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們二班參演的三十九個人,到教室放道具卸妝後,就已經要十點了。大家顧不上互相說說那興奮的心情,匆匆回各自的寢室了。
我先躲在一間空教室裡換好服裝,回到教室。就隻看到喻班一個人在整理。
我對他說,“明天再說吧,今天夠累的了。”
“反正我回去也睡不著,你去休息吧,任務完成了,後麵就輕鬆了!”
喻班的話很溫馨,我點點頭,本還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因為我已經耗儘了所有的力氣,渾身癱軟,隻覺得嗓子很痛,發出的聲音沙沙啞啞,說不了什麼,就不再客氣,趕快回去了。
回到寢室,我便明白喻班說睡不著什麼意思了。
我的寢室裡,擠了一房間的人,十九個……不!是全體二十個女同學。
原來小芹從南昌特地趕來看我們演出了。她吊著受傷的胳膊,也擠坐在人堆裡……我們女同學,沒有一個能安睡的,都還在激動地說著笑著,平時還未等自修課下課鈴響,就會哈欠連天的那點睡意都不見了。
維琪說:“我聽到許多議論,說我們這一台亂哄哄的戲,不正規,但是還蠻好看的。”
“那當然,”戚禎說:“我們每個人都發光發熱了,誰遇著這一股滾燙的青春活力彙成的激流,誰都會融化成‘同流合汙’!”
小楊馬上接話:“哈,真是‘合汙’?哪怕是順手順腳,那也讓人笑了個開心。”
“哈……”一寢室的人都大笑起來,原來,我們自己也會忍不住要笑,那種出了洋相,卻無所謂的爽朗心情,可能隻有那個時候才有。
“好笑的地方多了,”維琪又忍不住說:“小黃,你演的李鐵梅,雙手舉著紅燈,放在額頭上,駝著背,滴溜溜轉了一圈,一條大辮子拖在背後,……我看了都笑得停不下來……”
小黃害羞地也跟著笑:“是小汪要我轉一圈的。”
我累得不行,已經自管自地刷好牙洗好臉,準備上床,想躺著與她們說話。可聽到這句話時,我也用沙啞的聲音插一句:“小黃唱得很好,就是太緊張了,紅燈要右手舉高一點,放在耳邊的……”
林苗忙不迭地發話了:“最結棍的是龍班長,他搶了楊小華的位置,站在老楊和小華的腿上,做了桅杆了……”
“怪不得,”戚禎接上去說:“他比小華高,我在船尾扯著紅綢的一頭,總覺得有點緊。大船搖呀搖呀,還差點把紅綢拉脫手了,我使勁地捏著綢帶,手疼得發抖,我還是咬牙拽著,真怕出岔子,看看……”她攤開雙手,果然手心紅紅的,不知是紅綢的紅染的,還是被勒紅的,“我可是做了一回真正的纖夫呢。”
小芹或許有點覺得對不起我,討好地說:“小汪代我跳白毛女,還是不錯的。”
“也有問題,”維琪說:“彆班的人說:這個白毛女有點胖……我仔細一看,啊呀,服裝小了一號,小襖還馬虎,但是,褲管短了一截,最好笑的是還露出了裡麵的棉毛褲管……”
我正在爬床,聽了這話,差點又踩空了踏腳,……回了一下神,便又啞著嗓子“嗬嗬嗬”地笑起來了,“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太緊張了。”
就在床邊的阿蘭連忙向我伸出手扶了一把,關切地說:“當心,你趕快爬上去歇著吧,最累的就是你了。”
文秀、維琪都說:“不管怎樣?任務完成了,你可以輕鬆輕鬆了。”
“嗯,”我終於爬上床,人輕輕地靠在枕頭上……這時,才真實地感到,我這艘已經超強力發揮的“小破船”,在大海裡掙紮得太久,一經停靠,全身心都放鬆下來的同時,渾身哪兒哪兒都像脫臼似地疼……我知道這是能量已快耗儘,要粉身碎骨了……
“其實,大家都很辛苦呢。”我還是想說些什麼……
戚禎又開始總結了:“我們七七級二班,隻是個普師班,拿得出這麼一台戲,已經是狗攆鴨子呱呱叫啦!”
