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女美生耽 > 紅土地紀事下卷 > 第十四章 赤岸中學
背景色:字体:[]

第十四章 赤岸中學(1 / 1)

推荐阅读:

我回到了寢室。

維琪一看到我就趕忙說:“你去了哪裡?把我們都給急得……”

我淡淡地一笑,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似地回答:“去大街上看看了。”

淩萍從上鋪探頭說:“你曬的衣服乾了,我幫你收下來了。”

我看見衣服折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被子上。

這時,我再怎麼裝也裝不像了,眼眶濕潤,喉嚨打結,說不出話來……又隻得緊咬牙關,不讓眼淚“溜”出來,一個勁點頭……我的同學們並沒有把心都“拗”過去呀。

維琪把一碗炒雞蛋放在桌上說:“我去買飯菜,一起在寢室吃。”

那晚寢室隻有三個人在,我們晚上都默默地吃飯,那碗炒雞蛋的味道真的很香。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班靜悄悄的,毫無排練的跡象。而學校又要我們搬“家”了。我們一個班的女同學都回到樓上的房間,聽說是因為有個副校長,也是管後勤與基建的,馬上要調來,我們樓下幾間房要分給他。

一回到樓上,我們又全擠在一起了,房間裡都是人。

白天,我就躲到隔壁的體育班的教室裡,他們大多數人不在,有的在操場上打籃球;學校的最後幾場球賽要完成,也有的為了分配,各自出去活動了,反正沒有什麼課,非常自由。

我坐在他們教室的後門口一排的課桌邊,努力地把我最後一台節目的演出思路寫出來,然後一個一個安排好,因為再等就來不及了,眼看此時班裡沒有人會出來做我這攤子事,我必須得做準備了。

都想明白的我,寫東西飛快,一兩天功夫,腦子裡的各種構思,很快就變成了懷裡揣著的一疊紙,裡麵全是我的致誠致意。然後,就安心等吧,雖然十分盲目,但是手裡有“糧”,心裡不慌,我在慢慢平靜下來了。

不知怎麼的,我卻發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這幾天總有個男人來找維琪。

他有四十多歲吧?不像是維琪的男朋友。我不免關注起來。隔三差五,他就會與維琪說“悄悄話”,所謂“悄悄話”,就是他們說的話,誰也聽不清楚。隻見他們兩個人坐在床上,維琪橫坐著,身子靠在裡邊的牆上,我們隻看得到她的腿和腳,她的臉看不到,而那個男的是斜靠在雙層床的架子邊,他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維琪默不作聲地聽著。

我有一次問了她,維琪隻說了一句:這個男的是縣文化館的畫家,羅老師。然後,就是省略號……反正越接近我們學校生活的尾聲,同學們好像越都變得神神秘秘。

我有時也會想一想,自己怎麼辦?想了半天,心裡轉出來的就是黛玉的那句:“無立足之境,方是乾淨。”

一轉眼,離我們畢業演出時間隻有一個月了……那天中午,我躺在床上看許國璋英語,

維琪對我說:“小汪,我們班第一個站出來、說要請你出來排練的是二胡鄭,他說他忍不住了,再這麼下去,我們班丟死人了,一個畢業彙報演出都拿不出來。還有趙俠,他也再三委托我來請你的。”

我是已經都準備好了,所以聽了她的話馬上就笑了,那是很開心的笑,因為我為演出嘔心瀝血做好的設想可以實現了,我懷裡的那一疊紙可以派上用場了。

不過,我也真是太沒有一點城府,依然傻笨一個,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要擺一下架子。聽了她的話,我就迫不及待立馬說:“不要緊,我已經寫好了。”邊說邊把兩個舞蹈的創意文本交給維琪,讓她趕快轉交莊老師,因為完成譜曲與樂隊排練需要時間的,這是第一要快的部分。

“管他明月照哪兒,我隻一心托明月。”這就是我這種人對人生有點不識斤兩的認知。

維琪也一愣,她以為我在那種被擠壓的情況下,總會要發幾句牢騷吧?結果,我隻有一個字:“快!”

我後來隻是問了一句:“牛洪泳怎麼沒有發動群眾呢?”

“所有群眾,包括兩個文藝委員都回答他,我們已經習慣‘某個人’來排練了。”

於是, “某個人”二話不說,擼袖就乾,隻剩一個月的時間了,誰能不心急火燎,對集體榮譽的一個責任感,早已讓“她”義無反顧,忘了個人的恩怨與臉麵了。

之後,我更是那麼沒日沒夜拚命乾上了。

終於,我們班最後一台節目的演出開幕了。

我記得,我與阿蘭的相聲《畫像》,在學校是第一次亮相。因為我太忙了,顧不及自己的節目多排練幾次,想不到阿蘭一上台就出差錯,她把第二句該說的忘了,接了第五句……眼看要亂……我那時候年輕,腦子快,一秒鐘裡就想出來了:我該怎麼說,可以接住她說錯的台詞,然後又該怎麼說,讓她記起台詞,……我臨時編的幾句話,果然奏效,阿蘭聰明人哪,一點就通,後麵的接口都對上了……我鬆了一口氣,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一個主要節目,並且還是贏得了全場不斷爆發出來的笑聲和掌聲。

我記得,最後的民樂合奏節目,莊老師一定也要我上台,用學了沒有多久的大阮撥節奏。這次的民樂合奏我們班三分之二的同學都上台了,因為有許多同學的二胡從《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的練習裡走了出來,可以擠在一起齊奏民樂《紫竹調》了,很體現文藝班的教學成果。

