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維琪手挽手走在浮橋上。
當踏在由幾十艘扁舟連在一起的橋上時,人的確會“浮想”聯翩,因為錦河水流湍急,橋會隨之不斷晃動,動律是輕柔的,有規律的,非常像站在一隻大搖籃裡。如果你想躺在鏈接船隻的木頭欄杆上的話,肯定一會兒就睡著了,做的夢,也會是最美的……
維琪好像洞察了我的心事,她說:“夏天時,是有人喜歡在橋欄上過夜,不怕那三根粗粗的杆木硌得慌。”
“我們現在就在欄杆上坐會兒?”我的傻勁又來了。
“不行,現在坐一會兒就會感冒,冬天的湖麵上,會刮起刺骨頭的風。”
真的,我們隻是停步說了兩句,渾身就打顫了,顏麵上被硬硬的北風割得有點疼痛。不敢再停,加快腳步向對岸走去。
可能錦河是自西向東流去贛江的,它把高安縣城一劈為二,北邊“瑞州鎮”像是個“文衛中心”,我們的高安師範就處在北邊,在大觀樓背後一百多米遠。我們學校的左邊是高安二小與大操場——以前是個停車的空地,剛被我們學校改造成了大運動場。再向左(東邊)過去一裡路是高安縣醫院。而我們學校的右邊,隻隔開一條公路便是高安中學,這是一所省級重點學校。
我一直在沒有什麼商店的北區,入校半個學期,始終未挪動過,今天終於有空去縣城的南邊了。
走過浮橋,又是很高的石階,如果說北邊的大觀樓和大大的台階有點文采和大家子氣勢的話,那麼一踏上南邊的石階就覺得有點古樸,卻又有點小家碧玉之感了。石階整體是圍著一個半圓的高台,有點陡,而砌成階梯的石塊許多是嶙峋不齊的,很多階層的平麵剛夠放一雙鞋,已經黑黝黝的苔痕還隨處可見。
登上了有點峭拔的高高的台階後,在不大的平台上,站著一棵百年大槐樹,因為是冬季,枝繁葉不茂,可依然像個神氣的衛士,守在石頭砌成的門旁邊。這門不大,隻有大戶人家的私宅門那點大小。石頭柱上掛了一個舊木牌,用黑漆寫的“筠陽鎮”,字跡已經淡淡的了。門的兩邊是一人多高的磚牆,有點像守衛在錦河邊上的“長城”,隻是也有點古老破舊,好在在兩旁延申出去都有十幾米高,這年歲久遠的“長城”,整日整夜看著錦河奔流不息。
穿過這個其貌不揚的門,就是一條古街的開始。地麵依然是石塊鋪就的,但是很平整。鋪麵列在兩邊,有的是陳舊的老鋪麵,有的是蠻有現代感的玻璃門窗,玻璃櫃台亮晃晃的。左右兩麵的商店,一版接著一版,向前望去,蜿蜿蜒蜒很長,不知另一頭在哪裡。
我還沒有立即沉浸到商海裡去,卻先想到了那個窄窄的石門,多簡陋呀!誰能想到,高安的“南京路”就躲在那麼個小門後麵!
