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給父親蓋這麼大一頂帽子,那擺明了是衝著他的性命去的,即便皇上沒有要父親的命,可明思心知肚明,想要父親這條命的人不在少數。
無論是西北還是南疆,都與京城隔著千萬裡之遙,明思身邊還有一雙年幼的弟妹,沒辦法離開京城,即便她能離開京城,憑她今時今日的能耐,也護不住父親。
明思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太弱,弱到護不住弟妹,也保不住父親,好似一隻無力的螞蟻,能被人輕易碾死。
而她甚至連求人的籌碼也所剩無幾,她把自己都給出去了,還剩下什麼呢?
明思的呼吸逐漸加重,她還有一個籌碼,就在她思索是否要這麼快交出去時。
裴長淵出乎她的意料點了頭,“可以。”
如此果斷的回答令明思怔了須臾,麵上才浮起笑來,“謝殿下。”
太子乃儲君,一言九鼎,既然答應了,定然會做到。
雖然兩人相識不久,但明思就是相信這一點。
裴長淵瞧著她嘴角的笑,眉目舒展,“平南公為大梁征戰二十年,即便你不提,孤也會儘力保住他。”
他保住的不僅僅是平南公,更是西北的安穩,這是他作為儲君的責任。
明思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由衷地說:“殿下是江山社稷之福。”
不論旁的,裴長淵的確是一名優異的儲君,多年來備受百姓愛戴,朝野上下無不敬佩,連她父親都多次提及太子殿下敬賢愛士,勤政善治,有聖君之相。
“你這張嘴也很厲害,能誇會罵,”裴長淵微微低眸,想起了白日的事,揶揄地說:“聽說信陽侯夫人今日請了大夫入府。”
“她先招惹的我。”明思麵上臊紅一片,咬了咬唇角,輕聲說:“這不是殿下吩咐的嘛。”
昨夜明裡暗裡不就是這個意思。
裴長淵劍眉挑起,“這麼聽孤的話?”
太子才答應她保住父親性命,明思此時自然不會不懂事,身子一軟,屈下膝去,玲瓏身段倚在男人身側,柔嫩的手搭在他膝頭,滿眼愛憐仰望著他,乖順地說:“臣女是殿下的人,自然唯殿下是從。”
美人溫香軟語,一雙杏眸繾綣望著你,任再強大的男人也無法抵擋。
裴長淵眸色一深,伸手握住她的腰肢把人帶到腿上坐著,“膝還沒好,少動彈。”
太子的腿,隻怕還沒人坐過,明思內心忐忑,極力忽視他的身份地位,隻把他當成一個男人,順從地依偎到男人懷中。
“殿下待臣女這般好,臣女銘記於心,”明思抬手間,露出了袖袋的半截帕子,她抽了出來,“殿下的帕子弄臟了,臣女再給您繡一條。”
從前跟著母親做將士的冬衣,倒也學了點女紅,勉強拿得出手。
“就一條?”裴長淵掌心貼著她柔軟的腰肢摩挲,似乎瘦了。
“那兩條?”明思抬眸見他沒反應,試探著說:“……十條夠嗎?”
裴長淵輕輕一笑,“明姑娘盛情難卻,那就十條,有勞。”
明思嘴角微抽:“……是。”
合著把她當繡娘使喚呢,忒惡劣。
說話間,回到了平南公府外,馬車停了下來。
明思想從他腿上下來,卻被裴長淵收緊了腰肢,“手好了再繡帕子,還有,膝蓋沒好,少往外跑。”
明思麵上點頭應答,暗自腹誹不是他帶她出來的嗎?