維琪說:“我聽觀眾在議論,七五屆的特點是靈活聰明,七六屆華麗貴氣,我們七七屆像一群泥腿子……”
我聽了雖稍有幾分不快,但並不覺得是彆人貶低了自己這一群,還真感覺這個總結的人有點水平,於是就又沙沙地說:“很形象,我們是一群‘老農’呢。”
“老農我們也做不到,”戚禎說,“隻是一群剛從農村出來的、一身鄉土氣息還來不及洗掉的人。”
“是呀,……可是這種人有一種本真,很純粹的……”我想說……還想說什麼……可眼皮不聽話了,腦子也迷糊了,我也實在沒有力氣繼續,就喃喃著,好像後麵都是在夢境裡……依稀感到我依然在舞台上排練,努力地說著:“左腳,右腳……”
不知道同學們又說了什麼,她們什麼時候走的……我的淺淺的意識裡,彆人的任何評說都已經無關重要了,我要睡了……我完成了一件事,反正生米也做成了熟飯……
第二天,學校放假,我們大家都睡得不知道日頭已上三杆,窗外的小雀兒儘管還是發出幾百輛車的喧鬨,根本不起作用,兩棟宿舍裡都安安靜靜,還沒有人走動。
我眼睛是睜開了,躺在那靜謐的氣氛裡,真的是一種享受,那隻有在大山裡才有的一種純淨,舒坦呀……怎麼好像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呢?真的不想動彈……
過了很久,我將頭伸出蚊帳看一下同學們,誰知下鋪的小黃也在用眼睛望著我,對麵的文秀還向我晃了一下手,……原來,大家都醒了,可都不願意把久違的安寧打破。
我笑了,想說“九點多了,可能早飯都沒有了吧?”卻發現,我嗓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完全啞了。
我的失聲同學們很快發現了,紛紛起床來問我,是不是要去找柯醫生,還是直接去高安醫院。
我一個勁地又搖頭又擺手……還連忙坐起來穿好衣服爬下床。
維琪伸手探探我的額頭說:“沒有發燒,純粹是累的。”
我趕緊點頭,看來沒有聲音後的我,隻有肢體語言了,不是搖頭就是點頭,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把心給憋得太難受了。
文秀從她的藥盒子裡取出一板含片,遞給我:“嗓子啞了,含幾片就會好的。”
維琪說:“今天我們一起去吃‘炒粉’怎麼樣?趁著現在心情好,趕快放鬆自己。”
好,好,好,四麵八方都在響應,就是我在撥含片……
“你呢?就吃含片?”小黃笑我。
我趕快四處點頭,沒有了聲音還真不方便呢!