我的思維就喜歡在看到新鮮的東西時不斷“潮水”亂湧,不知道為什麼會陡然冒出這麼個想法:三國時被曹操忌殺的楊修,曾經悟出曹操為什麼在大門上寫個“活”字……,這時的我在想:這個門後麵也有個“活”字,商機活躍呀!不知道來來去去的誰,一定要是個有權的人也悟出來就好了,那麼這門就會……當然,那時候誰也是想想而已,即便心裡有什麼設計必然是埋在心底了……那門就隻好還是醜陋地,並且也還是很委屈地站在“南京路口”,它不響,誰敢響?什麼人膽子一大,或許就會被“革命的曹操”一刀砍了的……
我的神思正在亂七八糟海闊天空……維琪叫我了:“去看看,那個商店有瓷器買呢。”
我們在玻璃大櫃前俯首折腰,對那些潔白細膩的瓷器左看右看,舍不得走。
最後維琪買了幾隻碗,她說除了帶幾隻回上海外,也留幾隻在高安,春節後會帶隻煤油爐來,要是吃不慣學校食堂的飯菜就可以自己做。
營業員見我還在看,兩隻“貪婪”的眼神已經超出家用品的範圍,一直在那些藝術品裡轉……
“你喜歡瓷器的花瓶嗎?我們高安有很多剛出土的元代青花瓷的文物,有人模仿製作出來了贗品……”她邊說邊拿出來許多的藍白色係的瓶瓶罐罐,造型古樸典雅,繪畫很美,都是古代的美人與頑童……
我看看標價,幾十元到幾百元,隻好又啞了嗓子了,沉重地搖頭,準備與維琪走了,因為不但兜裡的錢有限,時間也有限,我們還要采購帶回上海的土特產呢。
那個營業員馬上叫住我:“我這兒有一對朋友托賣的花瓶,家裡傳下來的,如果你要,二十元一對。”
我還是回過頭來了,口袋裡的確有庫前帶來的二十幾元錢呢。
營業員真從櫃台後麵搬出來一對青花瓷的大花瓶,放在地上有半米高。造型美觀,特彆是瓶口設計,不是外翻,是平卷,花瓶肚子上的圖案也好看,畫滿了故事,有很多人物,男女老少,神態各異,還有許多不同的花和樹……我不懂怎麼鑒賞古玩,當然不知道這是真品還是贗品,可我被吸引住了。
“能便宜一點嗎?這易碎的物品怎麼包裝才不會碎呀?”
老練的營業員知道我動心了,馬上說:“給你最低價15元。我還會給你一對盒子,幫你包嚴實,不管你帶到哪兒都不會碎。”
於是,我又像在庫前買鋪板一樣,十分爽快地摸出錢來。當然,這花瓶沒有人偷,後來我很順利地帶回了家。隻是惹得不少人笑話我,用這麼“大”一筆錢,買了一對插雞毛撣子的花瓶回上海。三年沒有回去,給爸爸媽媽帶去的禮物是這麼一對“廢物”。
維琪想阻止我的犯傻,但是沒有用,我依然冥頑不化,固執地買下來了。於是,土特產我隻買了五斤綠豆,五斤花生米,和兩包腐竹。
我們各提著滿滿兩旅行袋的東西又走在回學校方向的浮橋上了。
突然,高音喇叭裡傳出了低沉的哀樂聲,在錦江上沉重地回蕩……
我們都驚得渾身顫栗,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大事?快回學校去,快……
二十斤東西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我們倆不顧一切地死命馱著,扛著,拖著……總算是回到了宿舍。而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又奔向教室,教室裡也是空的……奇怪……這時,卻瞧見外麵有幾個人在急匆匆地跑去大禮堂,也可以說是大飯廳。我們也心急火燎地趕過去了……
大禮堂裡已經是一片雪白,白紙糊成了許多的幡,掛得到處都是。我們鑽到了禮堂最前麵,才看到了巨幅的照片,原來是最敬愛的周總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那種突如其來的悲痛把人震在那裡了……怎麼會是他?他是我們中國人民的主心骨呀!一個大大的家的頂梁柱呀!他走了,不是家要塌下來了嗎?!
所有人都在哭,而且越來越多的人聚攏來了,哭聲抽泣聲響成一片……高音喇叭的聲音在禮堂裡聽起來很遙遠……學校在禮堂裡放了一隻大的收音機不斷播著:“深切哀悼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
我的腦子空空的,不會思考了,就隻是哭著,莫名其妙地還喃喃著一年級學的歌謠:“花喜鵲,叫喳喳,周總理訪問到我家。爹遞煙,媽端茶,我把板凳拿……”可越說就越哭得更厲害……
遊老師與喻班一起來叫我們了,他們手裡拿著一疊白紙,要我們都回教室,做一隻花圈,我們班的花圈。
我們淚眼迷蒙,看到有彆的班已經做好了,一班人排成隊伍來敬獻。於是就趕快一起去教室。
在教室裡,會做花的人做花,會紮圈的人用鉛絲紮圈,都哭紅著雙眼,默默做事……我們依然不停地垂淚,不時聽見有人擤鼻涕……
那個時候的我們,每個人都心地善良,純真的秉性裡沒有什麼雜念的,對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周總理,都悲痛欲絕!
