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原諒我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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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的最後一場雨,一連持續了幾個小時,從淅淅瀝瀝到傾盆瓢潑,勁疾的風裹斷了樹枝,獵獵作響,仿佛滾燙的熱油澆在冰冷的水中。

趙玫和花明宇抬起了店門口的木頭擋板,雨水衝走了磚縫裡陳年堆積的淤泥,巷子裡水流湍急,處處壓抑而爆裂的嘈雜。

雨下得太大了,黎勝南留在了花祈夏家裡。

她幾乎兩夜沒合眼,眼睛已經困成了蚊香盤,花祈夏收拾了二樓的客房給她住。

花祈夏父母剛開店的時候,忙得晝夜顛倒,時常顧不上兩個孩子,花祈夏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就時常來家裡小住,給兩個孩子做做飯,打打下手。

二樓的空房多,雖然房間麵積不大,但花明宇夫婦收拾得很乾淨,為的是讓老人們住得安心,現在黎勝南住進去,隻要換套被褥就能睡。

窗子的木棱被風刮得“嘩啦嘩啦”響,房間裡氣溫適宜,花祈夏走到玻璃前,倒影被雨水衝刷成扭曲的模樣——

她看見自己的臉,耳邊回蕩的不再是喧鬨的雨聲,而是黎勝南斷斷續續的話。

【那種地方,是真的會死人的。】

【像我這樣的華國研究員,嘿嘿雖然我現在還不是啦……我們研究火藥,從不是為了讓任何人在廢墟中活著或死去……生命的基座如果不是和平,人類這尊雕塑多麼失敗啊……可是這地球另一角,總有些人,把人當獸……把獸當人……】

【好像是為了救助當地的孤兒吧……他父母可能忙中出錯……】

【反正……】

【隻有他被落下了。】

蜿蜒的水線從花祈夏的倒影裡淌下去,彙聚成潺潺的瀑布,洇透紅磚的氣孔,窗內窗外好似兩個世界。

花祈夏轉身看了一眼埋在被子裡酣睡的黎勝南,悄悄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

哢噠。

冰涼的手術刀放回鐵盤中。

謝共秋走出公安局,孑然立於狂風暴雨裡。

“謝先生!”送他出門的警官急匆匆追過來,麵對這個冷得仿佛沒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時,他總是心裡莫名發怵。

年輕的警員看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夜幕,勸對方留下過一夜再走,沉默寡言的男人隻是朝他點點頭,然後邁步走入疾風中。

轟隆——

大雨模糊了車玻璃,雨刷器機械地左右搖擺,明晃晃的車燈刺破了密不透風的雨幕,宛如蟄伏在黑夜中的野獸刺亮的雙眼。

駕駛室裡的男人卻沒有立刻發動車子,他蒼白的指尖按住另一隻冰涼顫抖的手,好像在這個逼促孤獨的黑色空間裡,他正抑製著巨大的難以壓抑的痛苦。

【追上他!】

【弄死那個小崽子!追!弄死他!】

【是華國人!快!不能讓他活著出去!】

謝共秋後腦枕在真皮座椅上,從下頜到脖頸都緊緊繃成一條顫栗脆弱的線,副駕駛的藥瓶滾落在漆黑的角落裡,他失血的唇費力張了張,咽下一段無聲的低喘。

嘩啦。

嘩啦。

路上的水流撲衝著馬路牙子,疊起層層波浪。

謝共秋睜開汗濕的眼睛,那雙無機質的瞳孔裡倒映著霧蒙蒙的幽暗,幽暗下是亟待釋放的壓抑和痛苦。

他發動了車子。

衝刺的法拉利濺起一米多高的弧形水牆,謝共秋鏡片中飛速劃過天際翻滾的黑雲,他已經聽見自己骨骼被劈開的聲音。

慘白的無影燈下,他拿起手術刀劃開那具陳腐已久的屍體,從裡麵轟然飛出不計其數黑色的、長著血盆大口的飛蛾,在他耳朵叫囂——

謾罵,慘叫聲,槍擊聲,混雜著滾湧的濃煙和坦克碾碎骨頭的悶重轟鳴裡,到處都是哭嚎,大笑,肆虐的子彈飛梭。

躲避在破敗帳篷裡的男孩發了瘋地顫抖,他聽見很多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夾雜著臟話的外語罵罵咧咧地在他耳邊陡然放大,“誰來救救我……為什麼不帶我走……”

謝共秋猝然握緊了拳,指骨在方向盤上繃出青白色的經絡。

【看呐!這兒還有個活的!】

【那群醫生落了個小孩兒?】

“救救我……”

