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端的鑽頭開始轉動,載具紮進沙子,順著真菌樹的枝條朝深處移動。載具上方配備了棚頂,用於阻止沙石坍塌。隊伍鑽的越深,枝條變得越來越粗壯。過了許久,隊伍終於追溯到了源頭。
此時此刻,隊伍離外地核的距離異常近。很難想象載具的外殼可以承受如此高溫。隊長說這是聯合國為了配合此次行動,在三天內趕製出來的。五千一百攝氏度早已不是人類能觸碰。一棵真菌樹卻安逸的生長在溶岩洞穴中。
兩個載具相互配合,從兩邊用鑽頭把真菌樹慢慢砍倒。真菌樹砸向石地,一簇簇擰巴的神經從軀乾中露出,也被割成兩截。夏溯看著樹內的神經,心中的猜想已然成形。
“真菌樹在地球築起前期就被安置在地核附近了。內裡的神經與憎麵星上的真菌樹聯通,相互傳遞信息。如果我的推斷正確,那麼宇宙中的所有星球的地核,都種有一棵真菌樹。方便憎麵星監督星球和生物間的平衡。”
安咎接過話:“我跟你的推測一致。這也是為什麼憎麵星不滿足於星球的形態,而是要創造出鏡水和覆麵,方便它觀察,和采取行動。”
“手伸的夠遠。”
夏溯深吸一口氣。
隊伍順利完成任務,把真菌樹的一部分殘骸帶回了研究所,想要研究出對抗憎麵星的方法。與此同時,聯合國明白不能坐以待斃。短短一周內,憎麵星已經發動了兩次攻擊,地球人口被摧殘,水源遭到汙染。聯合國決定先嘗試和憎麵星談判。
聯合國的其中一位領袖,埃琳娜率領隊伍前去。她是聯合國中最具有談判能力的領袖,同時也很包容,對於不同星球和物種總是願意先了解,再交涉。
談判夏溯,傑克,和安咎就沒陪同。他們既不是談判專家,又不是領袖。在此期間,夏溯沒有無聊地等待,而是前往肆星,履行自己的承諾。
夏溯沒等走進角鬥場,就看見了滅琅。他悠哉地抽著煙鬥,坐在角鬥場上方的陽台上。夏溯走到陽台下方,抬頭看向滅琅。
“宿羅已經等候多時了,快去吧。”
夏溯揚起嘴角:“不和我一起去嗎?我認識的滅琅可不會錯過這麼精彩的角鬥。”
滅琅從石縫標記出的嘴裡吐出濃煙:“我隨後就到。”
夏溯走進角鬥場,果然瞧見了宿羅。他百無聊賴地坐在觀眾席中,俯瞰角鬥場。宿羅也瞧見了夏溯。他立刻翻下觀眾席,重聲落地。
“如期而至。”
夏溯微笑著。
宿羅看夏溯笑著,自己也不由咧開一個笑容。緋雲複製夏溯的微笑,在臉上同樣的位置裂開一個黑漆漆的縫。
宿羅就要衝向夏溯,她抬起手製止了他。
“如果我贏了,你就要幫助人類對抗憎麵星。你暴露了你對憎麵星的了解。不,應該說你從沒想過隱藏。”
宿羅沒有拒絕,而是道:“倘若,你贏了。”
“倘若”二字被他咬的狠厲。
“那如果你輸了呢?”