學校裡讓我們每個班自己紮花圈,自己去敬獻和吊唁。學校一連兩天沒有上課,其實也已經上不成課了,領導、老師與學生都一樣,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第三天,所有領導與師生們集中在大靈堂裡,跟著收音機的廣播參加了全國的追悼會。
播音員帶著哭腔的解說,與我們悲切的心在一起纏繞著: “群山肅立,江河揮淚……敬愛的周總理和我們永彆了……”
禮堂裡的哭聲又成了波濤洶湧……
“總理愛人民,人民愛總理……八億雙眼睛都想看一看您,八億顆心都在為您哭泣……”播音員抑製著她的悲傷,繼續努力地為全國人民述說著,因為那時候沒有電視傳播,人們隻好在她的言辭裡找到那種難忘的畫麵,“靈車隊呀,萬眾心相隨,哭彆總理……八億神州淚紛飛……”
我們還是事後得知,北京十裡長安街上,全擠滿了人……
“……隻見靈車去,不見總理歸……”播音員也說不下去了,人們的耳朵裡,所有的音波都是哭聲……
好不容易,播音員得以控製住了情緒,她哽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滴滴的熱淚灑在天安門廣場上,一朵朵白花係在天安門前的蒼鬆翠柏上……人們已經把總理的豐碑建造在心上。……”
到最後,有很多人差不多與播音員一起說起來了:“周總理您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
這是銘刻在中國史冊上、中華民族的不尋常的1976年、那一連串的悲痛事件的起始……
我的腦神經記憶被悲痛打敗了,後麵竟然有點模糊,隻記得遊老師要我上兩天的漢語拚音課。我先極力推脫:我們上海人的普通話舌尖音有力,而團音無力,翹舌音就更不好,哪怕想到要卷起舌頭,發音還是很費力,顯得有點做作,尤其分不清楚的是前鼻音與後鼻音,那個r化音……
遊老師說:“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可以。我家裡發生了一些事,要我去處理,這是委托你幫忙的。”
聽他這麼一說,我又義不容辭了。
在高安師範的第一個學期很快過去了。
奇怪的是,我這個學生,在腦海裡怎麼沒有多少做學生的印痕?好像我並沒有把精力都投入到孜孜不倦地“啃書本”中去,我還好像依然是個庫前學校的老師,忙忙碌碌地排練,下鄉築路勞動,還上了好幾節課……但是,我對二班的老師與同學們有著最親切的,最淳樸的,也是最深厚的記憶。
這一頁就那麼快地翻過去了……接著,我要回上海了。
前一次回家探親是三年多之前,故鄉的滋味都淡忘了,心裡塞滿了惆悵,儘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兒童相見不相識……”的疑疑惑惑,真怕家人會“笑問客從何處來?”,那種奇怪的思鄉憂愁溢滿心胸呢。
而快要臨近春節的綠皮火車已是一票難求,我們二班的上海人一起回家,怎麼采購那十幾張票呢?還好,現在有南昌同學幫忙,他們也是克服了“艱難險阻”,終於幫助我們“搶”購到了最熱門的硬席票,使我們一群人,一放假就可以熱熱鬨鬨地坐上了火車。
那時候的火車,誤點厲害,十四個小時的車程竟然要二十六個小時,甚至三十六個小時。每個小站都停,不斷上來站票的人,一會兒車廂裡就擠滿了,哪怕是廁所,也已成了“小包廂”。
那種“沒有吃沒有喝,隻有那乘客擠上前!”的雜亂不堪現象,我們還是能夠忍受的,但是,人的“三急”怎麼辦?“小包廂”裡的人不願意出來,我們女生幾個拚命地鑽過密密的人牆,去找沒有被占領的廁所,可是沒有找到!
誰知在人擠人的混亂中,事故還是出現了,薑同學的車票找不到了!是掉了?還是被盜了?他急得滿頭大汗,搜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沒有!當然,在這種擁擠的情況下,火車上根本不可能查票,就是怕到了上海,難以混出站去,萬一被罰,我們這種知青又剛入學的人,個個兜裡沒有幾個錢,怎麼罰得起?