那時,隻要三角五分一碗的炒粉,已經是奢侈品了,裡麵放了很多肉絲,維琪她們幾個的碗裡還都要求拌了辣椒醬,吃得“滋溜溜”地響。老板娘給我一個人做了碗湯粉,有肉也夠美味了。這就是我們那時最高級的享受。吃了這一次後,我的“饞蟲”生出來了,以後隻要口袋裡有錢了,忍不住就又來“打牙祭”。
回寢室後,我去隔壁房間找小芹,想慰問一下她的胳膊。她正在洗臉,而林苗苦著臉在幫她絞毛巾,見我進來就說:“你看,‘娘個冬菜’,我還得做‘白毛女’的保姆。”
“什麼‘東菜’、‘西菜’的?”小芹朝她白了一眼。
我笑了一下,用手指指小芹的胳膊。
“好多了,你怎麼啦?嗓子啞了嗎?”小芹有點吃驚,可她很聰明,馬上又說:“昨晚上你的話太多了,今天不讓你說了。”
我又笑了一下,然後做手勢問她,你那天怎麼會偷偷跳鞍馬的?她很快理解了我的問題,告訴我說:“我不願意鄒老師扶我,第一次跳,他伸手過來,我嚇一跳才沒有跳好。第二次我太心急了,怕他來扶我,才跳偏了呢。”
原來她有這麼一個小心思,隻是誰也想不到,會搞得如此糟糕。林苗卻接著“將軍”她了,“你就是高興得太早了,以為隻有你才跳得過去!結果,‘白毛女’也沒有跳成。”
我對著林苗眨眼睛,暗示她不要這麼說。小芹卻是聽慣了她的沒有修剪的嘮叨話,並不生氣,隻是告訴我,這個學期還剩二十多天,她都請假了。今天家裡有人來接她回南昌。
我對她特地來看節目,心裡有感謝的,所以用手勢表示了一下我的謝意。然後,我回自己的寢室,又爬上床躺著,還想靜靜地休息。沒有聲音的我,確實也怕見人呢。
這一覺醒來,下午三點了。我看到她們幾個正靠在床上看書,好像我是忘了自己嗓子啞了的事,張嘴就說:“不知道教室裡的服裝道具還了嗎?”
小黃一個翻身起來驚喜地看我,“你可以說話了呀?”
我也呆了一下,是呀,雖然聲音還是啞啞的,輕輕的,但是,可以說話了!
文秀也高興地坐起來:“上帝隻是讓你做了半天的啞巴。”
我喃喃地說:“你的含片很靈。”
維琪走到我的床頭說:“高安米粉是涼性的,吃了也有敗火的功效。你好得真快呀!”
“嗯,總算可以說出聲來了!做個啞巴原來很痛苦。”儘管我依然覺得身體懶懶的,還是準備下床,“我要去教室看看。”
維琪歎口氣說:“不會省心的人是安定不下來的。”
教室裡沒有幾個人,很安靜。
我看到所有的服裝道具整理得很好,放在教室的後麵,我也就放心了。
那個在舞台上順手順腳走路的張東城,正在埋頭看書。
我走過去特地與他打招呼:“這麼用功呀!”
他其實早知道我進了教室,隻是不太想與我說話。卻不曾想,我說話了,那啞啞的聲音裡,還是有幾分真誠的。
於是,他開口急急地說:“哦,你嗓子累啞了?不好意思,我演砸了。”
“這與你無關,我是話說多了呢。”
“我本來就不會,出洋相還讓人笑話了,我不應該上場的。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有點恨恨地說道。
我是覺得,為了我的“工作狂”,有好幾個同學;他隻是其中之一,犧牲了自己的麵子了。我一時語塞,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可能覺得有點衝撞了我,緩了緩說:“各人有各人的愛好,也各人有各人的風景。”
“嗯,是的。”我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前看過的一篇短文,很是感動了我的。
於是,我也顧不上我的嗓子需要少說話了,就娓娓道來:我們都是想進步的人,而困難就是橫亙在麵前的一條河,大多數人都站在河岸上,不願意跳河遊過去,隻有少數人,也或許隻有你一個人,跳下去了,不斷在水裡掙紮,翻騰,幾度嗆水,差點淹死……但是,最後你渾身泥水,狼狽不堪地爬上了對岸,可就是隻有你,終於看到了不一樣的更美麗的風景。而那些依然站著不作為的人,他們在你痛苦地拚搏時,不斷地嘲笑著你,說你有多麼的醜陋,多麼的不堪,多麼的狂妄……他們是衣冠楚楚,舒心自在,可他們依舊站在原來的岸邊,什麼也沒有經曆過,什麼也沒有看到……
“你說的都對,”他打斷了我的話,“可那是你把我推下河去的,而那個彼岸並不是我想要到達的地方。”
他的話真是讓我為之一震……我突然悟覺,我感動的東西,並不會讓所有人感動,我想得到的成果,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
在啞口無語的尷尬下,我又急中生智了,說:“你說你丟臉了,是的,但是,最丟臉的是我。”這下,他也驚愕了,一時收了幾分怒氣,認真聽我說起來。
“首先,是我把你們一個一個推下水,掙紮得最可怕的當然是我。笑你走不來路的人,也會笑我不會跳舞,不會編排,卻沒皮沒臉地上台去折騰。我畢竟隻是個業餘的,我們學校的師生哪個沒有看過專業的表演?我們業餘的又會有哪一個是像樣的?整台節目都是我瞎謅出來的,我不就是最丟臉的?”
