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走進了江西高安師範學校。
雖然心裡五味雜陳,可我還是覺得能從庫前小學出來,又可以讀書了,眼前一片陽光普照。
我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鋪,忙得一身汗,突然,有人在樓下喊:“所有人,趕快去參加高安縣的批鬥大會!”
我的鋪位是在雙層床的上鋪,聽了那個帶點命令的喊聲,也顧不得了,連忙想從搖搖晃晃的床上下來。
這爬床鋪與爬山一樣,都是“上去容易,下來難”。我笨拙地在狹窄的床鋪上轉過身來,放下一隻腳去踩床架柱子上的小三角,我與床都抖抖索索的,不知道是有點緊張,還是不習慣,當另一隻腳從床上放下來時,失去了重心,差點就直接跌到地板上了。
還好,這個窘迫無人看見。我們這個大大的寢室裡,這會兒,就我一個人。
我們的宿舍樓也是二層樓房,建在一個山坡上。我的寢室位於二樓左麵三間的中間。屋子雖大,可左右對開放置了四個雙層床,要住八個人,可想而知,也不會有多寬敞了。
我是最後一天來報到的,估計還是最後簽到的學生,所以,床位也沒有得挑選。
我的七個室友應該早就到了,她們的床整整齊齊地鋪好在那兒,可一個人都不在,去哪兒了?
我對麵的下鋪,蚊帳放著,隱隱約約看到那床單是藍白格子的,有點上海人的氣息,頓時讓人產生親切感。
更讓我注意的是,與“藍白格子床”並排靠門邊的床上,居然放著一架手風琴,48貝斯的,我的心像被春風吹過,激動得飛快地跳起來,真想馬上去背起來拉幾下……可手風琴是隔著蚊帳在挑逗我……
她們都去哪兒了呢?
外麵的呼叫聲又響起來了,我們二樓彆的寢室門“砰砰、哐啷……”似乎同學們都在出來,腳步聲匆匆往外趕去。
於是,我也急忙掩上房門,加入到“嘰嘰喳喳”的興奮的校友群裡,跟著人流湧向那個“批鬥會”。想不到,入校第一個活動,就是去參加那個特殊年代的最“熱門”也是最煩人的會。
我們這一群人從學校湧出去,外麵還有一些人彙攏進來,我根本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懵裡懵懂地“隨波逐流”。
很快我們來到了一個大操場,好像很大很大,可以容得下萬把人。可我們到的時候,操場裡已經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連操場的邊緣枯草地裡,也站了很多人。
前麵的大土台有高音喇叭,不斷放著革命zaofan歌曲,加上人聲嘈雜,馬上就覺得耳朵受不了了,那種煩躁的刺耳雜音,會讓你的神經繃緊,猶如陷在音波潮水的漩渦之間,不由自主地心煩意亂,沉浮不定。
我反正誰也不認識,就在遠遠的枯草地裡找了一個大草堆,席地而坐。拚命地努力著,把自己野馬亂蹦的情緒安定下來。
我們來得晚,還好,這噪音沒有弄得我神經錯亂。高音喇叭突然停止播放,在“嘶嘶啦啦”的電流聲裡,有人宣布大會開始了。
我看到前麵的人都站了起來,一大堆的背影,和灰土覆蓋的褲子,把我的視線全擋住了。我隻好也站起來。
從黑壓壓一片腦袋上麵,看到土台子上,開始“碼”那些挨鬥的人,一排三十多人站不下,就站第二排,還有第三排……一個縣的被批鬥的人還真有規模!