於是,我們幾個一商量,去找列車長。
薑同學的車票前一張票號是張東城,後一張票號是戚禎。張同學說他不願意擠車,把票換給了我,要我幫忙。我二話沒說,與他交換了車票。誰叫我是班乾部呢。之前,我左右搗鼓,要他們幫忙上台去演出,現在遇到事情了,輪到我義不容辭地為他們出點兒力了。
我們三人一起出發去七號車廂。為了能證明他沒有逃票,我和戚禎拿著兩張連號票陪他去,心裡還是充滿了信心的,因為證據確鑿呀!當然我這麼義無反顧地衝在前麵,還是有點小心思的。我想中間要跨越十四個車廂,總有救救我內急的地方吧?戚禎與薑同學最近走得很近,當然不怕困難,為那份友情也要挺身而出。
彆以為想想很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其實是非常困難的。那個時候的車廂裡人擠人的程度難以想象,已經塞得沒有一點縫隙,就是車廂之間的連接處也擠滿了人,真叫水泄不通。記得先前我們擠過一次,雖然沒有找到可以使用的廁所,但是,還是擠得過去又擠得回來,人與人之間畢竟有個放腳的地方。
這一次已經不是我們憑經驗想象的可以鑽過去了。我們絕對得從人頭上爬過去!起初我們還客氣地打招呼:“請讓一下,我們要過去。”沒有人會動一動,也有人說:“不能過去!要麼你們自己試試。”好在已是深更半夜,大家都擠坐在地上靠得緊緊地打瞌睡。我們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往前踩,也不知道踩在什麼上麵,我不斷說:“在行李上踏下去”……我們就這麼一會兒東倒下爬起來,一會兒又西倒下撐起來……在人們稀裡糊塗的一片謾罵聲中,我們終於磕磕碰碰地掙紮著爬到了七號車廂。
那車廂的門關得緊緊的。我們去敲門,被告知不可以開門。我們橫說豎說,要找列車長有事,才終於開門允許我們進去了。
這節餐車是我們這趟列車上最高級彆的嘉賓席了,雖然也坐滿了人,但是,走道還是空的。尤其是空氣乾淨,沒有那種汙濁之氣。我們打了幾個噴嚏後,頓覺人清新不少,也終於可以直起身子像個人樣,走到列車長坐著的位子前,與他交涉起我們遇到的困難了。
列車長還是很耐心地聽了我們的申述,還仔細查看了我們的前後聯票號,覺得我們不可能撒謊,而且,我們這麼“翻山越嶺”地來找他,他也被感動了。他提出薑同學補買一張杭州到上海的票,3元幾角就可以解決問題了。我們猶豫了,這筆錢可是我們十碗米粉炒肉的代價呀!然而我們的再三辯解不起作用,無奈之下,薑同學也隻好就這麼咬咬牙,拿出了這筆莫名其妙多付的錢,解決了這個難題。
我的難題也同時解決了。餐車的廁所又乾淨又空閒。隻是我熬小便實在太久,居然一下子出不來了……
戚禎還笑我:想躲在廁所裡過年,這裡的廁所比我們車廂要舒適吧?我哭笑不得,獨自悶在裡麵努力放鬆、憋氣、用力……運足了全身的“氣功”,才算解出來了。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氣,心想,之後,怎麼樣也不敢再吃喝了……
餐車裡的人除了列車工作人員外,其餘都是“高級人員”吧?反正他們的那股悠閒模樣,讓我們羨慕死了!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當然還想賴在那兒,可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正好,火車又在一個小站停下來了,說是要暫時讓車,一共停留十分鐘。那個給我們開門的列車員來要求我們離開了。
我們說穿越那擠得嚴嚴實實鐵板一塊的十幾個車廂有點害怕。她很理解,就給我們出主意:你們從車上下去,從站台上走,去找自己的車廂,然後再上車。一邊說著,一邊就打開了餐車的車門讓我們下去。這種不容置喙的驅趕方式,我們也回拒不了,就隻好趕快下車,在站台上奔跑起來。
我們先是找不到自己的車廂,一路來回狂奔著,而且也休想讓乘客去叫乘務員來開門,那些擠在車門口的人隻是看著我們這焦急的樣子,無助地笑笑……我們知道,隻有趕快找到我們班同學們都在的那個車窗了。可是,車窗都是關著的,如果他們都睡著了,怎麼辦……?他們也根本不知道我們會跑到列車外麵那黑漆漆的站台上來了呢……?
