沒聽易悟講話,徑直走進飛船。安咎隻是點了點頭。夏溯和安咎跟易悟簡單告彆,登上飛船離開了。
易悟走著,慢悠悠朝著城市靠近。他第一次沒有火急火燎的前去幫助自己的種族。
易悟無神的擠進街道,看著無數同類躺在地上掙紮。整片沙地都充斥著令人作嘔的窒息聲。內臟源源不斷地從麋罔嘴裡流出,他們在自己吐出的血液中翻滾。
屍體和掙紮中的麋罔糾纏在一起,易悟疲於分辨。他走在街道上,眼睛酸痛,渾身無力。終於,他走到了家門口。易悟把院子中的一具屍體安放在一旁,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
血液從院子門口流過,不遠處好像有人在求救,內臟砸到地上啪嗒啪嗒的聲音不絕於耳。
易悟靜靜坐在台階上,感受內心的煎熬。
唯一能幫助麋罔,和整個星球的辦法,就是坐在台階上,什麼都不做。
飛船逐漸遠離被灰沙覆蓋的星球。夏溯坐在駕駛座上,一言不發。
安咎手握刀柄,用食指磨過黑色刀鞘。
夏溯心不在焉,盯著角落思索著什麼。直到和安咎的目光對上。他們讀懂了對方的想法。
“我說,任由麋罔自生自滅是否過於殘忍了。”
夏溯眨眨眼。
宿羅冷哼一聲:“要是我,必定和病菌糾纏到底。易悟懦弱,任由自己的種族覆滅,關我們什麼事。”
宿羅轉頭,看見夏溯盯著自己。眼神並不鋒利,宿羅卻感覺很是不適,像是被捏住了把柄一樣。
“宿羅。”
夏溯輕聲喚道。
宿羅撇過頭。
“我們有機會救一個種族。”
宿羅竟沉默了。他不再反駁,算是默認了夏溯的想法。
而傑克從來不說不。
宿羅說:“即使你和安咎大發慈悲想要拯救麋罔,可是你們有辦法嗎?”
夏溯和安咎沉默了。
“我曾見過一種技術,把活躍的細胞灌入生物體內,便可以抹殺病菌或者壞死的細胞。”
傑克靠在玻璃旁說。
夏溯思考了一下:“你從肆星診所看到的技術?”
傑克點頭。
安咎說:“我覺得可行。”
夏溯沉思道:“原理是一樣的。”
宿羅嘲弄道:“易悟可真舍得讓全族滅絕。如果我們沒跟著探查始垣,不過一天,星球可就毀滅了。”
易悟從未告訴任何人真相。他瞞過了至高家族,瞞過了夏溯四人。
在易悟被拉進始垣後,他得知始垣是孕育所有生物的載體。始垣的生命幾乎和這顆星球一樣久遠。沉澱中,一套生態係統在它體內誕生。而生態係統內必定會滋生出病毒。
病毒正在快速殺死始垣體內的所有微生物,和細胞。它快死了。
如果始垣死去,那麼星球上的物種不會再繁衍。所有種族麵臨的是滅絕。始垣為了自保,在新孕育出的胚胎裡傳輸病毒,來減輕自身的負擔。最終始垣決定,把所有病毒傳輸到星球上的生物體內,從而清空自己。
易悟剛得知真相時是憤怒,他不能忍受自己的種族要麵臨的滅絕。可後來,他想明白了。
如果始垣死亡,那麼星球上的物種終會生老病死。等他們這群沒有繁衍能力的生物死光,星球將會變成一顆死星。
如果易悟任由始垣將病毒排出,雖然目前星球上的生物會死亡,但之後始垣會繼續孕育。可能是數百年,數千年後,所有生物將會卷土重來。
有一陣,易悟覺得自己無比自私。全星球生物的生死就這麼被他擅自決定了。當他在恍惚間行走在街道上時,愧疚與恐懼比任何時候都要龐大。
易悟想要大喊大叫,把真相告訴街上的屍體。但在心中一塊很小的地方,他知道他做的是正確的。