“在心裡罵孤呢?”裴長淵瞥了她一眼,好似看進了她心底。
明思連忙笑著討饒,“借臣女十個膽子也不敢呀。”
“你膽子可不小,”裴長淵抬手揉了揉她的耳垂,將那一片揉紅了,才鬆了手,“去吧。”
“臣女告退。”明思終於脫身,匆匆下了馬車進府。
沿著小路回東苑時,明思兀自摸了摸發燙的耳垂,心想太子怎得這般喜愛此處,也沒什麼特彆的。
銀燭一直沒睡,瞧見明思回來終於放心,打了熱水來給她洗漱,“姑娘早些睡吧。”
明思洗漱完卻坐到了書案前,她心裡裝著事,並無睡意,隻讓銀燭下去歇息。
銀燭把門合上,屋內靜下來,明思靠坐了一會,抽出一張寬大的宣紙,用一方玉兔抱月的和田玉鎮紙壓好,研墨提筆,在紙上勾勒出一個個名字。
寫滿一張宣紙,又換了一張寫,有些是名字,有些是職稱,有京城人,也有西北人,甚至揚州人,上到父親的副將,下到軍營裡的夥夫,隻要明思能想起來,她都寫下來。
燭淚一滴一滴滑落,燭火幽幽,無風搖曳,映照在明思沉靜的麵龐上,屋外月上柳梢,更深露重,整個平南公府逐漸陷入沉睡。
“呼……”明思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足足寫了三大張宣紙,數百個名字,密密麻麻像舔蜜的蜂趴在上頭。
燭台上的蠟燭即將燃燒到儘頭,明思換了一根新燭,坐下後取過一支羊毫朱筆,望著這些名字,在腦中儘力回想,再一道道劃去,猶豫不決的她便畫個紅圈。
看見長房一行名字時,明思圈起來,隨即打了個叉。
若父親隻是延誤戰機,那長房為了爵位值得懷疑,但如今是“通敵叛國”,這是誅九族的死罪,長房不至於蠢成這樣。
明思也是近來才想清楚長房為何一朝變臉,是的,是為了爵位。
大伯父與父親是嫡親兄弟,大伯父作為嫡長子本該襲爵,可他能力平庸,科考數次未果,隻能憑借祖輩恩蔭在朝中領了個五品閒差。
反觀父親,十四歲便上了戰場,戰功彪炳,一手創建西北十三營,更有威名赫赫的明家飛騎營,將西北守得鐵桶一般,皇上便讓父親承襲了爵位。
長房明麵上說父親有功在身,理當襲爵,背地裡想必恨不得飲血啖肉。
思索片刻,明思提筆又圈了一下大伯父的名字,長房不可能謀劃這件事,但他或許知道些內情,被人算計了也有可能。
從頭看到尾,燭台上的蠟燭換了好幾次,茶盞也喝空了,可還剩下幾十個名字明思沒辦法做決斷。
三年守孝,近乎封閉,很多人與事都記不太清,這三年又不在西北,不知道西北的變數,或許父親會知道更多線索。
想起父親,明思忍不住蹙起了眉,心中不安,父親現下恐怕四麵楚歌,她得儘快入東宮,等她入東宮的消息傳出去,賊子投鼠忌器,興許能為父親稍稍解圍。
可是她還沒有處理好一雙弟妹,平南公府也一團亂麻,舅舅不知何時能趕到京城。
一件又一件的事壓在心頭,直讓她無法喘息,明思揉了揉太陽穴,莫名的疲憊籠罩全身。
明思長歎一聲,無奈地趴在桌上,西北像是父親母親精心為她打造的安樂居,將她護在羽翼之下,打小無憂無慮,不知人心險惡,以至於父親一出事她就被逼到絕境。
從前父親護著她,現下她也得想儘辦法護住父親,哪怕舍棄自身。
她這條命本來就是父親給的。
一夜未睡,明思看著晨曦隻覺得黯淡。
銀燭進來伺候時瞧見床榻整齊,憂心勸道:“姑娘擔憂國公爺,也得愛惜自個的身子。”
明思把宣紙折好,放進上鎖的箱子裡,對著念叨她的銀燭賣乖,“好銀燭,我餓了。”
銀燭望著姑娘眼下的烏青,隻得將念了一半的話憋回去,“姑娘先洗漱,奴婢這就讓人傳早膳。”
整晚腦中的思緒就沒停過,現在太陽穴還隱隱作痛,肚子也餓得慌,明思連喝了兩碗蓮子粥,還吃了一碗藕粉圓子,才算是滿足了口腹之欲。
銀燭倒了杯解膩消食的山楂茶遞過來,“姑娘彆吃撐了。”
“餓了許久。”天邊才翻起魚肚白,她就想吃東西了。
銀燭看著她泛紅的眼眸說:“姑娘一夜未睡,趕緊去睡個回籠覺吧。”
明思是有些累,抿了口茶,掩著唇打了個哈欠,眼含淚花。
“大小姐,可不得了這群人。”周嬤嬤火急火燎地走進來。
明思拂去眼角淚珠,“怎麼了這是?”
周嬤嬤急道:“現下外邊都在傳您把老夫人氣病了,目無尊長,對信陽侯夫人狂妄無禮,這是想辱了您的名聲呢!”
“真會顛倒黑白!”銀燭氣得捶了下手,“怎麼不說信陽侯夫人昨日拿著納妾文書來羞辱姑娘呢?”
明思喝著酸酸甜甜的山楂茶,抿了抿唇,“這也不算虛言,我昨日確實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是他們先欺負姑娘,”銀燭不滿道,“老夫人分明就是和孫家商量好的,姑娘一樣是老夫人的親孫女,老夫人也太厚此薄彼。”
“我在西北長大,哪裡比得過養在膝前的明靜芙。”同樣的,祖母偏疼在跟前儘孝的長房,而不顧父親。
自古忠孝難兩全。
周嬤嬤說:“大小姐得想個法子,不能任由他們抹黑了您。”
明思卻不急,問她們,“誰最在意名聲?”
銀燭琢磨著回:“君子?”
“不,是想裝君子的小人,”明思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我既非君子,也非小人,名聲於我如浮雲。”
未出閣的姑娘或許還惦記著名聲,她已經沒有這個煩惱。
明思起身舒展了筋骨,打算回屋補覺,離開前吩咐周嬤嬤,“買一包黃連送去正院,黃連清熱解毒,讓祖母消消火。”
銀燭愕然,這哪是消火,姑娘這是火上澆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