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七七屆兩年學製,已經是最後一個學期了。
寒假結束後的開學第一天,很早,同學們都齊齊到教室裡來了。我們文藝班搬離了大教室,換到了底樓中間的普通教室。
我背個書包,鼓鼓囊囊的,手裡還有一大捧,好像在對自己說,時間又荒廢了許多,得好好抓住最後的分分秒秒,再多看幾本書。其實,我每個學期開始都這麼“虎頭”,而結束時又那麼“蛇尾”。
我碰到了張主任。
他從二樓的教務處匆匆下來,向樓洞口走去,就在我們教室門口剛好我左轉出來,兩個人的突然麵對麵,眼對眼……他猛地一呆,馬上就從驚訝變成了怒氣衝衝,惡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低沉地說:“回來了!”
可我一個“進水的豬腦子”,記憶完全空白!這時候如果我突然開竅,是不是可以亡羊補牢?但是,我什麼也沒有想起來。說實話,我與校領導從不來往,唯一熟悉的人就是他張主任,與他說話也最多,所以一見是他,我還趕快高興地對他很敬重地打招呼:“張主任好!”
他對我斜了一眼,就理也不理地走了。我有點莫名其妙,對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暗忖:他生什麼氣呢?
真怪,我可以記得住四個節目,卻一點也沒有記住他曾對我說了什麼,和我對他說的那四個“好的”。這腦子的嚴重短路,我後來也百思不得其解。
教室裡有一群人圍在腳踏風琴的周圍,看不清是誰在彈琴,他們都在唱“小山鷹飛得高”,我因心裡有事,就直接找到自己的位子,坐在那兒整理書本。
上課鈴聲響起,高老師與鄒班穀班一起進來。那群人就趕快散了。我這才看到是趙俠在彈琴。這很讓人吃驚,他什麼時候進步如此之大?
高老師一來就把我們最後一個學期要乾什麼說了個大概,先是各門課程的最終考試,都會評一個分數出來,作為分配的依據。然後要去一個中學實習,由那個中學打分,實習分也很重要。我們班有一個不一樣的重要任務,就是畢業演出,這台戲考的是我們全班。
第一項畢業大考是聶老師的政治課。
真是難為老師了,麵臨政治大局在轉型,考什麼呢?我們的“改革開放”正在未來的曆史路上,那時候,我們中國何去何從的“真理”,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綱領性思想都沒有出爐,一切就是在靜默中等待。但是,人民是歡欣鼓舞的,充滿希望的,就像四點鐘起床,在等著旭日東升,噴薄而出……
所以,聶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題目,一些哲學思考題,讓我們可以看書,可以討論,完成就是。
聶老師準備抽身而退,他對我招招手,我跟他出去了。
他遞給我一個通知,明天縣文化館舉辦一天的文藝彙演比賽,主題就是歡慶“dadao”,邀請我去做評委。
“我?”我有點詫異,
“去吧,賴老師點名要你去。”
第二天,我果真就去了。
賴老師先給了我一本高安縣的文學藝術雜誌,他說:“這本雜誌刊登過你的故事,這次又刊登了你的相聲。”
我是很開心地笑了,有這麼一個“出版”對於我來說,已經很是榮幸了。可我有點擔心地問道:“這相聲《畫像》是我從省歌舞團那兒聽來的。”
“我們已經對照了你的版本和他們的版本,發現你的更結構合理,簡約明了。”
我有點羞澀也有點竊喜,但還是不放心地說:“那也是我改編的,不是我原創的。”
“這我們知道,寫了改編兩個字”賴老師沒有馬虎,他很內行。接著他告訴我:“馬上你會看到,起碼有七八個相聲是學你的,所以一定要請你到場。”
真的,我看到了學我們相聲的各種各樣的表演和人物。賴老師對他們毫不留情,對我說,“沒有一個可以與你比的。”
然後,他就說到了一個與我相關的消息:“聽說高安師範高層在討論你留校的事情,我碰到校長他們時發表了意見,你有資格留下來。”他還半開玩笑地說:“你可不能回奉新去,以後成了我們的對手。”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賴老師,腦子裡迷迷糊糊一片,連個謝也忘了說,隻是說了句:“我也不知道呢。”我在縣文化館的作為並不是瑣事,而是辛苦播種都有了收獲,賴老師的話對我來說,比留不留校更重要。
我們語文課考試了。
高老師發給我們的是一篇文章。要我們寫教學方案,尤其要寫好課文分析。
那篇文章寫了一個車間裡的機械修理技術工人兼電工。他平時總是懶懶散散的樣子,頭發好像從來不修剪,邋裡邋遢,腰裡彆了許多東西:有一套修理工具,有一串鑰匙,還有一隻水壺。有人說那裡麵裝的不是水,而是低度的廉價酒。反正他喜歡在五六條流水線裡走來走去,腰上的東西碰得“叮叮當當”,加上這兒敲敲,那兒掰掰,也是“叮叮當當”,他的嘴裡還不時地罵這個罵那個,連車間主任也會被他嘀咕幾句。於是,所有的人都叫他“李叮當”。一遇到誰把流水線上的小機器弄壞了,那就更不得了了,他一邊修理,一邊數落得你抬不起頭來。被他責備的工人,當麵不敢響,背後也罵他,叫他“李浪蕩”。可他每天總是會比大家晚走半小時,彆人都不理解他為什麼還要多“晃蕩”一會兒。
文章中間還講了他的幾個故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有趣的就是,他所在的車間從來不出大問題,產品指標完成得又快又好。可評起先進來,誰會想得到他,這麼個“浪蕩鬼”有什麼貢獻?功勞都是車間主任得的,還有產品開發的工程師得的,當然也有一線工人,快手模範。
有一次傍晚時分,已經放工的工廠裡,安安靜靜的……突然,他們隔壁一個車間出了大事情,電線短路,發生了火災的災情。還好門衛報警及時,加上那個車間的電工就住在工廠隔壁的宿舍裡,第一時間趕過來,及時掐斷了總電路,避免了更大的災難。事後,那個電工被表揚了,發現起火的門衛被表揚了。
“李叮當”說:“我幾次叫他晚一點走,要檢查一遍車間裡的機器設備,保證所有電路開關都關了再走,他就是不聽,看看,出事了吧?!”