我還記得,一個十六人的群舞《歌唱祖國》,八男八女,跳出了激情。跳得滿頭大汗的林苗,對我笑得那麼燦爛。而美麗得像朵花的小芳對我說了一句:“姐,謝謝你。”我忍不住又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感受著雙方的心跳。

總算,我們班最後一個任務完成了,我可以對自己輕鬆地說一聲,“這兩年我沒有白來。”

同學們中也有另一位“某某人”說了一句真心話:“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忍辱負重。”,

他就是趙俠。

在那天晚上,我們班的同學們像以往一樣的興奮。可是。第二天眼睛一睜,就看見有很多人在打鋪蓋。他們消息靈通,比學校的通知更快,說是接下來,所有七七屆畢業生得全部回各自縣城去實習,三周左右後,分配通知會送達各縣。

還有小道消息在說,學校送到地區去審批的三名留校人員,隻批了兩名。而工礦名額隻有申請人數的一半還不到,看來最後的“鏖戰”馬上要打響了,學校怕引起更大的波濤,就用這個方式疏散了有直接利益關係的所有畢業生。

我們一個上午拍畢業照,學校請了縣照相館的專業師傅來拍的。五個畢業班,鬨哄哄地擠在籃球場上,多像我們宿舍前那幾棵大樹上,每天清晨會嘰嘰喳喳的小鳥呀,但是,一會兒“小鳥們”就要“大事臨頭各自飛了!”

同學們心裡的留戀都還沒來得及翻湧出來,就已經被一片“再見”聲淹沒……聲音裡麵夾雜著複雜的情緒,不知道是分彆的痛苦,還是分配的焦慮……

淩萍與我說了一聲,她有車子來接,不能等下午開歡送大會,拍好照就走。

我們那個大房間裡的同學們一忽弄走了一半。

我與維琪還有高安本縣的幾個同學還在。好像男同學們更少,心不在焉的鄒班穀班,不得已留在學校,其他班也隻有三三兩兩的還在,就是為了當好最後的歡送大會的代表。

那天晚上,想不到廖校長來我們寢室了。

廖校長是個非常典型的文雅書生,他的性格溫敦厚重。平時,他不太到女生宿舍或教室裡來的,但我們都認識他,是學校的第,他的每一次發言都讓我們很關注,因為他思路清晰,說話沒有官腔很重的那幾句“詠歎調”,教學方麵也很內行,所以大家都愛聽。尤其是他做人行事非常正,在領導圈裡說話算數,老師群裡威信很高。尤其他的愛人是柯醫生,所以一看到他,同學們就會陪感親切。

我們剩下的幾個女生搬小凳子,與他一起坐在寢室前的大陽台上。

“你們要畢業了,給學校留幾句話吧。”他是這麼開頭的。

我們七嘴八舌地說了許多好話,他一直微笑著,聽著。

我說:“高安師範給我鍛煉的機會是最多的,我很感謝。”

他眼裡含著溫和與親切的鼓勵,很留意地在傾聽我說話,並又問了一句:“你對學校的教學工作有什麼建議?”

這把我問住了,這是辦學理念,我心裡空空的,哪裡有合適的東西掏出來?不過,我情急之下倒也想出來了這麼一句:“我覺得學校邊教學邊組織實踐是很好的。我們一畢業就可以直接上講台了。”

“你可以,你本來就是老師。”廖校長原來對我非常了解呢,“而且,汪建華的名氣不僅校內知道,校外也知道了。”

我被他這麼一說臉都紅了,“我,我是因為這個名字太普遍了,一叫就會有幾百個人應答呢。我們學校就有三個建華,七五屆有個唱歌的建華,七八屆有個跳舞的建華。”

“是哦,可她們都不及七七屆的建華,你要留校了。”

這可是學校最高級彆的人告訴我,“要留校”了呢。然而我心裡還是沒有信心,就對著廖校長說:“還沒有最後確定呢。”

“唔,是的,你要兩手準備。”

我是第二天中午走的。兩隻箱子放在學校指定的房間裡,隨身帶的還是兩隻大旅行袋。

“我來送送你。”維琪馬上接過我的一隻袋子,我們一起走出了寢室,走出了校門……心裡五味雜陳,腳步邁得很沉,一步步都踩在那份深深的不舍裡。

到了車站,很快做好了買票寄行李的事,趁著還有半小時才開車,我們就在車門邊依依不舍地交談起來。

她說:“那個畫家羅老師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也是畫畫的。”

“我們都猜到了。”

“他姓王,今年年初,羅老師去上海學習交流美術繪畫,到了我家,看到我爸也喜歡畫,他們相談甚歡,於是,羅老師就想到了把也是愛好畫畫的小王介紹給我。”

維琪急性子,一口氣全告訴了我:“王家的父親是北方人,很早就參加了革命部隊,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隨部隊一直南下,轉業到了高安,沒有繼續跟著部隊打下去,成了高安縣統戰部部長。”

“那,你可以留在縣城嗎?”