“爸……媽媽……在哪兒……”

【弄死他!哈哈哈哈來幾個把他綁在旗杆上當靶子!】

【瘋了?!他是華國人!媽的,他跑了!】

發泄。

必須要立刻找到宣泄瘋狂的出口,謝共秋原本蒼白的臉上逐漸染上病態的潮紅,他的瞳孔越收越緊,周圍的嘈雜拚了命地鑽進他的腦海裡——

【媽的小兔崽子!敢跑,追上去弄死他!】

【追上他……追上他……】

那充斥著暴力,癲狂與血腥的拳擊場,此刻成了謝共秋此刻腦海中唯一的目的地,釋放,宣泄。

每一次他都要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冷靜下來,否則沸騰的血液會衝爆他的神經,讓他永遠陷在那段沒有出口的黑暗腐臭裡……

劇烈的運動會刺激他無可治愈的基因病,但此刻他的耳膜嗡嗡作響,除了拳場上的尖叫,歡呼,那久遠的子彈擦過脖頸的皮肉綻裂聲。

還有剛才那警官帶著惋惜的感慨。

【……20歲上下,男性,看衣著打扮估計流浪很久了……這麼年輕的孩子,怎麼就沒人來認領呢……】

【怎麼就沒人要了呢。】

臭。

濃烈的腐爛。

謝共秋每一次肢解屍體,都是仿佛是在肢解他自己。

肢解他冰冷的,沒人在意的腐敗過往。

喪失理智的那群畜生,朝著謝共秋逃跑的方向瞄準開槍,滿天飛竄的流彈,破風而來,擦過他的脖子,其中一顆釘在他的脊柱右側,年幼的謝共秋像隻斷掉的風箏,落入厚厚疊疊的坑中。

壓在謝共秋身上的是一個外國女人的屍體,她懷裡護著的嬰兒在潮濕炎熱的空氣裡,漸漸腐爛,小謝共秋死死捂住嘴巴,在崩潰成瘋子的邊緣線外,驚恐地瞪大眼,不敢出聲。

那個女人到死都保護著自己的孩子。

而他,被那兩位血緣關係上的父母,遺忘在地獄。

他們行色匆忙和大部隊一起帶走了所有受傷的孤兒,以為這個從小就能自理一切的兒子,會緊跟在他們身後登上直升機。

跑車裡的空氣近乎令人窒息,謝共秋避無可避地反複回想漫長得到死亡儘頭的三個夜晚,他眼睜睜看著那具青紫色的屍體滴落褐黃的液體,頭發脫落,然後落在自己臉上。

黑色的沉雲擠壓了身體裡最後的養分,開往地下拳場的路線在導航屏幕上趨近,再趨近。

嗡嗡。

手機藍光驟然亮起。

謝共秋壓抑著喘息的身體,在這一刻近乎僵硬地側轉,在漆黑的車中,那行簡潔的字刺入他的眼底——

【花祈夏:學長,你到家了嗎。】

呼嘯疾馳的車猝然刹停,巨大的慣性截斷了奔湧的水流,謝共秋身體狠狠一撞,後麵的車按出憤怒的喇叭音。

謝共秋凝視著那慢慢熄滅的屏幕光。

足足半分鐘的時間裡,他腦海中尖叫淒厲的吵鬨似乎在一寸寸平息下去,口腔裡的鐵腥氣被咽下去,謝共秋想起那個人……

博愛的人最冷情。

譬如生養他的人。

謝共秋本以為每個人的人生,都該是這樣的,他不相信任何由人類生理機能運作產生的情感。

可是那天他遇見一個愛笑的女孩。

有人說地球每16千米便會彎曲8英寸,當一艘漁船的桅杆消失在地平線的儘頭,就意味著人的視線被地球的曲線遮蔽,有人又說,地球是個圓,隻要不停地走下去便會相遇。

——謝共秋的視線裡從來都是被遮蔽的,他目送離開的無數隻船,似乎永遠沒有哪一艘會從身後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他自以為人人卑劣,汙穢陰暗的人生,直到這個初夏,被一雙鐫刻陽光的眼睛,撕開了一道裂縫。

謝共秋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裡怎麼能是全然的暖光,陽光從未灑在他的身上,卻儘數饋贈給那個女孩。

“花……祈夏。”

謝共秋閉上冷汗沾濕的眼睛。

想起她身上縈繞著,自己從未感知過的東西,好像金色的光點,帶著灼熱又陌生的燙意,太陌生了……謝共秋想,他好想見見那些光點。

現在,他想見見花祈夏。

“花祈夏。”