後來,平常的日子平常過,“李叮當”還是“李叮當”。
我寫的分析裡,除了提到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的那個“曲突徙薪無恩澤,燋頭爛額為上客”的提示外,其實還有一個是那個時代非常重要的一個文學創作思路的轉折點,也就是不再提倡隻寫“高大上”的典型人物,典型事跡了,而是開始寫“中間人物”,即普通人了。其實普通人的故事才是大眾最能接受的,現在叫“接地氣”,那時候叫“群眾路線”,“大眾文化”。他們優秀的品德是深藏在平凡的生活裡,和習慣裡的。
我們用兩節課來考試,大多數人一會兒就交卷了。我寫完以後正好下課鈴響。高老師收了我的教案後,就對我說:“還有四個同學沒有交,你幫我看一會兒。我有事走開一下。”
語文教案各寫各的,其實沒有什麼可以作弊的。但是,他一走,我們就開始“作弊”了。因為留下的四個人中有我的好朋友淩萍,我特地走過去看了看她的文字。我發現她沒有寫到“中間人物”,於是,我要她寫上這個思路,她與我還辯論了幾句。我聲音很響地補充說明:在過去的日子裡,以“八個”為寫作標準,沒有“百花齊放”,創作文藝作品一個路線,都是高大或偉大的英雄形象塑造,其實,那是文學上的“自閉症”。他們留下的四個人把寫“中間人物”這一點都聽進去了。於是,考試分數出來,我得了82分,淩萍87分,因為她把我們的辯論也寫了上去,還有那三個留到最後的人,也超過了80分,而班裡其餘人就都在80分以下了。
淩萍總是問我,你是怎麼會想到寫“中間人物”這個思路的。我說是因為經常在周日去學校圖書館看書借書,常常順便翻閱一些雜誌,尤其是《萌芽》與《收獲》,這個思路就是在雜誌裡得到的。
說到圖書館,我就會想起管理圖書的萬老師,一個美麗動人的中年女老師。她的氣質非常出眾,很可能就是在書海裡遨遊而熏陶的。好像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但是,她總是對人不冷不熱,我起先覺得她有點不近人情,後來慢慢理解她了。
接下來,體育老師來找我了。
這學期的體育考試老師是七五級留校的上海人沈老師,實在地說一句,他也就是來給我們一個考試分數的。他本來主要的職責是帶學校的籃球隊。
那天,我去縣裡當評委,他一天功夫就把我們班的考試全落實了,就差我一個。
我對他說:“你幫我寫一個及格,很省力。”
“那不行。”他很認真。我隻好跟他去了體操房。
體操房的門關了,但是窗開著,我就從窗口爬進去,在一塊有點灰塵但是厚厚的墊子上,做起體操動作來。我在裡麵,沈老師在外麵。先一個前滾翻,加肩手倒立,再一個後滾翻,加雁式跪,最後跪跳起。這套動作適合我們,比跳鞍馬要容易多了。
我從窗口爬出來,沈老師第一句話是:“不錯,到底是文藝班的。”第二句就開起了玩笑:“你馬上要留校了,我可要笑話你,你在我麵前翻跟頭。”我不知道該笑還是不該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又撒出一個含含糊糊的煙幕彈:“我翻跟頭翻暈了。”
接著,都是文藝班專業課的結課考試了。莊之夢老師很快考了風琴練習曲,趙俠的高分取決於他學習的能力與練習的勤奮,因為他本來並不會彈,是有一個飛躍式進步。我有點鋼琴小基礎,跟著小時候的閨蜜恩蘭與宛章學的,所以,我已經把一本練習曲彈到了最後的兩首,《薩利哈最聽毛的話》與《火車向著韶山跑》。但是,我隻是跟著大家彈了前麵的一首《保衛黃河》,那是簡化的一小段。當然,我們班樂隊的同學們個個高手,不在話下。聲樂考試很有意思,莊老師把這部分歸於視唱練習一起了。他一直沒有考我,而是在我們要去灰埠中學實習前才突然來教室,拿了一本《戰地新歌》第二輯,翻到一頁他折疊的地方,要我視唱裡麵的兩句曲譜。
我一看,正好是節奏變化與曲調變化的關節處,很難唱,我硬著頭皮唱了一遍,他立即二話沒說,拿起書就走了。我坐在那兒,呆若木雞,腦子一片空白……
我們的美術課畫的是水彩人物頭像,曹老師給了我一句評語:“雖然有點化了,但是人物的臉結構和表情很不錯,”他爽快地給了我一個最高分90分。並且,一語雙關地提示我,“你的音樂分怎麼隻有73分?”