還好,21號車廂找到了,還好,又數到了第四個車窗,我們開始拍打車窗與車身……突然,窗打開了,蔡同學伸出半個身子與我們打招呼,我們都開心地大笑:不管怎麼樣,“自己的部隊”找到了。接著我們就得趕快攀爬上去,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一條路,從窗戶裡鑽進去……
我覺得自己是黨員就得最後一個上,我讓戚禎先爬。裡麵的人抓著她的手和衣服死命提,外麵我與薑同學用足力氣將她的腳墊住並往上送,她爬進了車窗,然後是薑同學,他自己也有點力氣,一會兒功夫就翻身進了車廂,最後,我這個“先人後己”的黨員開始爬窗戶了……
雖然他們裡麵人手是多,可窗戶那麼小,隻容許兩個人伸手用力,我外麵沒有了推力,靠我自己用腳蹬……這才發現車廂外殼是弧形線條微微凸起的,腳沒有踩得住的點,一踩一滑,實在爬不上來了……幾番掙紮,我都快失望了,心裡想:如果我是第二個爬,外麵有薑同學,我也很快就可以解決問題了,現在我一個逞強,違背了自然規律,女生哪有這把子力氣,單靠手臂力量,把全身橫著拉進車窗……怎麼行呢?
在裡麵的薑同學說:“讓我出來,把你送上去……”蔡同學也說:“我來,我先出來,幫你……”
火車可不管你是誰,還吊在外麵,它要啟動了,“嗚……”叫了一下,“咕隆……”車身接著就動了一下……這下我們裡麵外麵的人都驚恐地大叫起來……我急得汗流浹背,兩腳在車身上亂擦,做最後的掙紮……裡麵的人緊緊抓住我的手,雖然我都快癱軟了,都快放棄了,裡麵的他們依然不鬆手……我腦子裡隻有兩個字,“完了”,火車一加速,我一定會摔下來的,我要犧牲了……
就在這大家拚命扯著我,而我是垂死掙紮之際,我的腳突然有了著力點,加上大家都一起用力,我總算爬進了車廂,也就在我軟癱在桌子上時,火車啟動了……我隻呆暈了一下,馬上翻身下來看窗外……一個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在他手提的信號燈弱弱的光線下,我看到他慈祥的笑臉,他習慣性地向火車頭揮了揮手,馬上,火車加速開過去了……我還是伸出頭去,大聲地對著黑沉沉的夜色說:“謝謝!”……希望寒冷的北風呀,把話給我帶過去吧,那真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哪……我的眼裡又噙著淚花了……
我心神未定地擠在小餐桌邊,卻不知道在哪兒可以坐下。剛才驚魂一幕讓我一時有點迷迷瞪瞪,糊塗了。
我們本來是兩個對麵的三人座,現在都擠坐了四個人。戚禎與薑同學已經勉強把他們的身子擠進了在我對麵的座位上,靠窗是蔡同學,旁邊是薑同學,然後是戚禎,最外麵是個陌生人,他怎麼也不肯站起來讓位給我們,還一臉的怒氣,有點怪我們怎麼從窗子裡爬進來了……
我的這排靠窗是小範,然後是維琪,而我本來的位置上坐著三個人,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和懷裡抱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小孩的少婦。那個女的用一雙可憐兮兮的眼睛看著我,男孩睡眼朦朧,一個勁地蹭著母親,嗚嗚地帶著哭聲地吵鬨著,看樣子想睡可又坐著睡不好,難過得不行。
我的腳下好像也很擠,轉睛向下一看,原來小桌底下也有一個人縮在裡麵躺著……天哪,就一會兒功夫,我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了。怎麼辦?把這些人趕走?顯然不現實,也不忍心。但是我,惦著腳尖擠在桌邊,能熬多久?
維琪與小範聯合起來與那個女的交涉,位子的主人來了!……,可那個女的不做聲,小孩就是哭個不停……蔡同學腦子還清醒,他想出來一個辦法,讓那個女的把懷裡的小小孩放在餐桌上麵睡,而她抱起大的,這樣就可以讓我坐下來了……
總算,我像雜技演員表演“縮骨術”似的,擠坐下來。那個躺在餐桌上的孩子,哭了一會兒,睡著了,隻是渾身的尿臭味,讓人一陣陣作嘔。孩子的尿一定是濕了棉褲又乾,乾了又濕,也不知道孩子難過成什麼樣?那個大孩子抱在媽媽懷裡,也不安定,不斷用腳踢,踢得我沒有辦法,就用手擋一會兒,那個母親就隻好對我抱歉地笑一笑,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戚禎已經緩過勁兒來了,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我們怎麼補上了票的經過。
坐在背麵的阿蘭與她的男朋友喬老爺也聽得很入神,還不時地站起來,探過頭來插嘴。喬老爺的一句隨便話,把我們千難萬險得來的“功勞”給一股腦兒地擦乾淨了。
他說:如果是免費給張票,那還差不多,不然,到站後想辦法買一張五毛的站台票,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出去,還怕混不出去?!”