“不知道呢,我明天去新街公社中學實習。所有人都得回原先推薦的地方。”

我們的心情不好,未來前途不怎麼明朗,因為學校把“骰子”一下子都撒出去了,可“底牌”誰都不知道。我與維琪是在這種暗色調的離情彆意裡告彆的。

到了奉新縣教育局,所有我們高師這屆本縣畢業生都擠在一個會議室裡。

我突然發現,高師的領隊是張主任。我的心馬上全被打亂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又在啃齧著我的心。儘管,他的那一隻好眼睛並不朝我看,但是,我覺得他身上每個毛孔都在對我發火。第六感是很準的,當縣教育局的一位老師說“現在宣布畢業生的實習分配方案……”他立即說:“請等一下,我有事與你商量。”並轉身對著我們又加了一句:“同學們等一等,有一個同學要臨時換一下學校。”

他拉著那位老師走進旁邊的教室,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宣布:其中,我被分到了離縣城有五裡遠的赤岸中學。淩萍在奉新一中。她很奇怪,偷偷告訴我,她是知道分配名單的,明明昨天她看到的名單上,我是與她一起的……我被張主任調換了!這還不算,張主任更是加說了暗示的話:“同學們,你們的實習學校,基本就是今後安排的工作單位了。”

束手無策的我,在他“複仇”的火焰中,已經被“燒”得沒有了方向了,我隻有很痛苦地接受這一切。隻是不明白,他對我的如此“深仇大恨”從何而起的。

我去了赤岸中學。

那個學校就在公路邊,一個大圍牆圍了幾座樓房,樓房有三層的,也有二層的,基本都建在圍牆四周,也就是中間空出一個大操場。一根高高的旗杆,紅旗在迎風飄揚。我渾渾噩噩,居然真有一種感覺,旗子是因為我的心才存在,才飄揚,而學校更好像是在我的夢裡出現似的……

我被人帶到了老師宿舍,那座長長的二層樓房。樓梯在中間,我木訥地走了上去。帶領我的人,依然熱情地引路,右拐,一直走到頭,打開頂頭一間房間讓我進去放行李,說他們已經請了清潔工阿姨來打掃過了。接著,我就一個人,“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地跌坐在空空的鋪板上了。

很久,我聽到了門被輕輕叩響。我一個激靈從呆夢中驚醒,現實的感覺回來了……我在哪裡?有人敲門?

我去開門了,一個很秀氣的,高高個子的上海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門口,

“我認識你,汪建華。我是高師七六屆的,叫陳惠芬。就住在你對門。”

我馬上笑了,但還是覺得我是在夢裡笑……中了邪似的,腦子迷糊不清。

她與我一起進了房間,“你趕快收拾一下吧,晚飯時間要到了。跟我一起去打飯。”她幫著我三下五除二快速收拾行李,鋪好了被褥,拿出了碗筷與熱水瓶,就這麼,簡陋的房間裡立刻有了一點家的味道了。

惠芬是個很溫和的人,與我個性相投,她帶我買飯,泡水,一起吃飯,溫暖的人總是也會讓人溫暖,我被她柔柔地喚醒了。我總算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已經在一所以前從來也不知道的學校裡了,或許,以後就一輩子在這裡了。

我也總算要麵對一個殘酷的事實:我沒有能坐到高凳子上,更是不可能有中凳子或小板凳坐了,我是被人直接推倒在一個陌生的泥地上了。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想著,如果確定了我在赤岸中學的話,我就自己要求回仰山去,坐也要坐在我認識的那片泥地上。

第一周,生活上有惠芬的陪伴,工作上也有人照應,主要是聽初中年級的音樂課,還試著上了兩節中學裡被稱為不重要的副課——唱歌課。

周六中午吃了飯,惠芬就告訴我,她找了一個男朋友,是在彆的縣的大工廠裡當技術員,她休息日要過去。其實不隻是她,大部分的老師下午都回去了,有的家在縣城,有的家在鄉下,也有的家在隔壁靖安縣城裡,反正,這麼大的一個圍牆裡,瞬間覺得,就圈了一個我。

特彆是到了晚上,空空落落的學校不見人影,我在食堂找到了一個留守的老伯,他幫我弄了一點剩飯剩菜,我自己燒了開水泡泡吃了。然後回去教工宿舍。我登上二樓後,那條長長的走廊,黑咕隆咚,沒有一點生息,看不見墨黑的那一頭,我的心“咚咚”亂跳,似乎有許多妖魔鬼怪在黑暗裡……我趕緊走向自己的房間,“嗒、嗒、嗒……”耳邊回響的就是我孤獨的腳步聲……我更覺得寂寞和可怕……平時,在熱鬨時,我們總是想找到安靜,其實當靜到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時,恐懼讓你無法安寧……

這是我在赤岸中學第一個不安的夜晚。沒有看書,沒有思想,眼睛盯著已經插上鐵銷的門,一刻不敢閉上,生怕有什麼古怪的聲音出現……我就這麼熬了一夜。第二天是周日,學校當然沒有人,連食堂也關門了,那個留守的大伯找不到了。我打開學校圍牆的大鐵門,看看外麵的公路,不知道東南西北,哪裡有小賣部。我隻好又退了回來,心想,這下要餓肚子了,比我在庫前遇到百年才有的大雪封門更慘了,那時候一個樓裡至少還有小陸在呢。

這種境遇,使我堅定了自己的決定,如果要在這兒工作,一定去縣教育局申請回仰山。至少,一到周末,我就可以回石隊長家。

還好,我隻餓了一上午,校長來了。他可能想起來,學校有兩個新分來的上海人,不放心,趕來學校看看。他見到我在中心操場裡走來走去,就問:“你吃了飯嗎?”

“沒有。”我雖然不想發火,可語氣裡不免帶了些怨氣。

他趕緊親自給我打開食堂的門,找找有什麼可以吃的。這時,偷偷溜走的大伯回來了,直說“對不起”,就動手做飯了。我也不想開罪彆人,默默地看著他們。

校長問我:“那個與你一起來的陳老師去了哪兒?”