我的心裡翻江倒海地想了好久,沒有想明白,一個翱翔的鷹,為什麼對一個小鬆鼠這麼不待見。還有一個關鍵考,考作曲。要求我們都各自創作一首兒童歌曲。我完成得很快,寫了一首《采花圓舞曲》。同學們都在苦思冥想。
燕芬來請我幫她寫歌詞,我就隨手給她兩句,“天藍藍,草青青,花園裡來了一隊紅領巾。”
莊老師看了看,就問她:“這是你寫的,還是誰幫你寫的?”她指著我說:“是她。”
莊老師抬眼看看我,遲疑了好久,才對坐在不遠處的我說:“你為什麼自己不用這兩句?”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他在開誠布公地告訴我,我的那首《采花圓舞曲》:“春風吹,百花開,我采鮮花上山來,一朵花兒一片心,小朋友們笑開懷。……”還不如那兩句。我又一次被“鷹擊長空”了。
已經是“頭破血流”的我,與大家一起去了灰埠中學實習。
因為考試結束了,大家很輕鬆,閒談多了一點。我第一個發現,牛洪泳、翁鳴和夏芳都沒有來灰埠中學。我問維琪,她說不知道。我又問淩萍她也說不知道。
我們的實習其實很輕鬆,規定聽幾節課,模擬試上一節課就完成了。我上了一節音樂課,反響不錯,心裡一輕鬆,準備徹底解放了。
誰知,他們要求我額外為他們學校的小朋友紅領巾宣傳隊排練節目。而領隊的老師正是七六屆畢業的高師校友。她對我說:“你是在留校名單裡的人,你幫這兒排練節目很難,排得好,他們可以向高師要你過來,排得不好,他們會告訴高師說你不行。”
這一下,我像被夾在兩麵牆裡了,而且,牆在往中間擠壓過來……我逃不走,也掙不脫……
無所適從的感覺讓人很難過,但是,我還是我,我是有個天生好“完成任務”的命的,於是,我服從了自己的“命”,不管不顧又去排練節目了, 反正好也難,不好也難,自從“我在留校名單上”的消息無脛而走後,我就活在這淌混水裡了,既然已經“頭破血流”還怕再來一下?
我是被要求幫他們附屬小學一年級小朋友排練節目,可想而知,這有多難。小朋友們跟不了我,而是我跟著他們搗鼓了幾下,可我還是找到了一個比較合適的節目:《井岡山下種南瓜》。一個扮演小弟弟的很活潑,再幾個小姑娘。然後做了一個大南瓜的道具,最後是小朋友們收獲了勞動成果,一起把’大南瓜”搬回了“家”。這個節目在縣文藝彙演上還演出了。
他們給我的評語是:很好,但是沒有傳說的那麼好。真正是“遠看一朵花,近看就是疤呀。”
兩個星期在灰埠中學,趙俠多次來叫我去他的寢室。我終於有了空,與維琪一起去了。
灰埠中學的實習是我們外出待遇最好的,有食堂打飯,有鋪板搭起的床,而且又是最空閒的。
趙俠他們男生寢室是一間大教室隔了幾個房間,趙俠他們兩個人一間,很幽靜。他把被褥卷起,一半鋪板成了他的臨時書桌,堆了許多書。他很高興我們能來,馬上就請我們坐在他的“書桌”前,一人一支筆,請我們在他的筆記本上抄寫《紅樓夢的詩詞評注》。
我翻看了前麵的幾段不同字跡的文字,問他:“你還請了不少人來抄寫呀。”
“是的,”他又“嗬嗬嗬”地笑了,“我們班陰盛陽衰,我請的都是女同學,你們字寫得好。快畢業了,留作紀念的。”
我一下子就認出了幾個人的字,有翁鳴的和夏芳的。我順口問趙俠,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趙俠倒是知道,翁鳴陪文秀在高安縣城的學校實習,夏芳去了她插隊的靖安縣。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又問了一句:“那個牛洪泳怎麼也沒有看見?”
