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徒牙十年前隨師兄弟們誤入一處天霄遺留的秘境曆練。
在那裡,他與他的師兄弟們,看到那位幼時在天霄赴宴的畫像。
畫像上的他隻有五歲,但骨相已顯絕逸。
周徒牙偷偷收了畫像,也收下了秘境帶來的機緣。將他的師兄弟們,永遠留在了崩塌的秘境裡。
回到璿衡宗後,他修為突飛猛進,一躍成為璿衡宗長老。
而這幅畫像,他一直珍藏。
這是他的底牌之一。他想終有一日,他會用上它。
看到徐離陵那一刻,他知道利用畫像的時機到了。
於是他說服弟子們行動,拿出畫像證明徐離陵的身份。
如今的徐離陵雖非幼態,但還是能讓人一眼辨認出,他就該是畫像上的那位長大後的模樣。
弟子們信了五分,寧菲推動五分。
他計劃回到璿衡宗,提著徐離陵的頭,配以畫像,震懾群魔。
到時徐離陵究竟是不是那位?
他想,待看到魔眾信仰崩塌,玄道可趁機打壓魔道的成果後,玄道諸位都不會在意。
而那位若當真現世打破他的謀算?
那隻需改變計劃,畫像與頭顱依舊是可用的棋子。他依舊立大功一件。
若單頭顱或單畫像,都不會有這樣好的效果。
他得到了畫像又能得到頭顱,他認定,這是上蒼給他的又一次機緣。
但他從沒想過——
萬一,那凡人徐離陵,當真是那位呢?
因為怎麼可能呢?
那位怎麼可能娶一名凡人女子,與她在山野間隱世而居?
那位,可是血洗瓊宇九重宮,屠遍曜境十三州的魔道信仰啊!
周徒牙的頭落在地上,在被血染紅的世界裡,看著自己的無頭身體倒在被血浸濕的土地上,看著那青衫已被血浸透,肆意享受殺戮的“書生”,殘留的意識還在想——
這,怎麼可能呢?
*
寧菲知道周徒牙騙了所有弟子。
她父親亦是璿衡宗的長老,父親告訴過她周徒牙的本性,讓她小心周徒牙。
可她還是幫了周徒牙。
因為她已認定,周徒牙和這些弟子都該死!
從周徒牙關閉破界門,眾弟子隻顧自己逃命。當她回過頭,看見師兄在魔軍鐵蹄下,無望地看著她,被魔族斬首的那一刻起,寧菲就在想:
憑什麼?憑什麼活下來的是這些人,而不是師兄?
他們都該死!
他們該在那時候,和師兄死在一起!
可她父親德高望重,她不能讓她父親受她迫害同門之罪的連累。
於是她順水推舟,計劃幫周徒牙屠殺凡人。
當他們這些人都成為罪人,待她回到雲州揭露他們的罪行,她便可以假裝被蒙騙、承受不住精神折磨發瘋為由,將他們全部毒殺!
到時,人們隻會唏噓一個可憐的瘋子殺了一群罪人,沒人會責怪她的父親教女無方。
在這場計劃中,她唯一對不起的,就是秦鶯然與徐離陵這對凡人夫妻。
可她也沒有辦法。
要怪,隻能怪他們運道不好。
就像她和她的師兄一樣——
他們好不容易得到了她父親的首肯,說好這次剿魔立了功回去便結為道侶。
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師兄慘死,連屍體都被魔軍踏爛!
可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寧菲滿身血汙,努力地向著被摔落在地的斷劍爬去。
那劍上,掛著師兄送給她的劍穗呢。
“啊——”
斷腿的痛讓寧菲禁不住慘叫,撕心裂肺的叫喊響徹山野。
徐離陵踩碎了她的腿骨,察覺到了她的渴望,望向她努力伸出手去觸碰的劍穗。
“你想要這個?”
他走到斷劍旁俯視她,漆黑的眼瞳仿佛能洞穿人心,“這是你很重要的人送給你的嗎?”
寧菲不回答,抬眸望去,目之所及,屍橫遍地,頭顱滾血,皆是她的同門,
徐離陵神情悲憫:“我一定會殺你。但你若告訴我,這對你很重要,我不介意讓你握著它死。”
寧菲已無力回答,但還是強撐著開口,伸出顫抖染血的手,“是……”
徐離陵卻是腳碾劍穗,一刀落下,笑出了聲。
血霧噴濺,染紅劍穗。
寧菲的頭滾出去,天地翻轉。
她意識還沒完全消散,看見徐離陵笑意譏諷:
“你怎會相信魔的話。”
是啊,她怎麼能信魔的話呢?
尤其是徐離陵這種魔道中的魔道。
小黃走過來,同情地看了看寧菲,一口將她吃下。
*
鶯然跌坐在大花給她布下的屏蔽圈裡很久,忘了爬起來。
她大腦一片空白。
遠處血肉橫飛、屍顱滿地的小院,令她幾欲作嘔。
她那素來淡然溫潤的夫君,正提著柴刀站在那被血浸透的屍堆間。
他閉上眼,從殺戮勾動的魔性興奮中平複了會兒。環顧血肉狼藉的小院,蹙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好煩。”
鶯然閉上眼,倚在一旁的樹上,不斷說服自己,這隻是一場噩夢。
待夢醒,懷真還是那個與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夫君。她的院子,也還是那個普通但溫馨的小院。
但被風吹來的陣陣血腥味,也在不斷提醒她——
這一切,不是夢。
她的夫君是魔。
一個提著普通柴刀,就能瞬殺二十多名修士的魔!
*
是好煩。
收拾起來肯定很麻煩。
而且女主人隻是出門收菜,最多一個時辰就要回來咯。
小黃不無幸災樂禍地想:看他怎麼辦!
