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一聲巨響,響徹了整個坑口街。
當初正是深夜時分,大家都沉浸在夢鄉中,立即被這巨大的聲音嚇醒了,紛紛起床,向聲音起源地跑去。
這聲音來自我家。
因為我家的房子倒了。
當然,不是特彆準確。
倒塌的不是全部,是後半部。
後半部也不是全部,是二樓以上部分,倒了,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把大家嚇了一跳。
當時阿家睡在倒塌的樓下,全部是碎磚碎瓦,大家以為阿家壓死了。
於是,拚命地呼喊。
沒有任何回聲。
大家以為她真的死了,加大了聲音。
結果房下麵傳一句弱弱的聲音:什麼事呀?!
阿家爬了出來,仍然問大家,出了什麼事?
原來她睡死了,即使房子倒塌,她依然沒醒,是大家的聲音把她吵醒了。
所以她連連問大家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都在笑。
客家人認為人到了年紀,聾地啞,天塌下來,估計也感覺不到。
不過,這地方是我睡覺的地方。
如果我睡在這裡,大約一命嗚呼了。
幸運的是,我不在這裡。
我在長沙,當然房倒了,第二天我還是知道了,心裡很難過,也很無奈。
我知道,這地方倒塌是遲早的一天,不倒才怪。
從我記事起,我家後屋土牆就裂開一尺寬的大縫,從頭裂腳,裂開的土牆搖搖晃晃,要倒不倒的模樣。
連接土牆的後牆也是搖搖晃晃,走在樓板上可以明顯感覺到它的晃動。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四五歲的時候,大隊就曾把我家列為危房,全家搬到戲台下的戲台上住。
我非常的興奮,非常的高興,手舞足蹈。
這地方是大人演戲的地方,也是領導作報告的地方。
領導坐在戲台中央,十分威嚴說一句:同誌們!
剛才嘰嘰喳喳的聲音立刻消失了,大家都屏氣凝聲地望著領導,十分深情地凝視著領導。
這時的領導頓時在我心裡高大起來。
我覺得領導很威武!
而現在我正躺在領導的位置上,可以凝望著台下。
雖然沒有觀眾,沒有黑壓壓的人群,但有什麼關係呢?
我腦海裡有呀!
我腦海裡的千軍萬馬在奔騰,而我像跑在最前麵的將軍,揮舞著軍刀,大聲喊道,衝啊!殺啊!
小時候,受革命鬥爭的影響,我們最喜歡的就是打仗。
上截街與下截街打,之後與公社邊上的小孩子打。
天天衝啊!殺啊!
當然,回到家後十分的沮喪。
因為我可以看到這條長長的,巨大的裂縫。
我心裡很不爽。
我希望住在沒有裂縫的房子,但是不可能的。
不過,儘管樓板上有點搖晃,但不是特彆的害怕。
我在靠牆邊的地方支了一桌子,用來看書寫字。
房間隻有我一個人,搖晃是輕微的,如果多了兩個人,幅度會有點大。
我一度懷疑它會倒,但終究沒有倒,就是到了少年,它還是沒倒。
在裂縫二樓的牆角處有一個木磨坊。
這是用來磨米的。
客家人從田裡收來的稻穀,並不是米,需要把稻穀皮去掉。
現在用的是機械,以前沒有。
客家人製作一個木磨坊,上麵放上花崗岩,稻穀在上麵碾碎,篩選之後就成了碎米。
這個米可以吃,剩下的給豬吃。
坑口街以前家家戶戶都會養豬,養一年之後,過年殺年豬。
年豬肉很香,很好吃,現在估計已經絕跡了,反正我沒遇到過。
我家以前很有錢,當然是祖上。
據阿美說,街上有幾棟房子曾是我家的,可惜阿家打牌輸掉了,就剩下這棟危房。
但勞動工具還在,尤其是這個磨米的東東,很金貴,不是家家戶戶都有,但家家戶戶必須用到它。
這個玩意是有錢的人家才有。
可惜阿家沒有保護好這個錢,敗掉了。
可能也是好事。
敗了家的阿家不是地主富農了,她逃過了所有運動的打擊。
阿家的家族曾經是非常顯赫的。
她的親大伯羅某是上了大領導著作的,稱之為"井岡山"。