隻是易悟沒有料到,在他融入始垣的時候,傑克也融了進去。
經過漫長廝殺的夏溯,傑克,安咎,和宿羅,微弱的察覺到了始垣的意識。宿羅更是表示信任易悟是件愚蠢的事。於是傑克當即決定自己融進始垣。
夏溯攔住易悟詢問他的時候,就是在試探他的決定。如果易悟把真相全盤托出,就表示他在向夏溯四人尋求幫助。如果易悟隱瞞了星球隕滅的事實,表明他已經做出了犧牲星球上現有的生物,去拯救未來的決定。
夏溯本來不想乾預,她也是這麼做的。和其餘三人一句不問,坐上飛船離開了。可當夏溯坐在駕駛座上,一切安靜時。她對上了安咎的目光。
安咎用眼神告訴了夏溯,不止她一個人在躊躇。
夏溯在和朋友們決定好方案後,立刻全速行駛到肆星。跟著傑克找到黑市中的供應商。
店鋪門口用鮮豔的顏料塗著“新鮮細胞”,“肢體改裝”,這八個大字。四人走進店,被老板熱情招待了。
八隻軟乎乎的觸手把店鋪內所有正在售賣的細胞從櫥櫃中抽出。非常細心的在地上全部鋪開。宿羅左顧右盼,想要找到老板的身影,隻看到一個龐然大物被一扇簾子擋住。在簾子遮擋不住的地方,露出一圈紫色的肥肉。
傑克解釋:“他從不露臉。”
宿羅不以為然的走到細胞缸麵前,打量裡麵在透明液體中遊泳的細胞。
老板咳嗽兩聲,正要介紹,就被夏溯打住。
“老板,這些我們都要了。”
當夏溯四人合力搬著一個大缸在黑市裡穿梭時,頓時引來一大束目光。特彆是缸還被黑布蓋著。
隻是在宿羅喊出:“再看就把你們眼珠挖出來!”
這句話後,所有生物全都默契的低下頭,隻是偷偷打量著他們走上飛船。
夏溯四人帶著細胞缸回到星球上,目睹了灰沙裡摻著內臟和血液,屍橫遍野的景色。
好在夏溯四人對這種見怪不怪,直奔始垣所在的位置。
源源不斷地幼崽從始垣裡爬出,有的甚至沒有發育完全,拖著兩三隻腳,或是沒有皮膚就跌跌撞撞向著不同沙層趕去。
磚紅色的牆體佇立在沙漏狀的星球中央,從未動過。隻有從中孕育出的滿地蹣跚的幼崽證明它還活著。
夏溯陷入為難。她在思考如何讓始垣接受這些新細胞。必須有一個足夠暖和的載體,攜帶著這些細胞,像易悟一樣被融入牆體。
夏溯轉頭,請求般看向宿羅。
宿羅是唯一一個符合條件的。他的光斑會提供足夠熱量讓細胞不斷運轉,而且他身上的緋雲是可再生的。
夏溯眨眨眼:“宿羅,隻能拜托你了。”
宿羅睨著夏溯。
夏溯朝他靠近一步:“好人做到底嘛。”
宿羅輕哼一聲,走到細胞缸麵前,掀開黑布。無數遊動的細胞躍入眼前。他將玻璃門掀開。
夏溯默默走到宿羅身後,用臂刃快速劃開一道橫穿宿羅整個後背的口子。安咎認可的注視著宿羅。
宿羅浸泡在透明液體裡,所有細胞瞬間爭先恐後的鑽入後背的傷口。沙沙的痛感從後背的皮膚裡持續傳來。宿羅煩躁的動了動。
接收完所有細胞後,夏溯,安咎,和傑克把宿羅送到了孕育洞口。
夏溯剛想囑咐,宿羅說:“彆囉嗦了。”
傑克和安咎朝宿羅點頭示意,夏溯退到一邊。宿羅不耐煩的呼出一口氣,跳入洞內。
宿羅按照之前傑克說的步驟,破壞了自己身體上的一處肢體,做出幼崽的姿態,被始垣納入了身體裡。
宿羅剛進入始垣,麵前黑壓壓的病毒就朝他襲來。
宿羅立刻從喉嚨中掏出涅蠱。涅蠱噴出火焰,病毒被高溫烤的變形,軟化後沉到了始垣底部。宿羅趁著現在,把涅蠱放在背後,涅蠱開始從傷口裡掏出細胞。