他一下就明白了,周圍人笑他也好,笑我也罷,不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有什麼好與不好,還不都是相對而言的?他想著想著,臉上出現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我覺得他是已經釋懷了,因為還沒等我再說幾句,他就囁嚅著說:“你是個有才華的人……,不過,我有好幾個朋友也很有才華的……比你更行……”
“那當然,我隻是個學生呢。”我終於也可以暢快地笑了,把後麵想說的話又接著說下去:“你喜歡文學,就繼續努力,更不要怕被丟在河裡,隻有一路嗆水過去,才會看到下一站的風景……”
這時,體育委員蔡同學進來了,我一見到他,就立即走過去,想與他也聊幾句。
“你沒有休息呀?好像還在打球?”
“是的,”他對我笑著說,雖然他剛從籃球場上回來,有點汗淋淋的,但是這一回眼睛很亮,沒有被汗“淹”著……現在是冬天的天氣了,不會熱成了“蒸籠頭”……“學校籃球隊已經成立,我是左鋒呢。”
由於我的任務也已完成,我們的那個文體勞“聯盟”可以束之高閣了,所以,對於他的籃球話題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不再關心還有什麼比賽了。可他卻告訴我了一個消息:後麵兩周隻有上午語數課,下午的音體美不上了,全部是自修課。然而,他們籃球隊得繼續全力投入。
接著,我怕他又要去打球,就抓緊時間趕快對他表示了感謝,謝謝他的紅旗舞得很好。
他立即笑了,而且笑得有點憨厚,也有點靦腆,“還說呢,演出後,所有籃球隊員們都嘲我,說我可以去考舞蹈學校了。”
我也笑了,反正比出洋相好呀。
我正想著找話說,林苗急匆匆地進來,她把那雙芭蕾舞鞋遞給我說:“我們都穿過跳舞了,以為鞋子頂上有塊木頭就可以立起來,誰知道不但腳趾頭痛,還差點崴了腳。還給你吧,我不要了。”
“喲,你還想自己留著呀?”我沒有好氣地說,“好在你送回來了,不然,我在桌鬥裡找不著,不定急成什麼樣了呢!”
她卻沒心沒肺地對我說:“我沒有看過這樣的芭蕾舞鞋,在演出前我就想拿去試試呢。不過,現在沒有興趣了。”
然後她臉一轉對著蔡同學: “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得那麼多獎呢?我們全班演了一個晚上,隻得了一個獎。”她還真是一本正經地嚷著,“你還有獎品三本書,而我們一個獎品也沒有。”
蔡同學從桌鬥裡拿出來三本書,“都是一樣的書,你要嗎,拿一本去?”
“林苗,快一點,我們等不及了。”突然外麵有人叫。林苗也就對蔡同學說:“我要出去玩了,書也不要了。”說著就一陣風似地走了。
我笑著搖搖頭,這個林苗!
接下來,蔡同學對我說了一句讓我記了一輩子的話:“我發現你是個善良的人,對誰都是一樣的真誠。”這下,我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了,很舒心地聽著他的下一句:“彆人與人交往是有選擇的,而你對人都一樣的。”
我還真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有這麼個秉性,他卻注意到了。然,這麼被他一提,我對自己反思起來: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是很平等待人的;當然也可以換一種說法:我這個人會討好著每一個人,一個老好人,以前是有人這麼說我,還略帶貶低意味;……就像這次的排練,我遷就這、妥協那,才會有一班人敢去“跳河”或者說去“出洋相”……
當然,我很欣然地聽進去了,說我善良比聽人誇一句“你有點才”要更有踏實的感覺,因為,善良是從心裡發出來,流在血液裡的,雖然是無用的彆名,可會讓我們這種人平靜安寧;而才能卻是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我可不敢與人比,人家是綾羅綢緞,我是粗糙土布……
他見我若有所思,沒有答他的話,便遲疑了一下……可還是突然問我:“那個林苗是不是對你們說我騙了她?”