“如果我輸了,我想我就沒命再應答你的要求了。”
夏溯依舊微笑著,像是在討論一個無關緊要的生命。
宿羅大笑出聲:“是啊,你最好拿出全部,拿你的命陪我玩玩。這樣,說不定你還有機會贏。”
夏溯擺出右架,準備迎敵。
宿羅的獰笑戛然而止,被呼嘯聲所代替。他衝到夏溯臉上,緋雲擰成拳頭,瘋狂砸向夏溯。夏溯抬起手臂格擋。每一拳都在她胳膊上留下一個圓形燒傷。夏溯的胳膊很快被燒掉一層皮,她看準時機,用手肘和宿羅的拳頭相撞。
宿羅的拳頭頓時分散成幾股緋雲,躲過夏溯的反擊。夏溯趁這個機會和宿羅拉開距離。
夏溯重新招架:“喂,這可是我新移植的皮膚。”
宿羅無暇回應夏溯,他再次突進,踹向夏溯。夏溯用肩膀接下攻擊,扭轉,化解宿羅的力量。緊接著握住他的腳踝,把他甩了出去。宿羅翻滾一圈,停在不遠處。夏溯的手掌被燒傷。
“好像對你有點不公平呢。才怪。你如果連這點傷害都承受不了,那就活該被我撕碎。”
夏溯每觸碰一次宿羅,自己就會燒傷。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下去,夏溯不可能贏。
宿羅不再握拳,展開手掌,揮向夏溯。夏溯靈活躲閃,在腦中思考對戰方法。經過她的觀察,宿羅的攻擊不屬於任何拳法,也毫無規律。他隻是仗著自己的力量,將本能釋放到極致,暴虐的揮舞,和撕扯。
夏溯不準備用臂刃參戰。在宿羅把鏡水灌給夏溯的時候,臂刃就被他輕易融化。宿羅和傑克有著共同之處,他們都是極致的力量型。傑克的力量來源於肌肉,內臟,無動於衷的殺伐。宿羅的力量來自緋雲,他隨時釋放殺意,往正麵了說,就是熱情。
夏溯雖然和宿羅打的有來有回,她的手卻在被無儘灼燒。皮開肉綻。宿羅看準夏溯的出拳時機,掐住她的脖子,舉起再砸下。
“再不拿出你的全盛形態,彆怪我殺了你。”
夏溯趴在地上,她知道宿羅說到做到。
銀光與火光開始對抗。宿羅低頭看向夏溯後背,她的肉被扯開,下一秒,尖銳的銀光立在了宿羅眼珠前。宿羅下意識抬手掐住觸手,否則眼珠就被戳瞎了。剩下四根觸手齊齊向他刺去,宿羅立刻向後跳躍,腳邊被戳出一個個洞。
夏溯從地麵躍起,收回觸手。每當夏溯將它展開,都要承受後背撕裂的痛苦。肉被一點點撕裂,她忍不住想這是否是被她殺死的生物臨終前的感受。
“夏溯,你真合我的胃口!我終於可以使出全力。”
宿羅的身體開始膨脹。緋雲突破輪廓,瞬間裹住夏溯。夏溯射出觸手,拉離緋雲。宿羅胸口的光斑閃爍的頻率加快,緋雲流動速度隨之變快。他伸出雙手,擒抱夏溯。夏溯一旦被擒住,就是被勒斷肋骨,或者被燒死的下場。因此她極為小心,走位變幻莫測,不讓宿羅有可乘之機。
“彆告訴我你是靠躲避贏得的比賽!”
宿羅嘲諷道。
夏溯不理會他,按照自己的節奏在地麵躲閃。很快,宿羅就覺得沒勁。
“真沒趣。我會自我封鎖擒抱,放心攻擊我吧。”
夏溯終於有了表情,皺眉看著宿羅。宿羅根本不在意,他回歸固定的形態。夏溯突然倔強起來,主動投入宿羅的擒抱。宿羅大為驚喜,兩人糾纏在了一起。
夏溯抬手擋住脖子,宿羅的手果然於她所料,直直挖向她的喉嚨。血肉滋滋燃燒的聲音從身體各處傳來。宿羅的手洞穿了夏溯的手掌,血液濺了夏溯一臉。血滴到宿羅胸口,蒸發成了一層血霧。他的右手卡在夏溯左手的窟窿裡,不斷加力。夏溯的手心慢慢碎裂,裂痕順著手指向上攀延。十指連心,她痛的彎下脖子。
宿羅的右手看準角度,紮進夏溯腰側,半個手掌沒入肉裡。夏溯的眼球充血,麵部肌肉控製不住的痙攣,拚命吸進氧氣抑製痛覺。她用左手握住宿羅的右手,和他的力量對抗,不讓他把手掌紮的更深。熱能透過宿羅陷在夏溯身體裡的手掌發散,她感覺五臟六腑皆在被炙烤。
肉逐漸化成血水,脂肪化成油脂,從夏溯腰側的傷口中流出。她能明顯感知到宿羅的手指狠狠扣在體內,緊緊抓住腰側的肉筋。另一隻手卡在夏溯的手掌裡,慢慢撐裂她的手心,夠向脖子。她此時騎乘在宿羅身上。
宿羅被壓在地麵,夏溯的血液衝刷他的身體,瞬間被蒸發。滋滋聲不絕於耳,十分動聽。他甚至還有餘力,操控一縷緋雲調戲般蹭過夏溯的臉頰,留下一道輕柔的痕跡。
“我迫不及待看你是如何終結我了!”