我們這一群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多付的三元錢值不值得。
突然,躺在我們餐桌下的人大聲地抗議,“媽的,吵得人睡不著!”接著,那些坐在地上的人都響應,“你們不想睡,我們跟你們換個位置。”
於是,我們坐在位置上的人像很內疚似的,都閉住了嘴巴。
我本來也沒有開口說話,因為剛剛才撿回了一條命,後怕無窮呢。我呆呆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一會兒是那驚心動魄的一刻;一會兒是餐車裡鋪著潔白桌布上那一瓶瓶鮮花;一會兒是擠在一堆的疲勞而又臭哄哄的乘客;一會兒是那個救我的;在站台上孤零零的人影與他慈祥的笑容……
三年沒有回上海了,這次回去是帶著我自己經過努力奮鬥而入校的喜悅心情的,想不到回家的路居然更加艱難了……
原本列車經過一夜行駛,早上七八點到上海的,可那時候哪有準點的車次?天漸漸地亮了,不多會兒又到了中午,而我們車才過了杭州站,還是那麼慢慢吞吞地走十分鐘,臨時停車半小時。不過,車廂裡麵的環境有了一點改善,那些“站票”終於站起來,有的甚至可以坐下了,因為每一站下車的人越來越多,直奔終點站的上海人卻不多,擠在我們位子旁邊的一家人,連同桌子下麵的人都下車了。我們也總算可以坐直身體,大聲地激動地嚷嚷著。
我可沒有力氣說話,一夜未睡,這時候眼皮老是耷拉著,怎麼也睜不開。
“快看呀,進上海了,”戚禎興奮地站起來把車窗打開,“大家都醒醒呀,我們要到家啦!”她還特地拉我的衣袖:“還想睡呀?三年沒有回上海了,好好看看吧!”
火車是在快速前行,好像很懂我們的心思似的,還拉響了汽笛“嗚……”大叫著穿行在一片枯黃的田野裡,許多的煙囪一忽兒遠一忽兒近,在交替著旋轉著……雖然窗外冰冷的新鮮空氣吹進來,讓我混沌的腦子好像清醒了不少,但是,我還是睜不開眼睛,眯縫著,依然靠在椅背上,耳朵裡隻是那枯燥的車輪滾動的聲音“哢嚓、哢嚓、哢嚓……”,當然,這個響動就是我們離家近了的希望……,我感覺得到周圍都是青春萌動,他們閃亮的眼睛饑渴地望著外麵……
可突然,火車“哢,吭!”又急刹車停了,廣播裡說“臨時停車”。大家的心也卡住了似的,泄氣地又坐回了椅子上。最可笑的是喬老爺,他已經把行李都從架子上卸下來了,就差去車門那兒排隊了。
這麼一停車,我一腦子的漿糊反而清了透了亮了,也眨巴眼睛看看有點失望的戚禎、維琪她們。
蔡同學笑著對她們開玩笑:“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我們這列“老牛破車”還要耐心地在老北站的外圍等站裡有車位空出來了,才有資格進去。
不過,不甘寂寞的戚禎卻利用了這個間隙,提出了倡議。她說我們這次同學們一定要在春節裡聚聚,一家輪一次接待所有同學。並自告奮勇:大年初三到她家吃中飯,一個不許缺,還特彆關照,喬老爺可以與阿蘭一起來。維琪響應,年初四到她家。
我實在為難,三年沒有回家,一回家就要帶一幫人來給父母添麻煩……可我是個班乾部,怎麼能做個熊包呢?還未等我開口,戚禎乾脆就安排起來,年初五到“文娛委員”家,年初六到小範家,初七到阿蘭家……,她們都說好,我也就應了下來,隻是心裡很虛。戚禎掃了一眼男同學,他們都不做聲,蔡同學說:“到時候看看吧。”
火車終於進了老北站。一車困頓疲憊的乘客都像打了強心針,逃難一樣從車上亂哄哄地擠下來,大呼小叫地把夥伴們聚集在一起。我的行李是蔡同學幫忙從架子上搬下來,又幫我從窗口遞下去的。接著,我們同學們急匆匆道了再見,就各自提著行李,趕去剪票口了。
蔡同學見我左右手各提一隻大旅行袋,還背一隻小包,搖搖晃晃地走不動。他又轉身回來,把自己兩隻沉重的大旅行袋用繩子綁在一起,再用毛巾裹上,就扛在肩上了,一隻袋子靠在前胸,另一隻貼在後背,然後騰出了一隻手來相幫我提那隻重一點的旅行袋。
我有點過意不去,連連說:“我是因為不吃不喝一整天了,一夜沒睡,才沒有了力氣……你們也是……,你快走吧,不用管我……”