由於是"",解放後羅氏家族遭到毀滅性打擊,幸虧她敗掉了家,一無所有,唯一的一棟房子還是危房,所以,她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她平安無事,並不意味著我家平安。
我家除了屋後一條縫,堂中央也很危險。
我家設計真的很奇怪,堂中央竟有一個天井。
估計屋很長,有二十多米,二麵屋頂排不了水,於是設計成了四麵屋頂。
在中間的地方設計了一天井,兩邊的水從天井排出。
天井的下麵挖了一條暗溝,水就從這裡流出。
設計似乎天衣無縫,但他們忽視了一個地方,就是牆麵。
從屋頂到地麵的排水管是用竹子做的。
竹子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耐用,幾年之後生黴腐爛,有許多孔洞。
雨水經過這些孔洞的時候,會流出來,衝刷牆麵。
我家鄰居是朱家。
她家的牆麵是泥巴牆,在雨水的衝刷下,她家牆麵衝出了一條深溝,跟裂縫差不多,很恐怖。
每次下雨,我就會注視著這條恐怖的裂縫,看它會不會加深加寬。
我一度懷疑這扇牆也會倒下來,但它沒有,直到我們搬走的時候,它也沒倒。
看來,它的質量還是可以的。
其實,這種現象本可以避免。
可以定期更換竹管。
但我家沒人。
我家隻有阿家阿美兩個女人,另外五個孩子。
阿爸是男人,但他在茶陵城工作,很少回家。
乾這個活的必須是男人,隻有男人才能乾這個活,所以阿美阿家都不管,讓它流。
我是男人,我管過,但年紀太小,力氣不夠,隻能是屋簷溝流水偏了,我就爬上去,把它擺正。
這個工作也是非常危險的。
屋簷溝在三樓的地方,由於長期雨水的衝泡,早已腐朽透頂,一碰就碎,我竟然踩在上麵,擺什麼水溝。
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怕,如果木板斷裂,我摔下去,也是一命嗚呼。
幸虧沒有發生,有時候還真要相信命硬這兩個字。
當年,家裡很困難,父母沒什麼錢,但母親還是咬牙,把房子拆了,重建。
父母在桃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建著建著沒錢了,母親求爺爺告奶奶,借不到。
後來找到一個趙姓人家借了八十元,才勉強把進火酒做下來。
母親說這個話的時候,充滿了辛酸與無奈,我也隻能默默地低下頭。
當年客家山民家家戶戶都窮,都沒有什麼錢,有的人家買鹽的錢都沒有。
房子因為沒錢,最終建成了一個空屋架,二樓的樓板沒有鋪就住進去了。
地是泥巴地,睡覺的地方牆都沒有,用竹紙板遮擋一下,算是一間房了。
這裡還是要感謝一下嶽父。
是他從深山裡砍來樹木,鋸成木板,我家二樓才裝上木板,才住上人。
我家建房的時候,還曾發生過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家房頂需要一根主梁,母親從鄉下一戶人家定了一根。
此人背著這根主梁經過林檢站時,不敢過,怕沒收。
當時嚴禁濫砍濫伐,沒有正當手續的話,林檢站是可以沒收的。
他跑到我家說了這個情況,我聽說後,二話不說就去了,背著這根主梁大搖大擺經過林檢站。
後來,這戶人家跟我說,林檢站的人看見了,悄悄跟了上來,但沒攔,隻是跟在我後麵,看我去哪裡。
看到我進了我家,他才返回。
他這種做法很有人性。
如果他敢攔我,沒收我的主梁,我才不怕呢,我一定會跟他吵,跟他拚。
當然,現在不會,我會講事實,擺道理,但當年不會,我才不管什麼法律政策呢?
我是坑口街有名的搗蛋鬼,我家房子都沒有了,我一定會跟他打架。
打得他頭破血流!
還好,林檢站講人情,網開一麵,這就很好。
我相信,我家房子倒了,桃坑鄉人人皆知,林檢站的人應該注意到了,也就沒有為難我了。
人都是感情動物,在災難麵前,同情之心自然會占上峰。
幫一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