“他留在學校,跟著管後勤的王校長做雜務,因為學校要大修食堂與禮堂,以後這兩堂不會混在一起了。”趙俠的心情非常好,他一點也不保守,很開心也非常自信地告訴我說:“你我都在留校的名單上了,牛也在爭取留校做後勤工作。”
“誰告訴你的?”維琪奇怪地問了一句。
“張主任很喜歡與我們一起喝酒,他說的。”
哦,……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紋,……不自信的我,真是佩服自信的他。不過,我們都在一張名單上,那就不會有漩渦了。
趁著趙俠高興,我們就聊起來了。
對語文課的考題,趙俠有不同的見解。他認為作為文科考試,應該用具有文學藝術代表性的文章,現代的沒有,可以搬古代的或近代的,名著那麼多,高老師居然弄個不倫不類的什麼“中間人物”,他覺得沒有必要。倒不如討論一下《紅樓夢》。我說那是紅學,難度太高。
他說完全可以讓同學們自己選其中一個人物來分析,或選一首詩來講解,都比那個“李叮當”強多了。
我被他一說,倒是“一貫二十個勁”來了,馬上說:“我最喜歡的“紅樓”詩是‘好了歌’,最關注的故事是寶黛釵三角戀愛。”
“這是一般人都喜歡的。”
我正好筆下在抄第二十二回寶玉寫的兩首禪意十足的詩:
《參禪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可(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黛玉續了一句,“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我看得一頭霧水,還好,下麵有譯文:
你說你心領神悟,我說我心領神悟。不管你是心悟還是意悟,要知誰也沒有心領神悟。這才真正是心領神悟。如果誰都不說自己心領神悟,那才會有立腳之處。
黛玉的續,就是她的境遇、個性、情緒的一針見血:“若是沒有立腳之境,那才是真正的乾乾淨淨!”
這些佛教禪宗用語,主張人心無可證,即無須用文字,禪意便可直指人心,使其豁然貫通,大徹大悟,也就是“心領神悟”了。當然,都是暗喻寶黛的人生最後就是在如此的“心領神悟”裡,各自“乾乾淨淨”,走向了徹底脫離世俗凡塵的路。
後麵一首《寄生草》,我乾脆讀起了最後兩句:“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那是寶玉在慨歎,黛玉對他的不理解,有點自怨自艾。我們現世之人,哪裡不是會有情緒低落時,也會如此慨歎一句。
趙俠說後來寶釵說起了惠能的一偈,那才是徹底,”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又是他的“唯心主義”。但是,不得不說很有趣。
可是,那個時候,沒有禁止你看《紅樓夢》已經是正在大踏步進步了呢。把這作為考試題,不加幾句批判,如何過關?參禪悟道是唯心主義的“大本營”,在中要被批倒批臭的。現在剛結束,也哪有市麵?隻有到了今天二十一世紀,才有人在研究,才有人在呼籲:隻根據客觀存在來認識問題,太片麵了,人心悟道應該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麵。
我突然又想起,在離開仰山的那年春節,在知青農林場,我與幾個朋友一起唱越劇《紅樓夢》,從黛玉入府,看西廂,葬花到黛玉焚稿和寶玉哭靈,還唱得很起勁,與唱“歌”一樣的高門大嗓、有口無心。眼下要畢業了,我與朋友們又在《紅樓夢》裡了,居然說的是“參禪”。我禁不住笑出聲來了。
維琪一直在聽我們談論,同時也一直在抄寫,她的一手硬筆字是很漂亮的。
她見我笑得那麼歡樂,就說:“你抄好了?這麼開心?我這兒抄了一首也是寶玉的禪語謎,《鏡子》,聽聽,很有意思,” “南麵而坐,北麵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是吧,你們都是相由心生,互為鏡麵,高興著呢。”維琪好像在指“留校”一事吧?我隻好淡淡地說:“亦憂亦喜,還未入心呢。”
我突然想起一個提法,問他們:“你們說,賈寶玉是什麼人物?而我們又是什麼人物?”
他們被我問的莫名其妙,看著我不知怎麼回答,趙俠支吾一句:“我們怎麼與寶玉相提並論?”
我笑了笑說:“寶玉不就是富貴的‘李叮當’,而我們不就是窮酸的‘李叮當’?”