“他去縣城同學那兒了。”

“以後你們走開或留下都要說一聲,不然,沒有辦法安排食堂開夥食。”

“好。”我應道。在這種學校隻能這樣了。

“赤岸中學就是這樣的,”惠芬一回來就給我解釋,“一到周末就沒有人了,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找了大工廠工作的男朋友。我要結婚了,下學期會調到他們廠子弟學校去,已經在辦理手續了。”

“你走了,我怎麼辦?”我真是可憐起自己來了,彷徨無助呀!

她讓我右轉一下,左轉一下,很是真誠,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說給我或是另外一個什麼人聽,“你正麵看還是蠻漂亮的,但是側麵不太好,鼻梁長得不好……嗯,性格溫和善良,唱唱跳跳很活躍……”

我影影約約覺得她在想辦法,為我也在大工廠裡找個人,像她一樣可以跳出赤岸的“圍牆”。

最近,我的心如一條河,總是在變化,一會兒“洪水泛濫”,一會兒“乾枯見底”,這會兒卻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呀,她的這一番好心,激動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然而,我心底深處,那條“河”的河床上,卻都是怪石嶙峋……一個人“淪落”到像隻驢,像頭牛,被牽到市場去估價,這個人說:“不錯,膘肥體壯值幾個錢,”那個人卻說:“牙口差一點,”會是一種什麼感覺?……一想到這,心情又在起起伏伏,實在糾結!

第二周的實習,學數理化的校友陳同學,已經被學校確定教初中的數學課。而我還是定不下來,又改成安排我去聽高一的語文課。我人是在教室裡,一開始,心不在焉地呆坐著,因為我在思前想後:根據現在的種種跡象,我像是沒有了留校的希望的……

傻人蠻有意思的地方,聰明人是怎麼也想不到,更不會理解的。我再怎麼難過,居然還是被那個老師的講課吸引了,他講的課是《西遊記》裡“三打白骨精”一段。

我本來就喜歡讀《西遊記》,會七十二變、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裡,火眼金睛,嫉惡如仇,見妖怪就打的孫悟空,是我小時候最浪漫的一個偶像。隻要他出現了,金箍棒一掃,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就都被打死了,痛快呀!他有困難也不怕,身後有菩薩保佑,釋迦牟尼,觀世音菩薩,托塔李天王……就是玉皇大帝也是他的朋友,“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裡埃”……

學校有兩個高一班,接著,就要我為二班上課了。我是又神情激昂,又聲情並茂,還連帶比劃,像在舞台上一樣的“表演”了兩節課。因為我心裡還有紹興大班的《三打白骨精》的模板呢。上完課,我挺滿意自己的,起碼一個班的同學們與我一樣的亢奮。

可怕的周末又到了。還好,陳同學這次是把他的同學叫來了,而且,惠芬也沒有去大工廠,而是他的男朋友來了。隻有食堂的大伯勉為其難,為了我們幾個,把休息時間可以溜出去的機會給“犧牲”了。

周日一早,我在學校的音樂教室裡彈琴唱歌,陳同學與他的同學走了進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的好朋友就是戴同學。他是分在縣一中實習的。

我們幾個校友一起聊天,戴同學問我:“你想留校嗎?”

“不知道呢,你的留校是鐵板釘釘,而我的留校是個謎。但是,我很肯定的是不願意留在這兒。”

“我對留校不感興趣。因為在高師留校生是最低層次的,而在縣城中學,是最受歡迎的。”

“如果我是分在縣一中,我也這麼想。”

“你還是想教文藝?中學應該沒有這門課程。”

“是的,”我被他啟發了,中學裡哪有文藝班,難怪學校會要我上語文課。

“我是真想不回高師了。我喜歡在中學裡教數學。”他迷惑而又猶豫。

我在想,那個張主任真笨,不要我留校,為什麼把我“丟”到赤岸中學來?如果分在縣城裡,我也真的不願回去了。

可是,現在我很難,留校的事又不能自己去取消,這麼乾等下去,眼看著隻有回仰山那最後一著了……吊在半空彷徨無助的心情,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會體會得到。

晚上,惠芬告訴我,她已經開好結婚證了,然後就把她的先生介紹了一下。接著,他們把房門一關,兩人世界了。而我依然一個人守著一個簡陋的房間。

過了周末,學校又熱鬨了,我卻沒有被要求乾什麼。自己看看書而已,就這麼讓我乾熬了兩天,我更是焦慮不安起來。

那天,吃過晚飯,我聽到門外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然後是我的門被敲響了。

我很吃驚地打開門,是幾個搬著椅子的學生。他們的臉我記得,曾經與我一起沉醉在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興奮裡,他們是高一(二)班的同學。

“老師,我們的周老師來看看你。”

“哦,周老師呢?”