我怔了一下,從這個“善良”的思路又被扯了回來……不過,那個“騙”的事兒早忘了……可我還是有點好奇心,想聽聽他的解說。
“看來,人是不能說謊的,天地就那麼小,……”他猶猶豫豫地說起了那個使他感到尷尬的事情:“我其實並不想騙她,就是自己說了一個謊,還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
我聽得稀裡糊塗,更有了獵奇感了,不由得抬眼看他,不想他那很俊朗的眼睛也看著我,四目相對,居然有點不好意思……我怕他認為我在探究他的秘密,趕快低下頭,遲疑了一會兒,才好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說了什麼謊?”
接著,他說了那個長長的故事,這是自從我們認識,並組成聯盟後,蔡同學對我說話最多的一次。
他插隊在高安縣田南公社,是與他的哥哥一起下放的。但是,他們很幸運,插隊的生產隊就在英崗嶺煤礦的旁邊,所以他們的知青點有電燈,與上海一樣的明亮,不像我插隊的山區,直到我出山來高安學習,電燈還隻有一支光。
他哥哥一年後就上調縣城農修廠。去年,他也因積極勞動,當地領導準備推選他進英崗嶺煤礦。由於經常會聽到煤礦出事的傳聞,他心裡發毛,也就是不太願意去。那時候正臨近春節,他沒有回答“可否”就與幾個同學回上海去了。在回家的火車上,與同座乘客聊天,他們幾個介紹自己是知青後,那幾個同車的陌生人居然就有點瞧不起他們,好像嫌他們土,窮,沒有出息。於是,他們幾個說好了,以後不要再對人說,自己還是個知青。
想不到在返回高安的火車上,遇見了林苗她們幾個女知青。於是,幾個要麵子的男同學們說謊了,說他們已經調進了英崗嶺煤礦。等他回到生產隊才知道,他的煤礦上調名額已經給了本村當地的一個青年了。
幾個月後,就有高安師範的名額下來,他不再猶豫,也不想再等待,接了通知立即來學校報到了。其實,如果再耐心等兩年,上海知青大量返城,不就可以直接回上海了?那是後話。
說來也巧,一進學校,他就看到了林苗,原來她也來了高安師範。老天總是會讓說了謊的人原形畢露!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時辰也到得太快了。本來心就很虛的他,剛走進二班教室,一眼看到林苗也走進來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叫他無處可遁了。於是,第二天,就發生了在修路時,林苗的喋喋不休,到處說他騙了她。
聽了這個故事,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原來他的心事那麼複雜,我們頭頂上的“知青”名字的背後竟然是“恥辱”?