宿羅抬頭,靠近夏溯的臉。血腥的熱氣灌入她的鼻腔。
夏溯用他自己的話回敬:“你太囉嗦了!”
夏溯召回觸手,把宿羅死死釘在地上。宿羅的手全部陷在夏溯的肉裡,他想拔出先處理觸手,夏溯耗儘肉體夾住他的手指。觸手勒住宿羅胸口的光斑,越收越緊。
“謝謝你小瞧我。不然我不能這麼快打敗你。”
宿羅眼珠中央的圓點變為磚紅色,像是一堵滲血的磚牆。他動彈不得,被夏溯絞的失去意識。在徹底昏迷前,宿羅終於找到了宇宙中另一個與他相似的生命,一個不惜用血液爭奪勝利的生命。他至少死在了一個比他強大的人的手上。
痛覺慢慢恢複,力量重新彙集。宿羅睜開眼,首先是疑惑。他原以為自己被夏溯殺了,在燚蝕的思想裡被打敗就等同於失去性命。畢竟三更可斷斷不會心慈手軟。他從恢複艙裡坐起,設備發出眼花繚亂的光芒令他心煩。他剛想拔掉恢複艙的電源,有道聲音製止了他。
“弄壞可是要賠的。”
夏溯走進恢複室。
宿羅開口諷刺:“原來你不敢背上其他生物的性命。”
夏溯無奈道:“你忘了我賽前的要求?我還等你幫我對抗憎麵星呢。你欠我的。我必須聲明,為了獲得勝利我手裡也栽有不少性命,所以我勸你不要這麼揣測我。”
宿羅一聽他欠夏溯,就變得暴躁:“那就彆磨嘰。告訴我你想要得到什麼。”
夏溯坐在了恢複艙一邊:“先把關於憎麵星的信息向我全盤托出。”
“夏溯,你明明知道如何阻止憎麵星。人類可以徹底將它摧毀,或者……”
宿羅頓了頓。
“或者,自行砍掉地球的人口,回到平衡狀態,這件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他惡劣的盯著夏溯。
“你也明明知道人類不可能采取這兩個方案。我沒有問你意見,宿羅。我要的隻是你腦子裡的信息。”
夏溯逼近,直視宿羅近乎全黑的眼珠。
宿羅不願浪費口舌,嘖了一聲。可他又不願意欠夏溯這筆債,於是靠在恢複艙裡,開始回想。
“三更曾經也遭遇過憎麵星的淨化。那段時間他們倒是消停了,沒再攻擊燚蝕。我當時覺得很是可惜,三更殺害了那麼多燚蝕,最後居然不是栽在我們手裡。”
“但三更挺過了淨化。燚蝕決定趁他們虛弱之時追擊,於是我前去祭晝,就是三更所在的星球。我看到他們在建造一個容器,把真菌樹運輸了進去。真菌樹的原理無非是通過探測星球裡不同物質的磁場來評定平衡,再利用軀乾內的神經傳輸回憎麵星。”
“我記得地球有一個悖論叫缸中之腦。”
“你明白了嗎,夏溯?需不需要我再說的清楚一點。”
宿羅還是一副戲謔的樣子。
“我隻知道一個相似的理論。”
夏溯說。
“哦?說來聽聽。”
“莊周夢蝶。”
“莊周夢蝶?”
夏溯笑了笑:“謝了,宿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扶著艙門站起,轉身離開恢複室。
“你怎麼話隻說一半!”
宿羅在夏溯身後喊。夏溯並未回頭,離開了肆星,回到地球。
傑克在看到夏溯一身燒傷時眉頭不自覺地一跳。
“你去哪裡了?”