我們都大笑,維琪說:“你還真被‘中間人物’迷住了。”
我一本正經地又說:“是的,我們都是中間人物,層次和所處環境不同罷了。這樣,我反而覺得對自己的人生有點心領神會了。”
維琪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她是家裡五個兄弟姐妹的中間一個,所以她很會做人。她馬上就笑著接口說:“我才是真正的‘中間人物’。做一個這樣的人物更自由自在。”她的隨和,隨意和一句不說人是非的品行,讓她的確自由自在,很得人心。這個“中間人物”不是誰都學得會的。
而趙俠,他說了幾句自己的身世,他家在解放前就從徐州遷移到了上海,他的母親很能乾,總是把三間草屋收拾得乾乾淨淨,每到過年過節,就會蒸饅頭,一大木盆的饅頭堆放得像個小山,北方人的特色,饅頭做得特彆好吃,他們會一家家鄰居送過去,所以人緣很好。他有哥哥姐姐,早早就做事養家了,所以他活得很省心,有時間有機會拚命讀書。名字起得也很貼切:趙熙文,不就是“興文”?隻是他交了一批“狐朋狗友”,三教九流什麼都有,但是他的哥兒們很講義氣,“一方有難,八方打到那裡,……”我擔心地插了一句:“這不是要打群架?”他不在乎地說:“是會打架的,因為我生活的環境裡,沒有高層人物,沒有“中間人物”,隻有底層人物,大家用拳頭講理。”但是,因為他是這夥人裡的讀書人,腦子活,嘴巴靈,成了“底層人物”裡的“上層人物”。他人在江西,可煙茶酒不斷,除了他的哥姐母親會給他一點零花錢,彆的都是那群朋友們支援的。難怪他的身上有股文氣,俠氣,也有一分匪氣。
他說:“你認為我是什麼人物?我認為自己就是個自說自話的自由人。”
我略思考了一下,認為他其實最像“李叮當”,完全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趙叮當”。
接著,我也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與環境,雖然我自己是個很簡單的人,但是,身世真的很複雜,時期有人說我們家是階級調和論。
媽媽總是說她的家就是一本現實版的“紅樓夢”,她的祖父叫邵琴濤,是上海第六、第七任的商會執行副會長,家產萬貫,單說北京路上的房子,周圍修了一個夾弄,騎自行車兜一圈要一個小時左右。可惜他死得早,家業慢慢凋零。她的父親,坐吃山空,還被人騙,染上了鴉片,也早早死了。她父母一門孩子剩下五個,一個男孩,我的舅舅,就與賈寶玉一個樣,還有四個女孩,我母親排行老三。她說她們四姐妹也就是“元迎探惜”,隻是遭遇還是有所不同,因為他們不是生在封建家族,而是資本家族。
我的父親是個孤兒,人為的孤兒,因他的父親去世,他的母親改嫁,把他丟在親戚家,隻有五歲的我的父親,被送進了龍華孤兒院。他長大後,不願看親戚的臉色過活,自己去做苦工,差點被日本人殺了,是黨的領導的地下黨,發動了群眾劫法場救了他。所以他後來毅然決然地參加了浙江遊擊中隊支隊,積極抗日。後來參加解放戰爭時,他已經隨支隊並入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擔任三野軍部槍支彈藥庫的會計股股長。跟著軍團司令陳毅粟裕,一路淮海戰役,南征北戰,打過長江,占上海……
雖然我母親後來也加入了革命隊伍,但是,她對我說的大多是“紅樓夢”,父親對我說的都是“苦難中的奮鬥”。
還有,我出生的環境是醫學界的高級知識分子,他們身教言傳都是“努力學習,知識就是力量”。在完全不同的三種類型的好環境裡,我耳濡目染地長大到了十七歲,可又被“拎出”了這個複雜卻也豐富的環境,“丟”進了各方麵都是原始混沌的大山裡,我在這另有一番艱難但也有情趣的紅土地上,受到了最淳樸的山裡人的照顧,慢慢地成長了。
我沒有墮落,也沒有騰飛,我在豐富多彩的生命曆程中,也是命該如此地就成為了一個“中間分子”:“汪叮當”。
人世間,絕大多數人就是“中間人物”,我覺得隻要在千篇一律的小人物中間,自己提煉出一個有趣有特色的靈魂,這一生就沒有白活。
那天,我們談得很徹底,很深入,也很開心,可是,接著,一回學校,可怕的暴風驟雨降下來了,或許隻是我一個人被打擊得“落花流水”,也或許大家都被擊中了。因此,各種不同的靈魂,開始浮出了水麵。
現在,輪到我們七七屆的學生畢業分配了。各種說法,把人心攪得紛紛亂。
我們的分配決定了今後生活的質量。那時候,中師畢業生的工資基本差不多,第一年每月195元,第二年,36元,後麵有沒有可能升級或增加收入,就要取決於你在什麼單位了。
