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還當太子是為了今日她與信陽侯府決裂一事來的,不曾想是要出門見客。
她也沒有多問,立馬去換了身衣裳,穿上了帶著兜帽的披風,和太子在一塊,不得不掩人耳目,畢竟她現下還不是東宮妃嬪。
兩人從後偏門出來,明思沒帶銀燭,人多眼雜,現在住在平南公府,不似在武樂坊,銀燭跟在她身邊更容易暴露。
駕車的男子穿著黑衣,戴著鬥笠,不是蔣陵,也不像馬夫,太過年輕了,應當是太子身邊的護衛。
鑽入馬車,明思取下了兜帽,露出隻彆了一支銀簪的發髻,雖單調卻素雅,盛妝是豔,素服則是不染浮華的嬌。
“怎的還戴著?”裴長淵的視線凝在那支銀簪上,馬車前行,流蘇也微微晃動,一如昨夜。
明思抬手撫了撫銀簪,“殿下送的頭麵今日戴了,臣女很喜歡,但不知殿下要去見誰,父親正受罪,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好過分奢華。”
裴長淵告訴她:“今日兵部尚書為你父親求情不得,便提出乞骸骨,被皇上罰了十廷杖。”
“怎麼會?”明思眨了眨羽睫,粉唇微啟,“梅老尚書已過古稀,哪裡經得住廷杖。”
“你認識他?”裴長淵問。
明思搖搖頭,“不識,父親從前提過幾句,說老尚書為人剛毅正派,每年都為西北的軍餉費心。”
遠在邊境戍守,朝堂上許多事都不能及時得知,有兵部尚書相助,方便許多,因此平南公與梅尚書算是好友,隻是明思沒見過。
“他一直在為你父親求情喊冤,皇上已經斥責過他幾次,”裴長淵語氣頓了頓,“這次提出乞骸骨,皇上未允,想必他不會放棄。”
明思心中了然,試探著問:“殿下想讓臣女勸一勸老尚書嗎?”
裴長淵不語,但神色已經給出了回答。
明思抿了抿唇,雙手輕輕攥著,“都說知己知彼,殿下可否告訴臣女,家父到底犯了什麼罪?”
這個問題始終懸在她心上,她其實不信所謂的延誤戰機,也不覺得延誤戰機會被罰流放那麼嚴重,可是沒有一個人和她解釋。
裴長淵望著她懇切的眼神,說了一個詞:“通敵叛國。”
馬車內靜了片刻,隻餘車軲轆轉動的聲音。
“絕無可能!”明思麵色全失,果斷地說,“家父向來以忠君愛國為己任,怎可能犯下此等大罪,難道殿下相信嗎?”
延誤戰機或許有巧合,通敵叛國就絕對是誣陷。
裴長淵沒說信還是不信,“有人千裡送了一份密函給皇上,裡邊有你父親與韃瓦將領的來往書信,其中有平南公隨身的印信,確認無誤。”
有印信……明思垮下繃緊的脊背,隨身印章是極其私密的東西,從不離身。
“書信裡寫到韃瓦進犯屠村一事,讓平南公假意延誤,而他恰巧就在需要出兵的時候失蹤了。”一環扣著一環,巧合的令人無法辯解。
“為何失蹤?他去了哪?”明思攥緊了手,掌心的傷沒好,隱隱發痛。
“平南公不肯說。”裴長淵輕嘖了一聲。
明思渾身卸力,失態地靠在車壁上,眼神恍惚起來,那麼巧的時間地點,偏偏父親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而邊境十數座村莊,千百人的性命,總得有人背負,所以皇上不能不降罪父親。
怪不得滿京城避之不提,即便有人不知道父親真正的罪名是‘通敵叛國’,但是為官者最會看人眼色,上行下效,所以哪裡有人敢求情呢?
若是真細究通敵叛國,憑借那些書信,隻怕明家九族難保,皇上隻罰了他流放似乎已經算輕的了。
明思恍然回過神來,期盼地握上了太子的指尖,“殿下,既然皇上隻是降了延誤之罪,是否說明皇上是信家父的?”
明明坐在車內,手卻涼得像那日在閣樓上。
裴長淵反手攏住她的柔荑,“信與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證據確鑿。”
“家賊,”明思肯定道,“大梁內有韃瓦的細作。”
隻有親近之人才能拿到父親的印章,父親身邊定有內賊。
“慎言。”裴長淵眸子染上幾分肅色,“父皇治下國泰民安,河清海晏。”
明思觸及他的眼神心口哆嗦了一下,本想收回手,卻被裴長淵攥住,輕輕揉搓著。
他低眸望著她掌心的傷,警醒道:“禍從口出,你可明白?”