我一看到批鬥,心裡就會想起也在挨鬥的父母,所以剛安靜下來的心又翻騰起來,不願意再看,索性又坐了下來,任由那台上“哇哇哇”地扯著嗓子批鬥,台下“哇哇哇”地也是扯著嗓子議論,還常會來幾下“翻江倒海”的口號聲……我在“洶湧澎拜的噪音裡”,依然做著自我平息的情緒調節……
今天一大早,我從奉新縣趕過來,入校後忙著辦理報到,找宿舍、搬行李……一大堆事務,中午的飯就吃了我插隊的坪陂生產隊石隊長臨彆時塞給我的幾根番薯條。這時,胃也“鬨騰”起來,“嘰裡咕嚕”,那是肚子在“批判”我呢。
我四處查看,算計著,怎麼樣可以從人群的縫隙裡溜出去。
人真多呀!這邊緣地帶,剛才我來時還有不少空地,現在也人擠人了,不由讓人覺得這個批鬥會是有點不同尋常。
正想著,這個“不同尋常”就來了。
人群在激烈的口號聲裡開始騷動,我們坐在枯草堆上的人也激動得站了起來……我莫名其妙地跟著所有人,一個個脖子伸長,向那個土台上望去。
在萬眾矚目下,又押上來兩個五花大綁的人,兩個人的胸前都掛著大牌子,一個寫著“流氓犯”,還有一個“反革命殺人犯”,加在上麵的鮮紅的大叉,觸目驚心。
高音喇叭裡的發言,聲嘶力竭,可我一句也聽不清楚,高安的土話與奉新的不同。凡人都有的好奇心。同樣也在我的心裡發酵,越是聽不懂,就越想搞搞清楚。
我張口問擠在一起的人。
旁邊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告訴我,雖然也是高安話,可裡麵夾了許多普通話,我總算弄明白了。
那個“流氓犯”是高安縣城人,本來有一個美好的家,妻子加三個女兒,過得好好的,可都給他糟蹋了。他強奸了他親生的三個女兒!
雖然我離家插隊獨自謀生有六年多,雖然我也聽到過幾樁不齒人類的事,可這會兒,自以為已經稱得上半老成的心還是被電擊了!怎麼披著人皮的“動物”到處都有?!這種的獸行又是聞所未聞,居然還發生在縣城裡,這裡不是比山裡要文明開化嗎?
他們繼續告訴我,一家人都不肯原諒他,雖然他不停地苦苦哀求,可那幾個血脈裡流著他的血的人,都咬牙切齒地咒他早死。果然,判決書一讀完,那個自找死路的流氓就癱在地上了。
還有一個“反革命殺人犯”,說他的老婆被某村乾部強占了,他不服氣,到處告狀。可他的老婆卻出來揭發他,說他有什麼什麼反革命言行。結果他被關押起來,準備要判他個十年八年的。他想辦法逃了出來,到那個村乾部家,想弄死那一對狗男女。他隨手抓一把鋤頭就亂揮,彆人都躲開他,他像發了瘋一般,七砸八砍,亂打亂刨,可一個也沒有打到,誰知鐵鋤頭卻飛脫出去,無意砸到了一個看熱鬨的村民,那人受了重傷,現在還躺在醫院裡。
這下,他的罪過就嚴重了,會判什麼呢?人們都在嗡嗡地議論著……喇叭裡嚴正的聲音好像又在宣布“死刑”!那個人,突然高高地昂起頭,朝著天空開始狂笑……
一萬多人的操場,反而靜下來了,默默地看著這可怕的場麵。
幾個扛槍穿著製服的人,威嚴地把那兩個差不多就是“已死之人”的僵硬軀體,架了起來,拖著,拽著上了一輛大卡車,後麵跟著那些挨鬥的人。再後麵就是上萬個看熱鬨的群眾了。鬨哄哄的人潮,開始“滾滾流動”……
剛才給我講故事的幾個人,對我說,“跟著去看看吧?要去乾河溝那裡執行槍決呢。”
“怎麼?會公開槍決?”
“是呀,還要曝屍三天呢。”
這可鬨大了,以前在上海聽說槍斃人是在龍華飛機場,從來不對外公開的,這裡,還要人們去看?