蔡同學見我又沉思起來,趕快再解釋了一句:“唉,人真的是不可以說謊的,可我也是不會有什麼目的要去騙她。”
當然,我們大家一個學期相處下來,他給我的許多感覺已經讓我深信不疑,他是個誠實也很踏實的人。聽了他的百般無奈的解說,我對“騙”與“撒謊”有了一個質的認識了。前者有目的的,而後者隻是一個個人的不當做法。
他的一臉無辜,滿心的內疚,反倒讓我覺得,原來男人也有善良真實的一麵。他沒有因為林苗誇大地“胡說八道”,而報複林苗,卻隻是為自己再三辯護。這讓我很感動。因為我在庫前插隊時,六年多的知青生活,並沒有與一個男生在一個隊裡一起勞動生活過,還因為得罪了一個男生,閒話四起。
這起事件,曾讓我對所有男生都害怕,怕他們比女人強健的軀殼裡,全是“利劍”,對喜歡的女人,“口蜜”如飴,對不喜歡的女人,或原來喜歡後來不喜歡的,就會“腹劍”銳利。怪不得曹雪芹要說“男人是泥,女人是水”呢。
蔡同學對自己的錯誤的那種純樸認知,反而讓我的心裡有了一種實在感,並很自然地扭轉了對男人的不信任。從此,我相信了,世間男人一大半也是善良的好人。
他說了那些話後,如釋重負,可能這件事憋在心裡也有很多時候了。不過,他見我總是沉思不語,以為我還是很累,嗓子啞不想多說,就準備結束我們的談話了。“你回去吧,還得好好休息一下。”
“嗯,”我說:“你告訴我的事,我會對女同學們解釋的。”
“不用,”他趕快說:“你知道就行了。”
我會心一笑,他對我的信任,和不想說壞彆人的想法,從此讓我感覺與他在一起聊聊天有一種安全感。
幾天後,我終於有時間也有精力上街了。與我同行的維琪聽我說還沒有去過錦河對岸,就詫異極了:“你還真熬得住,進縣城幾個月了,居然沒有去逛過一次街?”
我有點羞澀地笑了一下,用手挽住了她的胳膊,“你陪我去看看吧。”說著,我們一起走向校門……
在教學大樓的樓洞通道口,我們碰到了與維琪同是新街公社插隊,而現在是七六屆的男同學費大年,他就是那個手風琴獨奏的業餘“音樂家”。他人高馬大,氣勢不凡,非常英俊帥氣。他與維琪有話要說,我就向前多走了幾步,在走廊上等她。
在這條走廊的左手邊是我們的教室,今天是休息天,隻有鄭同學的二胡聲傳出來,他依然在苦練。由不得我不佩服他,二胡與他的生命是混在一起的:音樂從兩根弦裡發出來,仿佛會又進入他的血液裡流淌,然後,融合了他的熱情與奔放的思緒,再次從他的指尖又回到了弦上……這種與生命交響的旋律他是不會停的……而我卻是完成了一個任務,就趕快把那一堆東西放下了。
這時,右邊的走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女生,圓圓的臉,帶副眼鏡,唇紅齒白清秀的臉上,笑意盈盈。另一個是男生,結結實實的中等個兒,臉色黝黑,但一雙朗目炯炯有神。他們一看到我就走過來打招呼了。
“同學,”那個女的說,“納(你們)兩班的一台節目蠻靈格!”
我聽她說的是上海話,很高興,又仔細一辨認,認出來了,他們就是代表三班朗誦的兩個同學。我也立即用上海話說:“你們的朗誦也老讚格!”
女同學是個熱情且爽直的人,她接著說:“都在說班裡哪個人強,一看就知道,你是文娛委員,你們班演出這一塊就強。”
說我好,心裡總是暖洋洋的,忍不住就把高興塗滿了一臉,嘴裡還是說:“哪裡,我們二班文體勞動各方麵都完成得很好呢。”
“聽說你們班的副班長與你爭位子,其實,他根本沒有你……”
這句話把我嚇住了,我一個本無心爭東爭西的人,原來彆班的同學會這麼理解了……我趕快收住那份在輕飄起來的心,說:“我並不想當什麼官,隻是想完成任務……”
“是呀,乾什麼都要憑本事的,完成任務也不容易……”
起先,那個男同學不開口,總是“嗬嗬”地笑著,我覺得他那閃動的目光很機警,裡麵有幾分文氣,也有幾分彆的什麼東西。他一直在觀察,見我有點不喜歡這個話題,就打斷了女同學的話,問我:“你們要出去吧?”