“怎麼,沒有看見我吧,”一個聲音從孩子們的身後傳來,很快他就現身了。“不要吃驚,我是一個殘疾人。”

我真的驚訝到嘴都合不攏……周老師沒有一米高,一個七歲孩子的身體,頂著一顆大腦袋、一個正常成年男人的腦袋。他帶著眼鏡,可在鏡片後麵的眼睛裡射出的光,比任何正常人都深邃有神,如炬如劍……

“怎麼?不讓我們進去嗎?”周老師的嗓音也是很渾厚的男中音……

“哦,進來,進來,我不知道您要來,你們可以在哪兒坐一下?”我語無倫次,不知所措。

幾個同學把椅子搬了進來,放在我的書桌前,接著就扶著周老師爬上了椅子,另一隻小凳子墊在周老師的腳下。然後,他們就站在旁邊。

“你們再去搬椅子來,大家都坐著說吧。”我看看周老師他們的陣勢,似乎要有些時候的,我房間裡隻有一張椅子,怎麼安頓孩子們。

孩子們卻說他們習慣了,隻要周老師出門,上課,開會,哪怕上街,他們幾個都是這麼搬著椅子陪著他的。這讓我感覺到了;他們師生有一種很不尋常的深厚感情。

“那你們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孩子們一疊聲地說不,其中一個從書包裡掏出一張報紙來,他們便笑著鬨著,搶過來鋪在地上,都擠在一堆坐好了。

周老師是個得了侏儒症的人,我第一眼見到他。立即聯想到的是“武大郎”,不過,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挑著炊餅的武大郎哪會穿一身西裝,帶著一副玳瑁眼睛?

我因為實在沒有想到,赤岸中學語文教研組的帶頭人是這麼個人,心裡什麼怪念頭都有,我斜眼看看他,又趕快轉眼看看那幾個學生,但是,同學們都很自然,而且對周老師很是敬重。我也就儘量地安定下來,準備聽他說話。

周老師其實知道我在想什麼,故意沉默了一會兒,讓我的好奇心先亂蹦亂跳……

“儂來插隊前是幾幾屆的?”他用純正的上海話問了我第一個問題。

“儂是上海寧?”我又一次吃驚不小,乾脆心猿意馬胡思亂想起來,一個殘疾的上海人,他怎麼會在這兒?

“儂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會告訴儂的。”

“老師,講普通話,我們聽不懂。”孩子們提抗議了。

“我是六七屆初中生。”我馬上轉用普通話。

“所以,你的學習基礎水平,其實隻有初中文化。”

這句不客氣的話讓我覺得他好嚴苛,心裡一不高興,就不知不覺地把他想成了《巴黎聖母院》裡的卡西莫多了,當然,他比卡西莫多是正顏不少,文氣也十足,但他沒有高度,卻還把彆人說得那麼扁。

我輕輕“嗯”了一聲,周老師馬上就笑了:“你給高一(二)班上課,受到了同學們的歡迎。他們這幾個,還一再要求由你來接他們班的語文課。”

這句話猶如一陣春風拂麵,把我又吹溫暖了,看著周老師,怎麼覺得他有了一分可愛,對,他現在就像是《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我臉上的笑意是周老師意料中的反應。然後,他又來攪亂我的思想了:“可你隻是講了一個故事,教初中生合格,教高中生不合格!”

我已經完全被周老師主控了,那顆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不知道自己出落在哪裡了。我臉上飄過的一絲陰雲,他立即捕捉到了。

他問我:“孫悟空這個形象,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有什麼意義?”

“我喜歡他的不畏艱險,正義淩然,不屈不饒,嫉惡如仇,哪怕被誤解,唐僧念那個緊箍咒,他還是會一棒子把妖精打死!我們的榜樣。”

“這麼泛泛而談也是可以的。”

“他是具有叛逆性的英雄。現實不一定允許這種人生存,但是,人又多麼希望有這樣一種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呀,有了他,一切人間不平都會沒有。於是,作者吳承恩就把理想中的英雄寫在了神話故事裡了。”我也不清楚為什麼,隻覺得自己的靈魂被周老師攪得天翻地覆,實在不甘心,就這麼逼出一大段話來了。這些話,在那時候是不太敢出口的,即便wg結束了,還心有餘悸。不是被“迫”,我是不會說的。

周老師微微頷首,接著問我:“看了魯迅的文章沒有?”

“我有全套魯迅的著作。”

“孔乙己是個什麼人?”

“一個窮酸書生,後來被生活所迫,偷人東西打斷了腿,不知去向。”

“這是種什麼人格?”

這個問題立即把我問倒了。如果他隻是問魯迅筆下的那些人是什麼人,我會回答得飛快,比如問阿q是什麼人,我會說“精神勝利法”,那麼“祥林嫂呢?“封建婚姻的犧牲品”……

“人格?那要深挖了。”我有點喃喃。

“是呀!必須的。”

我沉思了片刻,說:“他想‘學而優則仕’又不願意下苦功夫學習,一心想考科舉又考不上,大事不會做,小事又不願做,把自己逼進了生活的死胡同裡。是那種為自己貼個知識分子的標簽,可隻做了表麵文章,身穿著破長衫,嘴裡‘知乎者也’,其實什麼也不是,就是個死撐麵子的人。”

“你的這番話說對了路子,虛榮心,死撐麵子的人,實際事情又不願意下功夫,往往人格缺失,成了社會多餘的人。魯迅筆下很多人物就是這種可憐之人,但是都必有可恨之處。”

終於,周老師的笑意從他的深潭一樣的眼神裡冒出來了,“我知道你一定讀過‘四大名著’,那麼外國文學你讀過什麼?”

“首先就是俄國文學,有普希金的詩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練成的》,車爾尼雪夫斯基,果戈裡,高爾基,契科夫,還有托爾斯泰……”

“請問你看了托爾斯泰的哪幾本書?”

“《安娜 卡列尼娜》《複活》……”

“你知道有幾個托爾斯泰?”