明思咽了咽喉,咬著嘴唇咽下了那些話,“臣女失言。”
是她說得太快了,麵前的人是大梁儲君,金口玉言,沒有確鑿的把握不能隨便開口。
若是大梁內有細作傳出去,會讓百姓人心惶惶,也會動搖軍心,茲事體大,所以眾人三緘其口。
梅尚書為官清廉,府宅中設施陳舊,尚書夫人已經過世多年,其長子也為國捐軀,次子外放,如今隻有已出閣的女兒回府照應。
得知太子殿下親臨,梅宅上下惶恐不已,梅尚書原本臥在床上,也撐著傷體要下地行禮。
裴長淵摁住了他骨瘦的肩,“梅尚書不必多禮,孤此次輕車簡行,不欲讓旁人知曉。”
梅尚書看了看太子,又用餘光瞥了眼明思,便吩咐屋內其他人退下,“殿下請坐,老臣失儀了。”
裴長淵隨便挑了張圓凳坐,明思上前一步,俯身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小女明思,見過尚書大人。”
“快請起,”梅尚書傷在後腰,側躺在床上,眯起眼打量明思,“你是明仲捷的閨女?”
明仲捷是平南公的名字,明思頷首,“正是家父。”
彼此都聽過對方的名字,隻是緣慳一麵,今日才得以相見。
梅尚書笑了笑,“難為你惦記我這一把老骨頭,快坐吧,本該好生招待,實在怠慢。”
“老大人客氣,小女對您敬仰已久,早該前來拜會。”明思在太子身後的圓凳落座。
梅尚書不知道明思為何會和太子一起出現,還是緊著太子說:“殿下來得正巧,臣年老體弱,隻怕無福為朝廷鞠躬儘瘁,還請殿下稟了皇上,容臣回鄉養老。”
裴長淵問他:“梅尚書是真想致仕,還是為著平南公一案意氣用事?”
“殿下,平南公絕非那等奸佞小人,若是連正直之士都枉遭冤名,老臣有何顏麵站在朝上,口口聲聲說著為民為國。”梅尚書須發皆白,眼裡隱隱有水光,哪怕被皇上罰了廷杖,他也不改初心。
裴長淵沒說話,略微偏頭看向明思。
明思忙起身,屈膝一禮才開口:“容小女在老大人跟前放肆了。”
“小女自幼在西北長大,跟隨家父左右,父親時常以忠君愛國教導我等,有老大人如此信賴,家父定然倍感欣慰。”
梅尚書連連搖頭,“我對不住你父親,沒能為他洗刷冤屈,實在不堪領受朝廷的俸祿,還是告老還鄉為好。”
明思坦言勸道:“若老大人相信家父,您更不應該退隱歸鄉。”
“此話何意?”梅尚書不解地抬頭看她。
明思索性一提裙擺,上前兩步跪了下去,看著梅尚書的眼睛說:“您相信家父,我亦相信,那是誰讓家父蒙受冤屈呢?是亂臣,是佞臣。”
“此事錯不在朝廷,亦不在家父,而是佞臣賊子,為忠臣者,為百姓謀福祉,為社稷求安穩,為佞臣者,禍亂民生,動蕩社稷。”
“若是您這般的忠臣良將都離開朝廷,那隻會讓奸佞得逞,百姓受苦,社稷不安,家父的冤屈永遠也無法洗刷。”
說到最後,明思眼眸含淚,俯身叩首:“老大人為大梁戎馬一生,家父亦願往矣,小女相信邪不壓正,還請老大人留待來日,為吾父洗清冤屈!”
梅尚書不曾想到小小女子竟能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陳情,那顆垂垂老矣的心再度被點燃,伸著枯朽的手要去拉她,“好孩子快快起來!”
裴長淵上前一步,大手攥著明思的胳膊將她扶起,遞了一方帕子給她。
“臣女失禮了。”明思接過帕子,連忙側身擦掉眼淚。
“唉!”梅尚書長歎一聲,“我當真是老了,竟糊塗自此,還不如一個小姑娘看得清楚。”
明思收好帕子,嗓音哽咽,“您是關心則亂。”
她不希望老大人辭官,隻有相信父親的人越來越多,父親才不會被放棄。
梅尚書看著太子,“老臣深知殿下心意,絕不再提辭官一事。”
裴長淵滿意頷首,“梅尚書如此想孤便放心了,朝中還需要尚書效力,孤已為尚書傳了太醫,一會便到,孤就先告辭了。”
快到宵禁了,明思不能久待。
“恭送殿下,”梅尚書拱手,又看向明思,“明丫頭,等我好了,再邀你過府一敘。”
得了這話,明思也算是鬆了口氣,“謝老大人垂青,小女翹首以待,盼老大人早日康複。”
回到馬車上,明思眼睛還是酸的,忍不住揉了幾下。
“彆揉了。”裴長淵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她眼尾紅了一片,瞧著又委屈又可憐。
明思垂下眼睫,有些忐忑,“臣女方才冒失了。”
什麼佞臣亂臣,這些話本不該從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嘴裡說出來,隻是憋了許久,實在沒忍住,梅尚書是父親出事後第一個相信他清白的朝臣,這是她的希望。
“下不為例。”裴長淵沒說她沒錯,這些話傳到旁人耳中,定會被有心之人攻訐,再起風波。
明思連連點頭,“臣女明白。”
她說完,太子沒再開口,車內靜了少頃。
裴長淵鬆開明思的手腕,掀起她的裙擺,看了眼膝蓋上的青紫,隨之放下,淤青不易消散,瞧著並未好轉。
明思默默看著他的一番動作,咬了咬牙懇求:“殿下,能求您保住家父的性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