他的聲音裡也有些許嘶啞,不過不是說多了話,一聽就知道是被煙熏的,我點點頭,很客氣地對他說:“是的。”
“以後再聊!”他拉著女同學就走。
“好。”我覺得這個男生,非常有決斷力,不拖泥帶水,也不敷衍彆人,印象很好,便對他很真誠地點點頭。同時我也很喜歡那個女生,她那幾句甜甜話已經被我“吞”下去了。
維琪很快結束了與她插隊同學的聊天,我們又手挽手地走出校門,向高安那條錦河岸的大觀樓走去。
維琪說他們新街知青準備回上海後要一起聚會,正在籌備。
她好像有什麼要告訴我,可又覺得不好,吞吞吐吐地問:“聽到不好聽的話……你會……怎麼樣?”
我心裡雖然有點“咯噔”,但是,我認為已經找不到把我們比作“泥腿子”更厲害的“壞話”了,於是也不太在意,“各人有各人的見解,各人有各人的風格……”我突然發現,我也有了“順手順腳”的那種害怕出洋相的心態了。真沒有想到,一個節目的表演之後會有那麼多的暴風驟雨要落下來,刮走你的自尊,掀掉你的臉皮,還要落在心裡,把靈魂也要奚落一番……
我可是學會了克製情緒了,我不斷提醒自己,這是在人才堆積的高安師範,一個古老的學府裡,而不是在仰山庫前,任你隨意動彈蹦跳幾下,就會迎來掌聲和微風和煦……隻有到“大觀園”裡去蹦躂過的人,才會體會到什麼是“風刀霜劍”……但是,我心裡浮起了彭老師說的話:“既然你已經邁出創作的第一步了,那麼你就得繼續努力,逆流而上……”
我對維琪貌似很平靜地說:“是不是他們七六屆的同學們有議論?”
“嗯,不過……”維琪已經覺察到我心裡的騷動,她停住了,然後說:“我很為你驕傲的,這麼一個全班上的大節目,也虧你做成功了。”
我知道她的苦心,怕我聽了又得啞了嗓子了,乾脆轉彎抹角,說幾句好聽的,讓我開開心。
我笑了,心裡很感謝她的理解,更是緊緊地挽住她,還是暫時不要去聽“意見”,先心情愉快得過且過吧。
我也不知道高安的“南京路”、“淮海路”在哪裡,就盲目地跟著她走,不一會兒就到了大觀樓的大門樓洞。
“哇,這牌樓還有點像小小的天安門呢。”我被高安小縣城還建了這麼“壯觀”的門樓而驚歎。
“是的,這是高安的標誌性建築。看……”她用手指著前麵:“走下這高高的石頭階梯就是浮橋了。”
在那條清澈微藍的錦河上,有一個很特彆的橋,是用很多船串在一起,船麵上鋪著木板,橫穿河流而成。許多人許多自行車在來來往往……
我顧不上耳朵裡灌進去的那些是是非非了,先要去體驗一下這座第一次見識的船橋。就拉著維琪,三腳兩步往下蹦。一會兒就踏上了讓我興奮不已的浮橋。
耿堅編審評:
全班20個女生帶著演出之後的餘熱和興奮擠在一間寢室裡嘰嘰喳喳,指東說西,聊著笑點,互相出洋相,這堪稱是一道青春人生的美麗風景線。一群人在一起海聊,總要有一個攬總的人,戚禎就是那個最善於攬總發言的人,她的一句“一股滾燙的青春活力彙成的激流”,沒有人比她說得更好了。她還有一句金句“一群農村出來的,一身鄉土氣息還來不沒洗掉的人“,準確地揭示了普師二班這個群體的特征。一代知識青年在改革開放的春風激勵下重新找到自我定位並正在創造新生活。
高師故事的時間軸展開不久,有必要注意作者在本章中所作的鋪墊。其一是蔡同學那句讓女主人公記了一輩子的話在本章出現了:“我發現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對誰都一樣。”從這句話將引伸出女主人公曲折和幸福交織的婚戀故事。其二,作者寫到好吃的高安米粉,還有錦河丶大觀樓丶浮橋丶高安“南京路“,看似閒筆,其實是在交代本書敘事空間高安師範學校的自然丶地理丶人文丶民俗環境,是為全書作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