一般的畢業分配方案裡,最好的是留校,因為這裡麵包含了榮譽。大眾的說法是個好比喻:留校可以把自己的虛榮心撐得滿滿塗得鮮亮。其次是各大工礦企業,待遇隻會增不會減,廠礦子弟中小學校的教師倍受尊重,今後的日子一定會是幸福感很強,最有現實價值的就是去廠礦學校。還有一個也是好結果,便是留在各縣城裡了。縣城的中小學教育質量要求高,進步快,各方麵的生活也有一定的保障。留在縣城還有分配進各級政府部門的機會,就有了今後說不定踏上仕途的目標了。當然,這不是學校可以單方麵決定的,是由各縣城自己決定的。
但是,絕大部分的同學們要哪裡來回哪裡去,即回到當地公社一級的學校或是成為公社一級的基層乾部。
於是,兩百多個同學開始各顯神通了。
學校領導隻管三份名單,第一份是留校人員。第二份工礦人員,第三份是回各縣的人,最後那份名單特彆長。
我在這種形勢下,其實還是一個糊塗蛋,真的,我就是個隻會隨波逐流的平庸之人。
我知道留校名單上有我,可我並沒有十分在意。但是,卻使我對當時特彆熱門的工礦名單疏忽了,從來沒有主動關心過。如果留校不成,自然,我就會進入回奉新縣城的名單上了,而縣裡的分配如何,我更不知道。反正一條路,任人主宰,身不由己,已成了我那時候最平靜的態度了。所以我傻呼呼的一點都不怕,好像不怎麼擔心,了不起,我回仰山去,我有石隊長,我的山爸爸。
這也就並不很奇怪,在大家都想方設法拚命謀生路的情況下,我卻心裡隻有一個目標:把我們文藝班最後一台節目排練好,那是我的任務,那才是我腦子裡、更是我這個人的命定裡,最大的一個快樂。
我們班實習結束後回到學校的第二天,我先去了收藏樂器與道具的倉庫看了看,看看演出所需要的東西有沒有,還認真做了筆記,然後才去教室。同學們是早已在教室裡了。
很奇怪的是,我一踏進教室門,本來喧鬨的大家一下子沉默了。同學們一個個都低頭不語,連瞧我一眼似乎都不樂意,氣氛怪怪的。我本來帶了一肚子的話來:想與大家商量關於畢業彙報演出的事情——也就是我的設想,但是,被眼下這可怕的陣勢一嚇,縮了回去,那個什麼演出計劃變成了一塊不祥的“大石頭”,一回頭撞在自己的五臟六腑上,使我生生地感到全身發麻。
正在我很迷茫也很驚恐時,林苗忽地站起來,走到我麵前說話了。她活脫脫像《紅樓夢》裡的傻大姐,向黛玉泄漏“寶玉要與寶釵結婚”的消息似的,對我說了一大通剛才教室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來乾什麼?”她說:“我們剛開過會,牛老師說,你留校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你,我們照樣可以排練,演出!現在你什麼也不是了!如果你可以留校,我們都可以留校,我跳過舞……哼,就是你後來不給我跳的機會了,他們說,不然,我也可以留校的,……”
我頓時明白了點什麼,可又什麼也不明白,她的話在我腦子裡已經成了虛線,……因為我猛地覺得我剛才想好要說的那一肚子的話,變成了更堅硬的石頭,在心腹裡亂攪起來,這時候不是麻而是痛了……
坐在一邊的鄒班與穀班臉色複雜,想與我打招呼,好像礙著什麼不好說,其實我知道,他們心裡最不舒服的是那個“留校”……我在第一份名單裡,而他們卻在第三份長名單裡。
這時,坐在最後一排的牛洪泳突然站起身來,他一臉鐵板,卻不說留校的事,說起了我們那次的“秘密會議”,他是這麼說的:“你上個學期說,你要替換掉鄒班,你說他把趙熙文擼了是因為心胸狹窄,但是,你說的話沒有……”
我已經聽不清他的話了,我仿佛又遭到了在插隊時、庫前的那次大雷暴,但不是隻有雨鞭在抽打,而是所有的雷暴都在我頭頂上轟隆隆地炸開了……我渾身冰冷,發起抖來,身體在搖晃,嘴裡機械地重複著:“這是你說的,這是你說的……”
我的腳已經軟了,我再也支撐不住自己了……於是,我隻好又痛苦又狼狽地逃出了教室,此刻我的心裡隻有一個聲音: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我終於逃出去了,也可以說是被我一教室的、親愛的同學們趕出去了。
外麵的風是涼快的,頓時,我從懵懂中醒了幾分……這時的我,一心隻想快快逃,要逃出學校去,因為這裡有“風刀霜劍”,我得逃出這個“大觀園”,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可我不敢從直通校門的大道上走,路上都是人,我一身的狼狽、無奈、痛苦與羞辱……好像每一個人都會注意到……
於是,我轉過食堂的灶房,彎到右側的小路上去,這條路可以通到校門一側。果然,那兒很清靜,我自己先安定了一下慌亂的情緒,就低頭走去……
突然,一個人從前麵的一條小徑走出來,他看見了我,並停了下來,很關切地問:“你怎麼啦?很久沒見,你好嗎?”