他們說著就湧入人群中了。我猶豫了好一陣,最後,兩隻腳還是跟著這股“好奇”的人流去了,哪怕腦子裡一再對自己說,看了會睡不著覺的,畢竟是人的生與死。
刑場不遠,因我一再遲疑,所以落在很後麵。不多會兒,就聽見前麵兩聲槍響……兩條命沒有了……
人群還在向那兒湧去,我跟著的一群人是站在河溝的這一邊,而被擊斃的“流氓”與“反革命”躺在河溝的那一麵,一個掩麵向地,一個仰麵朝天……我是在外三層,不想擠進去,從人縫裡看見的。
人們的確都多多少少受到震撼!哪怕是罪孽深重的靈魂,而且已經被消滅了……活著的人們,還是默默地看一眼就趕快離開了。
等我揣著那顆被震驚的心,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的宿舍後,發現我們的寢室裡有了好幾個人。可她們都躲在自己的蚊帳裡,沒有人吭聲。那個公審大會把大家入校的興奮和認識新同學的熱情大打了折扣了,並且,好像還把晦氣帶了回來。
我又爬上去弄床鋪,下鋪的同學,隻是伸頭看了我一眼,而且我們的那個對視,也是淡淡的。
還好,我們班第一個寢室的同學,有幾個很活躍,充滿了活力,她們的喧鬨聲在隔壁響起來了,不多會兒,這股熱騰騰的“活力”跑到我們房間裡來了。
一個高高的同學,梳著童花式短發,帶頭推門進來,非常大方而又熱情洋溢,用滬語問道:“同學們,捺有幾個上海寧呀?”
她這麼一嗓子,嚷出了好幾個上海人來,從帳子裡鑽出來二個,她身後跟來二個,本來是三個女人一台戲,現在有了五個姑娘了,而且這台戲的台詞是我們上海“閒話”,很快形成了一個興奮的高潮,先前的什麼汙濁之氣都一掃而空了,房間裡全是歡樂和闊論。
“我叫戚禎,”高個子介紹自己,“從上高縣來的,”她給大家最有力量的一句話就是,“阿拉大活人,還是要為自己找快樂。想想能進高安師範,不就是改變命運了?”
跟進來的兩人也接著話說,“我是小範”,“我是阿蘭”,……
從藍白格子床單上起身迎出來的姑娘,果然是上海人,她長得秀氣文靜,小巧玲瓏;還有手風琴的主人也是上海人,瘦瘦高高的,戴著一副眼鏡,梳著兩條也是瘦瘦的辮子,一個中學生的模樣。
我隻來得及從二層鋪位上探出個腦袋,那句自我介紹,“我也是上海寧……”卻被她們歡聲笑語給淹沒了。
高高的戚禎對著高高的手風琴手說,“我們兩個太有高度了,找個男朋友都不容易。”所有人都笑起來了。
“不管老俵多想找個上海人,可是他們走到我旁邊,就像縮進去了半個腦袋,灰溜溜地走了。”還沒等大家第二次笑出來,她就對那個模樣文秀的說,“你是最危險的,沒有被老俵搶得去?”
手風琴的主人就馬上說,“人家有男朋友的。”
“哦,就已經有了保鏢了!看來我們兩個‘鶴立雞群’的,也要早點找好保鏢呀!”
“瞎說瞎說,先要讀書。”‘手風琴’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們不用急著找,我是沒有辦法。”樣子文秀秀的同學笑著幫她開脫。
“這是飽漢子的話……”
又是一陣大笑……
戚禎急刹車,“我開開玩笑的,就是想要換換氣氛,乾嘛愁眉苦臉的。走,我們一起去那個寢室看看,還有上海寧伐?”
