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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您這時間選的不對呀,這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
經驗老到的船員在怒吼的海風裡扯著嗓子:“這船在這兒飄一會兒就回去,您給那大價錢我們拿著虧心呐!要不我帶你去下蟹籠的地方瞧瞧?”
喬星燦的身形隨洶湧的黑色海浪起伏著,他麵色平靜:“不,就在這裡。”
他仿佛夢遊般凝視著漆黑無垠的海麵,抓在欄杆上的手越收越緊,勉強站立使得那條沉重的左腿血液衝湧,難以忍受的疼痛順著腿骨衝上脊椎。
翻滾咆哮的海浪打在船身,喬星燦眼前發花,額角沁出的冷汗早已被瘋狂的海風吹乾。
喊聲。
到處都是喊聲。
喬星燦站在沒有平衡可言的甲板上,渾身濕透。
【爸爸,太晚了是不是,天已經黑了,我們還能救下它嗎。】
【vika已經死了,燦燦。】
【natalie呢。】
【natalie已經走了,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不然就是送死。】
動蕩的幅度不斷加大,獵獵海風在耳邊轟鳴,如果此時從天邊朝下看時,這片黑色的海域中隻有一艘燈光孱弱的觀光艇,像一頭黑色怪物惺忪的眼睛。
“我也要死了。”
他想。
喬星燦唇瓣發青,心想的是那醫生說的不對——
再走一遍來時的路,並不能讓他釋懷。
那些聲音,那海麵粘稠的血,和甲板上瘋狂的閃光燈,都和這隻叫“海洋”的凶惡怪物一樣,死死咬著他,時刻都要將他叼入冰冷的深淵裡。
“老板,聽說你是來看鯨魚的?我們這裡可沒有鯨魚啊。”
船員試著走過來和他搭話,見對方隻定定盯著海麵發呆,一句話也不說,就放棄了,一頭霧水走開,嘀嘀咕咕,“這人真夠怪的……”
沒有鯨魚嗎。
喬星燦吸了海風,忽然劇烈嗆咳起來,他茫然地眨眼——
明明很遠的地方,黑色的海浪中,會有一條鯨魚,伴著悠長的鳴叫朝他遊過來。
怎麼會沒有呢。
喬星燦眼前發黑。
沒有鯨魚……
他該怎麼辦呢。
七歲那年的暴雨和大浪在泉市繁星滿布的天空,朝船尾的人砸下來,一個中年男人的嗓音在喬星燦的腦子裡回蕩:“鯨魚救人類,鯨魚救人類……”當年那瘋魔般的激動,到現在被磋磨成鬼魅般的飄忽。
【不妨把過去的路再走一遍吧。】
【對我而言這又不是什麼苦大仇深、一輩子邁不過去的坎。】
【說實話……我都快把這件事給忘了。】
【你的表演不好看……我不想再看一次了。】
【因為我不是vika!!!】
喬星燦緩緩閉上眼睛,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腳下因為恐懼和崩潰而發軟,遠方傳來哀傷的浪潮。
他喪失重心,光滑的欄杆撐不住下墜的人,撐不住他崩塌殆儘的世界。
七年前的深海在朝他張開懷抱,濺起的水花在洶湧嘈雜的浪聲中悄無聲息地迎接了七年後的喬星燦。
在海水灌入口鼻前,他看見的不是星光熠熠的天幕——
而是鋪天蓋地腥臭的鮮血。
天旋地轉,冷得刺骨的海水徹徹底底地包裹了少年。
他沒有掙紮。
他在等他的鯨魚。
——沒有人知道,《鯨的死》是一出水下芭蕾。
“我不知道能做什麼,如果我不……記住它的話,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記得它呢。”
“可如果我死了,又有誰會記得我呢,所以,乾脆讓我成為它吧。”喬星燦在恍惚間抬起手,繃直一隻腿,驟然旋轉身體,雪白泡沫從腰身迸濺!