這熟悉的聲音讓我整個人顫抖了一下,又飛快凝結住了……我機械地抬頭看看他,老二班的蔡同學一臉的關心,正在不安地看著我……
我心裡的委屈和痛苦旋即變成了一股“洪流”要從身體裡噴出來……我想對著他嚎啕大哭,對著他訴說自己的難受……可一看到他那清澈的眼睛,裡麵一點灰塵都沒有,我覺得不能告訴他。於是我強忍住湧出來的淚水,牙齒緊緊死咬著,臉奇怪地憋成了通紅和扭曲,我不敢說話……不可以開口,一鬆牙齒,我就怎麼樣也忍不住了……
我隻好又一低頭向前狂奔而去,再晚一秒我就都遮蓋不住……其實,在他身邊隻跑過去了一步,我就已經是一臉的淚水了。
在跑到快要轉彎時,我停下了腳步,稍稍側身去看他,他還在那兒站著,又是關切,又是奇怪,更是不解地呆呆看著我……
我掏出手帕,用力地擦去了淚水,擠出一點兒古怪的笑,也不知道他看得見看不見,反正,他的表情已經讓我受傷的心靈安定了許多,最起碼,我有了知覺了,我不是孤家寡人,我有老二班的朋友們,有他,有喻班,還有遊老師……
我盲目地走到了浮橋邊,找了一塊階石坐了下來。
錦河的水一如既往的清澈見底,因為流速很快,波波粼粼都是閃光點,耀得我眼睛忽亮忽亮,什麼也看不清……坐在這兒好一會兒,我的心才慢慢平複了許多。
不知怎麼的,我第一個難受的是我一肚子的畢業演出的設計計劃,看也沒有人願意看一下,就連帶我這個人一起給踢出去了,看來我好幾個晚上的努力得束之高閣了。還有一個半月,我們就要拿出一台節目來,那是我們班整體的水平體現,我們學習的最後總結,這麼一耽擱,不知道排練時間夠不夠,這個彙報演出……?我的心又在隱隱作痛……可再怎麼樣,我不可能一個人唱那一台戲,目前,我也隻有先放一放了。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為什麼大家都會不理我了?因為我要留校了?我為什麼會留校呢?我也很奇怪,我並沒有去主動申請過,也沒有去找誰說起過,都是彆人來告訴我的,是誰先告訴我的呢?奇怪,我想不起來了……。是不是我不留校了,大家就會理我了?我們又可以完成一台畢業演出了?……對,這是我唯一的辦法。可是,我能去找誰說呢?
我扮演過的大學生吳鳳玲與龔選民,他們是榜樣,但是,他們太左了,“不要工資拿工分”?這不行,然而,我是可以“要工資回山鄉”呀……對,我的心豁然開朗了,那一道光開始使我激奮,這樣一來,同學們就會來排練了,我們可以完成畢業演出任務了。
傻人的思維彆具一格,現在的人肯定笑話我,但是,那時候,我確確實實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
不過,我還是對那個牛洪泳很不開心,他可以開“秘密會議”,他可以有想當班乾部的野心,他可以自己活動去找留校的機會……但是,他卻利用自己“談心”的特長,把一個班級的同學們都給拉過去了,為了給我顏色看,他們連班級榮譽也不要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相煎”如此急,如此狠,不可以等演出結束了再搞這麼一手?
最氣人的是,他把自己的話統統倒栽在我的頭上,而且是大庭廣眾地說,他想乾嘛?無非是想讓鄒班他們幾個也恨我,很明顯,他一個同學也不想留給我!真是佩服厲害的他!
我想起了與他拗手勁,那個時候,他一下子就輸給了我,現在想想,他是不是故意的?其實他胸有成竹,“拗人心”他一下子就勝過了我,而且,連一分的希望都不留!我的確不會做人,對於人心是什麼,我就是一個文盲,然而,他卻早就看出來了,我是什麼,鄒班是什麼,還有同學們……
我正捫心自問地思來想去,身邊輕輕地走來一個人,我馬上警覺地回頭一看,是小芳。
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卻淚流滿麵,焦急萬分地走到了我的身後……我趕快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情不可抑製地激動起來……我的同學們沒有丟掉我,她是那麼有心地來找我的……
“我害怕,……”她努力地說出這一句,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從美麗的眼睛裡滾出來……
“不怕,我好好的。”我是被感動得眼眶濕潤了,但是,我已經不會再哭,我已經想好了,明天準備去找老師,遊老師和聶老師,我不留校,我要拿工資回山鄉去。
小芳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還有點顫抖,“他們會打你嗎?”
我看到她那恐怖的、擔心的眼神時,心突突地痛起來,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父母了,他們不就是那麼被人鬥被人打的?
“不會的,不會的,現在已經是一九七七年了,‘’dadao了。”我趕快安慰她……不過,我的心裡同時有股暖流衝進來,她的真情在幫助我恢複信心,我覺得同學們還是與我在一起。
那天,她陪著我坐了很久很久,我們都不說話,錦河的“噗噗”流水聲在代替我們說話,我們的手緊緊地互相握著,生怕失去彼此……
已經是下午了吧,我覺得肚子餓了,就安慰著,力勸著小芳回去,好像受委屈的不是我而是她。我陪著她走過浮橋,看著她走遠了,我才回去。
半路看到了米粉店,我就進去點了一碗不辣的炒米粉,一個人默默地吃起來。馬上,人有了精神,就想去做事。我沒有回宿舍,一個人去了語文教研組,當天就去找遊老師了。
果然,遊老師一個人在辦公室裡。中午時候,彆的老師都在休息。因為遊老師的家還在下放的公社那兒,沒有調上來呢。
他看見我就立即打招呼,要我坐在書桌前的空位子上。
“遊老師,”我隨便客氣幾句後就開口了,“我不想留校了。”
“為什麼?”這把遊老師給說得一愣。
“因為我不想當孤家寡人。”
遊老師一聽就明白了,他很理解地笑了:“這是很普遍的問題,觀察一下動物界,羊群、狼群,就是智商比較高的猴子群,要出一個頭領來,不都是血淋淋地拚打出來的……”
我輕輕地說:“我不是這塊料……”
“你留校,我也投了你一票。”遊老師給我鼓氣:“在我執教管理班級的十幾年裡,我最喜歡最滿意的班級就是你們老二班。不管是整個班風,還是各科的學習,都很優秀。加上‘開門辦學’的勞動,運動會,那台文藝晚會……你不是都有很大的功勞?”