“我去了一趟肆星的角鬥場,有一個承諾需要我完成。”
傑克上下觀察夏溯,確認她身上的傷已經全部經過治療,才把她放進屋。屋內煙霧繚繞,夏溯就知道傑克又在抽煙。她打開窗戶,看著灰色的煙霧順著窗沿飄向屋外。
沒過一會,安咎敲響了房門。夏溯去開門,和傑克解釋是她叫安咎來的。三人再次聚集在傑克的屋子裡,就像憎麵星第一次在地球進行淨化時那樣。夏溯把宿羅告訴她的話重複給傑克和安咎,又講述了自己的推測。
“缸中之腦是哲學家希拉裡·普特南1981年在《理性,真理與曆史》中闡述的觀點。假設一個人的大腦被取出,放置在一個盛著維持腦存活營養液的缸中。腦神經末梢連接在一台計算機上,按照程序提供人類所擁有的所有感官和記憶。就像是那個人還在正常生活一樣。那麼你如何擔保你不是一顆缸中之腦呢。”
“宿羅的意思是他曾親眼見過三更從地核挖出真菌樹,把它重新栽培進一個容器裡。容器會發散一顆持有平衡的星球的磁場,從而迷惑真菌樹。真菌樹會永遠認為星球是平衡的,避免星球遭遇淨化。”
“地球可以效仿三更的方法逃過這劫。兩全其美。地球既不用背負道德問題,人類也不會滅絕。你們說呢?”
夏溯一口氣說完,看向傑克和安咎。
傑克在憎麵星上傷的最重,半個腦袋依舊纏著繃帶。他沒意見。
安咎說:“聽完你的複述我也是如此推測。隻是,我想宿羅應該沒說如何製作容器,或者獲得地球平衡時的磁場吧。”
夏溯知道安咎識人準確,但不知道這麼準。隻是見過兩麵,話都沒說上,就大概推斷出了宿羅的性格。
“他沒說。我猜他不知道方法。畢竟宿羅當時是去進攻三更,沒有時間去深究不相乾的科技。況且,看宿羅描述三更時憎恨的表情,燚蝕估計沒能打敗三更。”
安咎總結道:“現在我們有了解決方案,但是過程未知。”
傑克突然開口了。他隻有一隻眼睛露在外麵,剩下半張臉被削掉的皮和肉太多,需要一層層填補,所以恢複的極慢。
“市麵上有一種可以供兩個腦神經連接的儀器。用於連接兩個人的大腦,獲取信息或記憶。我當雇傭兵時被這種儀器挖過,也奪取過其他人的記憶。雖然會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但效果顯著。”
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夏溯聽著傑克的話不由感到一絲悲傷。她沒有過多停留在情緒中,仔細想了想:“是用這種儀器。尚醫生曾在他的診所裡給我展示過。聯合國必定也有。我們隻需要把方法告訴聯合國,讓他們的科技人員執行。”
安咎點了點頭。
“你去肆星也有一日了,去憎麵星談判的隊伍按理應該早已返回地球,但遲遲沒有消息。”
夏溯推測道:“或許他們已經回來了,隻是聯合國封鎖了消息。他們不找我們,我們可以去找他們。”
事不宜遲,夏溯,傑克,和安咎立刻趕往聯合國大廈。他們參加了前幾次針對憎麵星的行動,因此被允許通行。
三人見到了其中幾位領袖,向他們複述方案。
“我們知道有一種可以連接兩個腦神經的儀器。真菌樹軀乾中載有憎麵星的神經,隻要能和它連接,就可以獲取地球平衡時發出的磁場,再進行複製。憎麵星就永遠不會再打攪地球,一勞永逸。”
安咎和傑克默默站在夏溯兩側,無聲的支持著她。
“這聽起來是一個可行的方案。可是憎麵星的智慧遠超我們所想,它不會輕易相信人類在一夜之間讓地球重返平衡。”
安咎站了出來:“前往談判的隊伍回來了嗎?”
幾位領袖交換眼神,點了點頭。氣氛一下變得沉重。
“整支隊伍隻有一人存活。埃琳娜現在在手術室裡搶救。”
正中安咎的預料。
“人類為了對抗淨化已經付出了太多,它不一定不相信人類為了延續文明,不會自行砍掉一半人口。”
安咎的話擲地有聲。聯合國的領袖經過短時間的討論,當即準許了連接腦神經的方案。他們也明白這是人類最美滿的解決方法。
“問題是,種植在地核的真菌樹剛被我們砍伐。失去了往憎麵星傳輸信息的能力。”
夏溯想了一下道:“以憎麵星付諸所有為了維持平衡的態度,它必定急於淨化地球。大概率,它很快便會再安插一個真菌樹。我們現在需要等待。”
幾位領袖沒有反駁:“在等待的時間裡我們會讓研究所準備好設備。我們從未試過從神經中同時提取記憶和磁場,此事需要試驗。”
夏溯和傑克對視一眼:“隻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