白色細胞在脫離宿羅的身體後,很快適應了始垣的溫度,四散開來,開始尋找壞死的細胞和病毒。
病毒立刻檢測到新細胞的入侵,前仆後繼的與之抗衡。
新細胞的數量逐漸減少後,被病毒圍剿。
宿羅快速朝病毒靠近。
病毒感受到後麵逐漸靠近的高溫,一部分病毒調轉方向,吸附在宿羅身上,一點點把皮膚腐蝕。
宿羅抬起手臂,看著皮膚上密密麻麻的黑點。病毒撕開皮膚,一團團鮮豔的雲霧在皮膚下翻湧。
被啃食的痛意令宿羅感到酥麻。
宿羅的臉皮附滿病毒,他的嘴在黑點中撐開一道口子。
“謝謝你們哦,小家夥。”
病毒將宿羅的皮膚全部啃開,準備鑽入身體直搗內臟。宿羅胸前的緋雲突然膨脹,緊接著是身體。他此刻再無形狀,隨著帶有光斑熱能的緋雲,撕扯開漆黑的病毒。
宿羅的狂笑聲卷入緋雲,籠罩了所有病毒。
因為過高的溫度,病毒身體中的蛋白開始變形,短暫失去了行動能力。新細胞抓住這個時機,將病毒一網打儘。
緋雲慢慢向著同一個地方聚集,縮聚,從腳到頭,有序的搭建出一個人形。腦袋上的五官最後顯現,他還在笑,紅發隨著笑聲擺動。
宿羅瞧著新細胞把病毒吞噬殆儘,然後在始垣裡到處遊蕩,補缺被病毒破壞的係統。宿羅自身也因為完整,不需要始垣的孕育,被吐了出去。
宿羅回到生育洞內,爬出洞口,朝著麋罔所在的城市靠近。
在宿羅把細胞運送進始垣的過程中,夏溯,傑克,和安咎分彆去了不同沙層,獵殺準備傳播病毒的載體。
宿羅邁入城市的街道,穿過堆疊的屍體,前往市中心。剩下活著的麋罔,全部被安咎安置於此。
宿羅走到安咎身後,他正幫被咬掉臉皮的麋罔提溜著幼崽。
“夏溯和傑克呢?”
宿羅的聲音因疲憊格外低沉。他胸膛裡的光斑忙著修補緋雲,僅供了一點能量供宿羅行動。
安咎頭也不回道:“還在其他沙層幫彆的生物。”
安咎拎著一個麋罔幼崽,放到一塊沒有血漬的地上。
宿羅難得沒有說什麼,默默跟在安咎旁邊,看著他幫助麋罔移動。偶爾伸手幫忙提個幼崽。
暫時將麋罔安頓好後,夏溯和傑克也從沙地裡顯現。他們渾身沾了不少液體,跟穿著乾淨素袍的安咎形成強烈對比。安咎甚至有時間把劍擦了擦,現在潔白如初。
安咎問兩人:“你們來的路上看到易悟了嗎?”
夏溯和傑克一起搖頭。
安咎點點頭,心下了然。
易悟已經抱著對保全未來的期望死了。
安咎覺得這是易悟最好的結局。
夏溯,傑克,和安咎對宿羅鄭重地道謝。居然搞得宿羅不好意思起來,胡亂應付著,躲到了麋罔中間。結果被紛紛真誠道謝的麋罔又逼回了安咎旁邊。
安咎看好戲般看向宿羅黑色的眼睛。
“這些感謝是你應得的。你的實力,時運,因果,注定了你是位能擔起責任的生命。”
宿羅難得沒有反駁安咎。
“我曾經被賦予責任,卻沒能完成。我知道你不認可我殺戮的行為,我也不認可你。以我的經曆,正是因為我殺戮的能力不比敵人,才落得如今可悲的境地。宇宙唯一共通的語言,就是暴力。”
安咎直視宿羅的眼睛。他眼球中央的圓點變為了橘紅色,心情在波動。安咎一直好奇促動宿羅殺戮的原因顯露了一角。安咎沒有說話,敏銳的感知和對宿羅的了解,讓他明白話語對宿羅無用,唯有行動才能有朝一日讓宿羅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