他的鼻腔和口腔源源不斷冒出氣泡,肺部的氧氣越發窘迫,少年無法調動受傷的左腿,舞姿在劇烈的海浪推動下,狼狽又優雅,像海神的獻祭。
“起碼這樣,留下一點名聲,有人會記得我,也會記得住它……”
下一瞬喬星燦張開的手臂如飛魚般破開混沌的水流!指尖輕攏慢撚,悲傷的微笑從喬星燦灰白的臉上消失,他如鯨魚般舒展雙腿,神情莊重,唯恐驚擾這片海洋的生靈,每一次擺臂都輕柔優雅。
“這裡比鯨館好太多了,這麼寬闊,這是最好的舞台……我喜歡這裡……那vika也會更喜歡這裡麼……?”
在浮力與引力的博弈下,喬星燦做出擰身大跳的準備動作,然而在完成最後一幕炫技式演出前——
一股壓在水底的巨浪震蕩而來!他嘴裡嗆出為數不多的氧氣,動作也不受控製地徹底變了形,海水瘋狂地闖進他的耳朵與鼻腔裡,生理的極限帶來針紮般的劇痛,刺入肺裡,順著血管竄進手腳。
他的目光逐漸變得渙散,單薄的身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一米一米緩慢下墜。
他僅存的意識都留給了耳朵——
沒有。
沒有等到鯨魚的鳴叫,沒有來救他的鯨魚……
喉管因缺氧而急速痙攣,喬星燦徹底閉上眼前感覺到有熱意在從眼皮傾瀉出來,與冰涼的海水交替混在一起,從他眼角消失離去——
都是要離去的。
“人,太惡心了,這裡,最乾淨。”
再也沒有誰,會破浪而來,不計前嫌地將他托出海麵了……
嘩啦!
——撲通!
水流驟然從四麵八方瘋了似的退去。
喬星燦失去力量的手臂一震!幾乎霎時間脫臼折斷,巨大的疼痛下他張開充血的眼球,冰涼的海水決堤般的從他周圍衝蕩而下,壓抑的水下悶浪再次破為尖銳的海風,呼呼作響。
甲板上人聲嘈雜,但沒有閃光燈,喬星燦感覺到獲得氧氣後肺部爆炸般的疼痛,他在鼎沸的呼喊聲中被許多隻粗糲的手拉上了堅硬的船板。
船員們互相指責的怒吼,猛烈地鑿在他太陽穴裡:“我特麼早就說過這欄杆要掛檢修牌子!艸!誰負責的!!”
“出了事怎麼辦!欄杆斷了為什麼不早點兒修!!?”
“找趙老三,他管的!”
“艸!”
砰!
在地動山搖的發動機轟鳴聲裡,船老大小心翼翼蹲下來,拉著喬星燦的手嚇得直發抖,“老板,老板,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出事我把船買了也賠不起啊!”
船員的爭執和船老大的哀求聲在喬星燦嗡嗡作響的耳膜裡撞擊,他半坐在甲板上,吐息顫抖混著濃鬱的鐵腥味,如果不是靠近根本聽不見他微弱的喃喃:“救我……”
“哎,哎對,得虧我們救了你了老板!”
船老板哆哆嗦嗦伸出手,遞過喬星燦的手機,他灰敗的眉眼劃過一抹亮藍,“要不是你這高科技的玩意兒報警,我看我也該報,報警了!”
似乎被那一抹藍刺痛了眼,喬星燦失去焦距的目光微微有了茫然,他被海水泡得慘白的臉正無法克製地抖動著,瞳孔,嘴角,都顫栗不止——
一條水藍色的像素小鯨魚在濕漉漉的手機屏幕上翻騰,因為警報監測,它隨著喬星燦紊亂的心率起伏,正發出一聲又一聲,跌宕起伏的鯨鳴——
曠遠地,回蕩在海麵上。
【學長,你跳得真好!】
“真的嗎……”
【真的!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舞者。】
【不,學長,我相信你會成為最優秀的喬星燦,你隻要做自己就好了,加油。】
遲到了十二年的崩潰終於山呼海嘯般湧來了。
喬星燦癱坐在水淋淋的甲板上,深深佝僂著脊背將那隻手機摟進懷裡。
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