我呆了一下說:“就是一個托爾斯泰呀。”

這一下,周老師總算又找到了我的一個破綻了,他馬上說:“蘇聯有三個托爾斯泰。你說的是列夫 托爾斯泰,而寫了《苦難曆程》的是阿托爾斯泰,還有一個是亞曆山大 ……隻是沒有什麼名氣……”

不過,我怎麼越來越感覺他在考我?考就考吧,中學不需要一個文藝排練老師,他們需要一個合格的語文老師或數學老師。但是,他太苛刻了,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把我當成了一個隻會唱唱跳跳,一無所知的“白相人”。

我的心裡又頑固不化地冒出一個人來,法國大作家雨果寫的《笑麵人》,周老師好像又成了那個“笑麵人”了,隻是個矮個子的版本……

我這個人心裡想什麼,嘴上一定會冒出來……“我也很喜歡讀法國一些大作家的書,雨果的……”話已到了嘴唇上,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了,趕快轉彎:“……他的《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嗯,我還特彆喜歡看巴爾紮克的小說,他十九歲就開始寫作,起先是做了‘裁縫師’,拿人家的故事情節搬來拚拚湊湊,後來寫了真正自己的小說《三十歲的女人》,以後就越發不可收拾,寫了那個膾炙人口的係列:《人間喜劇》……”

“我知道你看了不少的書,不錯,”周老師又在把我跌下去的心潮撥動起來,“英國的莎士比亞,美國的馬克吐溫等等,你應該……”

“是的 ,我看過……”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本來想謙虛一點,現在隻想把自己拔高,因為他在考我,而且,一根棍子正握在手裡……

“你讀過《紅與黑》嗎?”

“讀過,法國司湯達寫的,那個於連,一直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人物。”

“你說說看,你是怎麼認為的。” 周老師明知我有點不樂,但還是很認真地“考”下去。

“我不喜歡於連這種人,出身在下等人中間,利用自己的外表與好記性,利用上層人的勾心鬥角中的矛盾,利用一些貴族太太小姐的孤獨寂寞,就死命往上爬。”

“那麼你認為社會等級始終存在,而且沒有辦法有上下變化的可能?”

“我隻是不喜歡像於連那樣的人。他為了野心,為了目的,失去了自我。悲慘下場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是被逼的呢?”

“那就隱退,我最欣賞的是中國偉大的詞人蘇軾。”

“他不是隱退,他是被貶了。”

“嗯,是的,他的詩:我生飄蕩去何求,再過龜山歲五周。身行萬裡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他的詞: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那就是人格。”

周老師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最後隻是點點頭,問道:“你怎麼看待‘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的?”

我知道他又轉到了於連上了,“人當然是向往攀登得越高越好,但是,那個於連總是用卑劣的手段,為了私利忘乎所以,就不可取了,而且,他在進入了上層社會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爭鬥中,忘記了自己的根本。他就是個堅韌不拔地在精明鑽營的野心家。所以悲劇的結果,不可避免。”

“然而,蘇軾在已經是個位高權重的人物時,因為‘烏台詩案’被貶,而且是一貶再貶,他真正地是在‘人往低處走’了!”

“但是,蘇軾就是在不斷“落”下去,他的心理依然堅強,他就是個堅韌不拔、豁達開朗、樂觀積極的人。”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周老師背起了蘇軾的一首詞……

這時,不知不覺晚上十點已過,電燈暗了幾下,好像要熄燈了。

有個同學馬上拿出一支臘燭來,在微弱的燭光裡,我們的“考試”可以繼續進行。

然而,被燭光籠罩的周老師,那咄咄逼人的眼神緩和了很多,他好像不再是把“考試”繼續進行下去,而是換了,是將“談話”繼續進行下去,因為,他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來。

在燭光暗幽幽的氛圍裡,周老師給我們講了他的故事。

他的家庭在上海也算是富有的,父親大學畢業,還接管過爺爺的遺產:一家小有規模的商店與一個公司。解放後被公私合營了,但父親依然在做著管理工作,有一份可觀的收入。

周老師出生在一九四零年,是家裡的老三,上麵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後來下麵還有一個弟弟。然而,他們平靜的生活被周老師這個老三打破了。在他七歲的時候,他停止生長了,但是,是在他已經十歲時大家才發現他有問題。請了很多醫生,用了很多錢也看不好他的病,對他,父母都失望了,隻有奶奶依然堅持要為他找最好的醫生。漸漸的到了發育期,他的外形的奇特開始引人注意了,不管是鄰居還是親戚朋友都在背後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他自己也發現了與眾不同的地方,非常自卑,脾氣就大起來,一次與弟弟吵架,摔東西,讓父親大大發火,順手打了他一巴掌,並把他鎖在一個小房間裡。他逃了出來。聽到了父母與奶奶的爭吵,都是針對他的,他們各有難處,但都有點嫌他。他心裡一氣,就出走了。後來的三天,他在大街上流浪,所有人的眼睛裡都是對他充滿了好奇與鄙視,他隻好把自己躲起來,沒有吃的,就喝路邊廁所旁水龍頭流出來的冰冷的自來水,又凍又餓的他,終於在一個牆角跌倒,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們家裡明知道他出走了,也不去找他,一個給體麵家庭帶來非議和貶低的殘疾人,讓他自生自滅去吧。隻有他奶奶一個人,天天在街上跑東跑西地找他。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清潔工,他告訴奶奶,你要找的孩子在那個牆角裡睡著了。

她看到孫子奄奄一息的慘狀,忍不住老淚縱橫。於是她下定決心,帶著他來到了這片紅土地上——奶奶的老家奉新赤岸。他一直是在赤岸中學讀完了初中與高中,但是,不能考大學,一方麵是不在戶口居住地,一方麵他是殘疾人,大學不會錄取。然而他在奶奶的鼓勵和幫助下,讀了許多書,與高爾基一樣,是由“我的大學”完成了學業。他的母校,赤岸中學收留了他,並讓他當了一名語文老師。但是,才執教了兩年,開始了,全中國的學校都停課了。