耳邊的喧囂如潮水般急速後退,那些習以為常在解剖屍體後的壓抑、自厭和瘋狂的宣泄,在此刻被瓢潑的大雨衝刷稀釋,他想釋放,想宣泄。

可這一刻他忽然不想再啜飲拳擊場的血腥了。

謝共秋調轉了方向盤,在暴雨如注的路口,改換方向朝老城區的方向駛去。

……

梧桐巷子狹窄的路口,瓢潑雨幕中停下一輛紅色的法拉利。

謝共秋的襯衫幾乎頃刻間就被雨打濕了,他無所察覺似的,走入坑坑窪窪的小路,積水洇透褲腳。

男人臉色蒼白,涼雨肆虐拍打在脖頸間,冷汗順著鬢角淌下去。

仰起頭,謝共秋望見那個纏繞著藤蔓的花店招牌在風中輕微擺動,黑色雨幕裡的燈火,此時像水中蓬開的氤氳霧氣,應該是院子裡的燈。

他好像能想象到,那個總是笑的女孩,坐在溫暖的燈下,撐著下巴閱讀一本厚厚的《蓋茨比》。

他不想讓一個醜陋的自己沾染那抹明媚的光,可謝共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是迫切地如汲取氧氣般來到這裡。

謝共秋低頭,輕輕笑了一聲。

“飛蛾,會撲火啊……”

在花祈夏這裡,他總是卑微得像個親吻地麵的祈禱者,希冀那金色的陽光能賜予一縷在他肩上。

冷心冷肺的謝共秋不懂鐘情,他隻是個初生的嬰兒第一次探索世界般的,爬出那個陰冷黑暗的坑洞,抑製不住好奇去探尋那個女孩身上,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學長。】

【學長?】

【學長!】

謝共秋唇角勾了勾,好像虛幻的聲音從更虛空的想象裡傳來,足以驅散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戰栗和恐懼——

“學長!”

不是幻聽。

謝共秋嘴角笑意一滯,極度緩慢地,怔怔抬頭。

那道金燦燦的陽光正逆著黑色的雨水朝他跑來,手裡的傘蓋颯颯作響。

“謝學長!”

花祈夏眼睜睜看著遠處黑色的人影,忽然間像沉墜的電線,從雨幕跌落下去。

“學長——!!”

花祈夏整個人都要不好了,她剛才收到謝共秋的消息,還以為是對方報平安的,結果打開一看居然是梧桐巷子的定位。

她不知道謝共秋是怎麼了,好像受到極大刺激似的,臉色慘白,一個人站在漆黑的風雨中搖搖欲墜。

更讓花祈夏膽戰心驚的是,男人忽然當著她的麵就跪跌下去。

藍色的雨傘砰然砸入水窪中。

花祈夏一個人根本扶不動他,而謝共秋沒有將力量壓在女孩的身上,他隻將一部分需要被驅散的恐懼,卑微小心地傾注在顫抖的指尖,膽怯而執拗地觸摸她肩頭的布料。

好像這就足夠汲取一些溫暖。

謝共秋喃喃自語似的,低歎:“怎麼會來呢。”

“是你給我發的定位啊。”花祈夏感受到他身上的濕冷,“你,學長你到底怎麼了?”

“定位……可能吧,我忘了。”謝共秋扯動嘴角,在狂風驟雨中抬起頭時,看見的是那雙眼睛裡真實的擔憂,那道他總是需要仰頭豔羨的陽光,現在接住了一個傷痕累累的他。

“對不起。”

“什麼?”

花祈夏滿腹驚詫與疑問:“學長,你說什麼。”

“我來道歉,昨天——”

謝共秋無色的唇張合,另一隻手伸進風衣口袋中,“燕度的隨身物品裡,有一隻草螳螂,我師兄交給我了,我記得那是你的。”

雨水順著兩個人的發梢和衣服滑落,混入渾濁的泥沙裡,花祈夏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些。

“本來想帶給你。”

“雨太大,來的路上,不小心弄丟了。”

那個礙眼的,被燕度摸過的草掛飾,被謝共秋打開車窗丟出去,可在最後一秒的時候,明明手已經伸出去了,恍然想起花祈夏時,他又猶豫了。

萬一女孩對它傾注過心意怎麼辦,她對所有人和事物付諸的感情都金燦燦的,謝共秋不想辜負這份金色的愛欲。

最後,那個掛飾被他扔進手套箱最深處。

“這個賠給你……”

花祈夏茫然地低下頭,看見謝共秋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黑色的繩子,繩子上墜著一顆銅色的子彈。

“對不起,原諒我可以嗎。”

原諒我。

好像對你,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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