他若肯解除封印恢複魔身,施個法能瞬間將小院複原。
可他魔身觸碰過的東西,都會沾染上魔氣。
素來都是靈藥醫人,魔氣傷人。
到時這院子就算恢複,女主人也不能住了。
徐離陵掃它一眼。
它立刻渾身乖巧與討好,搖著尾巴如同一條真正的狗。
徐離陵吩咐:“吃乾淨,叫幾隻山精木魅來。”
它愣住,環顧滿院屍首,麵露苦相:“我一次吃不了這麼多,我能不能慢慢吃……”
徐離陵已進廚房燒熱水:“吃完去抓六隻雞來,再去路邊看著,她若回來就拖住她。”
小黃:“我吃不下……”
徐離陵:“待山精木魅離開,你再回來。”
小黃:“我吃不……”
徐離陵睨它一眼。
它伏在地上,滿臉委屈地開吃,不敢再多言。
屍體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發現的風險。
廚房裡開始燒水,徐離陵走到院裡,搜刮了這些修士身上的儲物袋,撿起之前寧菲扔的靈石洗乾淨,又去整理先前被寧菲翻亂的屋子。
他的安排井然有序,從容不迫。
鶯然神情木然地眺望著。
夫君不是凡人,竟然連小黃都不是凡狗。
她揉了揉太陽穴,忽見小黃仰頭,發出一聲雄厚獸吼。
獸吼聲如山震。音不大,蕩出的聲波卻搖動山林。
霎時,草木山石化出靈形,如一陣風向她家院子飄去。
鶯然震驚。
它們分工明確。
草木而化的木魅之靈修複被打壞的木門與籬笆院牆,山石而化的山精淨化著被血染紅的土地。
廚房裡的水燒好了。
徐離陵從屋裡出來,對那些正在忙活的小精靈們視若無睹,拿上乾淨衣裳,提上熱水,去偏房沐浴。
片刻後,他換了身乾淨青衫、披散著烏黑的濕發出來,將幾乎被血染透的衣衫丟給小黃。
小黃叼到角落裡,叼出火折子來,把衣裳燒了。又把灰掃進水溝,讓水流衝走。
徐離陵坐靠在院中的躺椅上,翹著二郎腿,削竹篾,重新編家中的菜籃與簸簍。
山精木魅忙得團團轉,小院一點點恢複原樣。
地上的屍體逐漸消失,小黃吃得都快吐了。終於吃完,它抓了雞,跑到她去收菜的必經之路上等她。
鶯然恍惚間,覺得自家院子裡正在發生的事,就像是童話。
童話公主遇到麻煩後,“小動物”們都來幫忙了。
隻不過遇到的事有點殘忍,幫的忙也有點血腥。
還有……
鶯然留意到徐離陵身上的青衫,發散思維地想:
難怪他總是那幾套幾乎一樣的青衫來回換。
原來是防著有事可以臨時換一套新的,把舊的扔了?
若不是她親眼看見,待她回家確實看不出他換了衣裳。
小院恢複了原樣,山精木魅們重回山林。
日漸西沉,徐離陵頭發乾了。用玉竹發帶束起黑發,在暮色的乾淨小院裡忙活,仿佛仍是她熟悉的斯文書生。
小黃坐在路邊等她回家,時不時用腿撓癢癢。
也仿佛仍是她熟悉的那隻小狗。
鶯然倚著大樹,遙望他們。
天幕漸黑,家中點起了燭燈。
徐離陵在主屋與廚房間來回走了兩趟,去熱冷了又冷的湯。
最後一次熱完菜,他在屋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向屋後,好似準備騎飛駒出門去找她。
鶯然呼出口氣,從樹葉裡翻出還是死貓狀態的大花,將大花放進菜籃,提起菜籃,走下山。
一步步,踏入小院。
院中已無下午慘劇的任何痕跡,空氣中浮動著飯菜香。
鶯然的目光掃過大門、院牆、掛在院牆上的菜籃與簸簍……
曾經她和徐離陵一同去訂做院門,一同慢慢砌著院牆、造籬笆,一同學編菜籃與簸簍的畫麵……
與下午那些精怪在眨眼間修複血淋淋的狼藉的畫麵,在她腦海中不斷交錯。
小院在夜色中,渡上了一層妖異的光。
“你去哪兒了?怎的弄成這樣?”
熟悉的聲音詢問。
還是她熟悉的口吻,平靜又帶著不著痕跡的關切。
他牽著飛駒要出門找她,見她回來,又停步。把飛駒趕回屋後,向她走近。
魔。
他是魔。
鶯然腦中有個聲音在不斷告訴她。
她垂眸避開他的視線:“我今早本來是要去收菜的,但突然想去山上采菌子,便帶著大花一起上了山。”
“結果在山上摔了跤,扭傷了腳,又迷了路,幸虧有大花帶我,我這才走出來。大花……已經累得睡著了。”
徐離陵輕撫她麵容,以指腹擦拭她臉上臟汙,彎腰要將她抱起。
很奇妙。
她明知他是魔,卻依舊覺得他的動作溫柔,他的手掌仍如以往一般溫暖。
她止住他:“懷真。”
徐離陵動作停頓:“嗯?”
鶯然對他笑:“我先把大花放回去。”
徐離陵從她手中接過菜籃放在地上,“讓小黃把它叼回去。”
小黃立刻走過來,對她討好地搖了搖尾巴,叼起菜籃回窩。
鶯然不擔心小黃會吃掉大花。
因為小黃很明顯真的快撐吐了。
她望著小黃走遠,突然身子一輕。
她輕呼一聲,轉眸看將她抱起的徐離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