那段時間,他與奶奶沒有了經濟來源,因為他們上海的家被抄,父母被dadao,他們正在掃廁所。哥哥姐姐已經成家,也過得很艱難,沒有辦法寄錢來接濟他們。他一停課,沒有了經濟來源,不是因為有赤岸一村的老俵們輪流供他與奶奶的飯,他們早就餓死了。不過,他們的赤岸中學隻停了三四年的課,就又複課了。

“你看,我不也是被‘貶’到這裡來的?而且是自己的父母把我‘發配’來的。上帝讓我隱居在紅土地上,也隻有這裡才允許我生存。”

周老師不無感慨,“一個人隻要失去了平常人所應該擁有的生理條件,他才會體會到,人世間生存的空間是多麼窄小,多麼艱難,多麼不容人呀!還好,紅土地上的人善良,他們對我好,把我當個人看待,你說,我對赤岸中學可以有一點馬虎嗎?”

“聽說馬上要恢複高考了,這是很讓人興奮的事情。”周老師一臉放光,他一心要為紅土地付出回報,最令他激動的是,這種心願馬上就會有實現的可能。

我被他深深地感動了,也跟著激動起來,早已忘了自己可能會留校,也忘了自己的最後一著是回仰山,此時此刻居然在暗暗地思索,怎麼樣跟著周老師在赤岸中學好好做一番事業,為我們的紅土地奉獻一份努力……

周老師他們直到12點,才不很情願地走了,因為,也不是每一場“考試”到後來都會演變成了“談天說地”的。

我肯定睡不著,大腦在連續興奮,想想那個考我的周老師,這麼一個被家拋棄的殘疾人,都還不斷發奮,用知識把自己武裝起來,他的身世聽起來被他說得很輕巧,其實裡麵的痛苦,肯定就像是掉在萬丈深淵裡的掙紮,苦到已經不想說了。但是,他卻贏得了同學們的愛戴與尊敬。我也不由得敬重起他來,他哪裡是什麼武大郎,笑麵人,他就是個堅韌不拔、豁達樂觀、積極向上的超人!

第二天,我牙齒上火了,疼得不行。不過還是堅持去辦公室坐坐,想找周老師問問,他的奶奶呢,那個為了孫子,不顧一切地“自我下放”的老人家,還在嗎?可我沒有看到周老師,都說他去了教室。

校長來了,他很開心地對我說:“周老師說你行,一個喜歡學習,勤於學習,善於學習的人。”他把一本備課紙和一本高一語文課本給我,“你安下心來吧,在我們赤岸中學做一個語文老師,比在高安師範做一個排練節目的老師,不知道要強多少呢。”

我接過校長的東西,心裡又是欣喜又是亂成一堆麻……周老師給我的考試成績是“學習,學習,學習”,真是太精確了。但是,我卻沒有說話,隻是愁眉苦臉地指指臉頰……校長笑了,“不要緊,等會讓夥房幫你燉個蛋。”

後麵兩天,伴著我的就是牙疼,備課紙上一個字也沒有。然而,我們分配的消息卻傳來了,陳同學說他已經接到學校通知,留在了赤岸了。

“那戴同學呢?他有通知嗎?”我不顧牙疼,馬上就問。

“不知道,”他搖搖頭說;“我的通知是奉新縣教育局打電話來的。”

我有點坐不住了,關鍵時刻到了,與每個人一樣,心裡還是期望自己能得到一個“高凳子”的。當然,也有可能分到“中凳子”或“小板凳”上,或者再不濟……,就是再差的命數,也到翻牌的時候了……我想去縣教育局問一下,便獨自背個包走出了圍牆,這是十幾天來我第一次走出了校園。

我東張西望地在公路邊看有什麼車,很巧,就在這時,一輛班車在路對麵停下來了……我趕快看這邊的路牌,或許馬上有返程車去縣城的?……

“小汪,汪建華!可找到你了!”

剛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對著我大聲招呼,我一看就傻了,那不是遊老師嗎?他怎麼到這兒來了?

看我呆頭呆腦的,遊老師趕快過來對我說:“我是奉了何校長的口令,一定要找到你,把你帶到學校去。”

“我留校了?”

“是呀,”不容我遲疑了,遊老師就站在我麵前說:“批下來了,是廖校長特地去地區請求,總算得到了三個名額。雖然大家都擺平了,但是,也怕夜長夢多,更怕有人搗蛋,對你封鎖消息,所以,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當時,我已經不會說話了,心裡的感動是滔天巨浪,一個被人硬按到泥地裡去的小人物,何德何能居然是校長派了老師來赤岸接我……

我哽咽著說了一聲:“謝謝,”有點找不到話說似的,喃喃道:“我去向這裡的校長說一聲……還有行李……”

“來不及了,馬上去縣裡的車就到了。你先跟我回學校去報到,這裡已經管不著你了,辦好手續再來這裡取行李,和向他們道彆。”說話間,車子就到了,我跟著遊老師上了車。

我有點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來的時候像在做夢,現在回去時也像在做夢……隻是眼下,我的心裡有了一點變化,總覺得我欠了赤岸中學一個情,一個知遇之恩的情了……但是,高安師範學校這邊的知遇之恩更是太重了,重得我腦子裡都蒸空,隻剩一個想法,我要怎麼樣才能報答重如泰山一樣的恩情?……

在車上,遊老師說:“你留校後到我們語文教研組來,我來帶你,比當排練老師強。”

我毫不猶豫地說:“好的。”在赤岸中學,我已經參加過“考試”了,什麼學科更重要,我也清楚了。

因為是遊老師,我就問了他,老二班的喻班分到哪裡了?