他的額頭上又冒汗了,但是他還是邁開步子向前走,“跟著,先出站再說。”
我們默默地趕路,追上了前麵的同學。直到順利出站,才看到了許多來接站的親人們。維琪的弟弟妹妹都來了,他們說已經來過一次,知道這次列車要晚點,回去後又來,可是不準買站台票,說是好幾列火車一起到站,人太多了……
我沒有人來接,那是因為我怕父母吃不消就沒有告訴他們,我決定把兜裡還剩下的五元錢用了,叫出租車回家。蔡同學就把我送到了等車點,他就走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疏忽,也有點過意不去:我不是可以讓他一起搭乘車的?他幫我提行李,我卻隻顧了自己……
出租車載我飛快地行駛,一會兒就到了徐家彙。在那個熱鬨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條很大的橫幅標語,上麵寫著“批林批孔批中國最大的儒家周公”……
我心裡一陣刺痛,誰都知道這“周公”指的是誰?可我不知覺心裡的話就漏出了嘴唇……
出租車司機接嘴說,“他剛逝世,……”
我忘了要謹慎說話,莫談國事了,馬上就帶著哭腔說:“人民不會答應的!”
“是的,他是我們人民心裡最敬仰的人!”
“他不是病死的,他不是累死的,他是氣死的!”我又哽咽了。
“嗯!”
後來,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悲痛中沉默。到了我家裡弄的大門口,司機下車為我開後備箱,幫我拿出行李,可隻收了我三元錢,餘錢不要了,他說因為我們是有共鳴的人。
弄堂口好幾個人圍上來看我,突然有人驚訝地嚷起來:“原來是你呀,我還以為有什麼貴客來了呢。”
三年多的時間不是可以淡淡抹去的,那些已經長大相見不相識的大孩子們,他們認出了我,我已經認不出他們了,這不打緊,他們歡笑著,飛跑著,去我家報告去了,他們也覺得稀罕,我居然乘出租車回來了……
這事兒,我媽並沒有嘮叨我亂用錢,還說這樣更好,自己累不著,也沒有讓父母在火車站等一天。當然,因為我上學了,家裡的經濟也在慢慢改善,小弟弟畢業分配在上海工作,再加上大弟弟的病退批準下來了。我家陽光燦爛起來。
我大弟弟那張嘴在三年裡變化可大啦,能說會道,還會吹笛子。看來他想靠嘴吃飯了。
我們在餐桌上,互相地述說著分彆三年中的許多故事,都搶著說,一件事往往說了個開頭就被彆人搶走了。我一整天不吃不睡,頭暈得厲害,把湯菜合在飯裡,邊迷糊著聽,邊迷糊著吃……
母親幫我倒好了洗澡水,讓我換一身乾淨的睡衣褲,我就立即上床,兩床棉被都是洗曬得香噴噴的,頭一挨枕頭,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耿堅編審評:
讀本章,感覺作者像是在時空中穿梭,敘寫曆史變遷中的國家丶城市和人的生存。
本章的落腳點是“回到上海”,作者還原了當年艱辛回家路的種種苦澀丶不易。火車車廂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透不過氣來,爬火車窗口險象叢生,從人堆上爬過去上廁所……作者在這裡複刻了那段歲月艱難行旅的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回上海那年正是1976年。1976年是銘刻在中國史冊上丶中華民族不同尋常的一年。不可避免地要寫到“低沉的哀樂聲在錦江上空沉重地回蕩”“大禮堂像雪地一樣地白”;寫到在上海的出租車上因為反對批周公,同出租車司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司機執意少收女主人公的車錢。
國家巨變和小民日常兩條敘事線索鋪陳在同一章裡,並不違和,反而奏出了家國連心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