“我,我隻是起了一分作用,功勞是大家的。”
遊老師,稍稍思索了一下又說:“你這個想法沒錯。嗯……我再講一個現象,錦河邊有人捉螃蟹,他們隻捉到一隻時,要蓋緊簍子,壓塊石頭,而捉了好幾隻時,反而不用蓋蓋子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看我一臉疑惑,就自問自答了:“因為,一隻螃蟹時,它努力向上爬,一會兒就爬出來了,而有了幾隻螃蟹時,任何一隻想向上爬,都會被彆的螃蟹扒下來。”
我聽了,若有所思……
“人性也一樣的。”遊老師說:“所以,首先你不必為此煩惱。還有,在分配上,如果你沒有得到高凳子,那就坐個中凳子好了,再沒有,就坐個小板凳。順其自然。你的想法我知道,但是根本沒有必要因為怕坐不上高凳子,或者怕閒話,就自己去申請坐到地板上。這個坐地板不用申請,那是最後一著,如果能自己先悟出什麼來,可以平靜而坦然地麵對最不好的結果,這就是有了很好的心理準備,不就夠了嗎?所以,完全不用自己先去要求,你說對嗎?”
遊老師說得有道理,他的話又一次點亮了我迷糊的心。他還說,可以去找找聶老師,他知道許多事。
於是,我就去了聶老師的家。他的家就在校園的後麵。有一次課間休息時,他告訴過我。
一排老師的宿舍,我很快找到了聶老師的家。他很客氣地接待了我,還遞給我一杯熱水。他真的知道許多事情,一點不保留,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了。
學校的留校名單上,本來是有十幾個人,因為最近有政策,要加強教育力量,有一批原來高師的老教師們要回校來了。於是,一刀砍剩三個人。第一個是五班的戴同學,他是以美術功底紮實而留校的,第二個就是我,是以文藝節目排練而提名留校的,第三個是一班的達同學,他以國畫和漢字功底好提名留校的。
不知為什麼,我馬上聯想起來,我們這屆剛進校就辦了的那個畫展:第一名戴,第二名達,而我的畫,畫的是漆黑一團的築路工人頭像,隔開十米就能第一個映入眼簾……好像冥冥之中,那個時候就一錘定音似的……
但是,聶老師告訴我,教務主任張老師,一再反對我留校,他甚至拍桌子說我不行,把文藝班的班主任高老師嚇著了,把莊之夢老師給說服了,他還不知道為什麼大肆活動,到處說我不行。是何校長出來與他理論,並找了高老師與莊之夢老師談……最後才確定了這麼三個人的一份名單,送交了地區教育局審核。現在就在等批示。
知道了這麼一些背後的情況後,我變得沉默了,原來學校領導還為了我的留校,產生了如此激烈的兩派鬥爭,我哪怕說不留校了,也如何對得起支持我的那一派?但是,他們為什麼支持我呢?我與何校長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呀?
想不明白的我終於明白了:自己這一輩子隻有1234的低維度思考能力,永遠跨不上5678的高度,還是與其他螃蟹們都趴在簍底,等吧……
耿堅編審評:
(1)小說故事情節在經過了“山路十八彎”之後,現在在向高潮推進了。有關牛洪泳丶張主任的伏筆逐漸見真章。如果說作者先前敘寫的學校往事是調色盤上的斑斕色彩,那麼,現在,作者在揮寫其中最深邃的一筆,用黑色的筆觸勾勒人的陰暗麵,觸碰人性深處的複雜和幽暗。
畢業分配從來就是一塊試金石,在它麵前,各色人等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卸下麵具,露出自已平時不為人知的一麵。
作者通過描寫林苗丶牛洪泳丶小芳丶遊老師丶聶老師丶張主任丶何校長等詳儘解讀了畢業分配中的人物心理丶利害糾葛和社會形相,以及人物在道德灰色地帶的表現和衝突,同時也展示了黑色筆觸震撼讀者心靈的藝術魅力。尤其深刻的是遊老師的一席話,給讀者以人生哲理層麵的啟示。遊的話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人性中的矛盾性和複雜性,甚至人性深處的隱密。
(2)維琪丶趙俠丶汪書記一起抄寫丶討論《紅樓夢》,談禪,回憶家史,這可以視作小說中的名場麵之一。特色是生活化,含溫情,像煞是為即將到來的黑風暴營造了一幅暖色調的底色板。幾個成長中的年青人的喜怒哀樂丶見識與個性活脫脫地呈現在讀者麵前,一個個更具生活感丶立體化。應該說,幾個人物的形象都立得住,尤其趙俠的性格和形象更鮮明一點。
(3)我還是認為,寫進小說的有些材料是可以剪裁的。 整體上,特彆是寫到青年學生戀愛,文字可以幽默一點丶跳脫一點,應還他們“青春是美好的”本來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