“他呀,真正一個老實人。”遊老師感歎萬分,“新二班有個女生活潑可愛,很喜歡他的憨厚樸實善良,他們的關係也很不錯。女生的家在高安縣城,可以幫助他留在高安城裡工作。但是,喻仁民的上高老家,有個從小父母說好的妹子在等他,還有更重要的是他們公社要他回去主持工作。他二選一,選了‘拿工資回山鄉’了。他是默默地履行了自己原先的諾言,可是,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

我沒有話可以說,因為自己好像也有過這種“雄心壯誌”,不過是把它放在最後一著…… ,牙齒又在隱隱作痛了……

等我回到高安師範報到,並又一次來赤岸中學拿行李時,正好是周六的中午。學校又隻有一個空空的圍牆了。

我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後,心緒波動得厲害,我怕赤岸中學的寂寞,可我又怕失去赤岸的熱情;我來的時候心裡全是怨,可走的時候心裡全是情……人呀人,我總是在做一個無用的人,多愁善感,不下不上,當機難斷……

我拿起筆,撕下一頁備課紙,想給周老師,校長,惠芬,陳同學,還有高一(2)班的同學們寫幾句話,可一時話太多了,堵在了一起……最後,我隻寫了兩個字:“謝謝!”

我走了。

在赤岸中學這個地方,隻是呆了十幾天,竟然在我心裡留下了千絲萬縷的痕跡。彆看圍牆裡是空空的,可是我卻覺得在這裡麵,有我最無奈的時候的心路經曆,有那場最有意義的“考試”,還有那個身體是侏儒,然而精神是巨人的周老師……

那天晚上,我到了淩萍家。與她告彆的談話,滔滔不絕,竟說了一個晚上。她的媽媽很吃驚,說女兒對什麼人都愛理不理的,原來也有那麼一個知心人。

她告訴我,家裡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剛從部隊複員回來。什麼都準備好了,大概春節就會辦酒宴。我告訴她,維琪的男朋友也確定了。

“那你呢?”她不無關切地問我。

這一畢業,等分配的塵埃一落定,同學們都很快要成家立業了,可我還是…… 已經27歲的我,似乎有了危機感……

“大家都說我們三班的……”

我馬上就搖頭,每個人在選擇要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想法是不一樣的,我需要的是一種安全感。

“有個人在我心裡已經醞釀很久了,隻是……”

“誰?”

“是老二班的,因為老二班雖然同班隻有半個學期,可是,給我的都是快樂,而新三班,有三個學期在一起,卻給我的都是動蕩不安。”

“哦……”淩萍有點吃驚的,她與維琪一樣,都沒有覺察出來,我的心有所屬是誰。其實,不光是她,很多人都在觀望,我留校了,好像一個已經坐在“高凳子”上的人,她會選擇誰,會備受關注。

“蔡新華。”我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把心事說出來了,有點猶豫,也有點膽戰心驚……

“你們早就談了?”

“沒有,我現在告訴了你,可我並不知道他分在哪兒了?他在想什麼?”

“好像他就是高安的知青,應該就是分在高安。”淩萍非常坦爽的人,“你回到學校後就可以打聽得到的。我祝願你心想事成。”

“嗯。”我對淩萍說這些話的時候,蔡新華還隻是我一個老二班的同學。我總會做不和時宜的楞大膽,這種事我也敢說在前頭。當然,說好以後,我的心就坦然了,即便沒有把握,可我也有了一個方向……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想過,如果?萬一……這不會讓我很尷尬?

耿堅編審評:

這章內容很“抓人”,讀者與主人公情感起伏同頻共振,憂喜同享。為什麼能這樣?這同本章內容的兩個特點有關:傳奇性和細膩的心理描寫。

傳奇性之一:汪書記遭眾人孤立,但畢業文藝演出還是照常進行了。這個情節昭示出那個年代的人的性格特點,雖免不了有個人利益的打算和計較,但還是有大局觀的。這符合曆史真實。這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就有些“奇”了。此事如發生在今天,就是另一種結局另一種寫法了。

傳奇性之二:比較起來,傳奇色彩更濃的是何校長派遊老師跨縣接汪回校。廖校長去上級部門爭取名額不奇,但為了防夜長夢多發生變故而派遊老師專程接汪就有“奇“的色彩了。小說中對廖校長著墨不多,但寥寥幾筆,一個儒雅君子丶任人唯賢的正直乾部的形象躍然紙上。不論親故,不講派係小圈子,唯以才德論人丶用人,塑造這樣的乾部形象於今天有現實意義。

心理描寫在本章占了較大篇幅,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線索。

從走出校門時的五味雜陳、腳步沉重,到痛苦地接受換校的事實,到在赤中圍牆中的寂寞、浮沉、掙紮想回仰山,到遊老師接到她時的哽咽、感恩,這一心路曆程都是真實的。唯其真實,所以感人。

同身體是侏儒,內心是巨人的周老師的交流互動,更是在內心獨白中推動的,環境烘托也到位。對話的詩性色彩和思想深邃度都讓讀者讀來直呼精彩。

但將好文秒今古

不與俗人論有無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