於是笑聲就被帶到隔壁第三個房間去了。
在上鋪的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相擁而去。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雖然也被她們青春的荷爾蒙給感染了,跟著換了一種心情,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與她們一夥上海人去笑作一團,還是先專心把床給收拾好吧。
我在床上努力“造窩”,耳朵卻支楞著……隔壁房間傳來的談笑,聽起來就好比一鍋甜粥在熬著,“啵啵啵”,時高時低,還是很撩著我的心。
好像我們班的上海人很多,第一間有三個,第二間“滾雪球”滾走了兩個,漏了我,現在在第三間,又滾上了幾個?好像不但有上海話,還夾著南昌話……
這個串聯真熱鬨呀!我也特彆想在那個“冒泡的粥”裡,一起冒個痛快,可就是這上鋪,把我給封鎖了!
一會兒功夫後,我已經都整理好了,蚊帳也掛好了。
我的床頭處一尺遠,懸著一隻燈泡,而且,這隻燈好像是為我一個人服務似的,一伸手就摸得到。回想起庫前的那個燈泡,一支光,怎麼也照不亮書上的字,現在可好了,躺在床上,也可以美美地看書了。
我還將書架放在靠床裡的頭邊,腳邊放一隻裝日常換洗衣物的小旅行袋。
我的書還在小木箱裡,我便慢慢地爬下鋪來,準備整理出要看的書。
這會兒,我萬分小心,一步一個腳墩踩下來,居然穩穩地落到了地上。
我的下鋪從床上坐起來問:“同學,你終於弄好下來了?”
我一邊笑著點點頭,一邊也弄明白了,有人睡在下鋪上,我爬上爬下更穩。
“你不是上海人?”
我咧嘴又笑了一下,“我是上海人。”
“那你為什麼沒有與她們在一起?”
她一邊問著,一邊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
我本來想說爬床不容易,現在也不願意說了,因為在她的眼裡我已經看出來了。她有點分不出我是什麼地方人,三年多沒有回家,果然上海人的味道沒有了。
我很乾脆地說:“我也是奉新人。”
她立即拉著我的手熱情地介紹自己,“我是高安人,小黃。”
我們倆親熱地拉起話來。
突然,開著的房門口出現了兩個人,有一隻手在門上敲敲,“可以進來嗎?”
我馬上站起來,迎過去,招呼他們:“可以可以。”
來的是兩位男士,年長一點的自我介紹,“我就是普師二班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遊果然。”
“哦,遊老師,快來坐。”我趕快去端來一隻方凳。
遊老師一轉身把身後的年輕人拉進來,說:“這是我們班的班長,喻仁民。”
小黃與其他同學們都過來打招呼。
遊老師就站在門口,笑著對我說,“你是最後一個報到的,我認識你!”他還一邊給我一個大紙包和一份名單,一邊吩咐我說:“請你幫忙發給我班女同學們,每人一疊飯菜票,一個月的夥食,要簽好字,然後把名單交還給我。記得通知大家,晚飯5:30開始供應,晚上6:30到教室集合,教學大樓底樓104,班裡開個新同學認識會。”
我滿口答應,接過了為班裡做的第一個任務。等遊老師與喻班長走了,我就馬上開始行動,為自己寢室的同學們發放飯菜票,可很多同學在隔壁熱鬨著呢,我乾脆也過去了,想接著發。
第三間寢室裡,她們還在興奮地搶著說話,生怕自己說少了顯得不夠熱情似的,我走進去,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察覺。我便默默地站在旁邊,聽著她們的“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嗓門最高的還是戚禎,或許身高占了優勢,她依然是談笑的中心,她正在表揚和鼓動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你會跳舞,為我們大家表演一個!師範學校的學生都得學學手舞足蹈,我太高了,一跳就如山崩地裂……”
在大家的哄笑聲裡,那個漂亮的女生,聽口音是個南昌人,果然翩翩起舞了。大家就給她邊唱邊打拍子。旁邊有個圓圓臉蛋的小胖子,也跟著她跳,有點七顛八倒,胡亂比劃著,嘴裡說的都是上海話:“我也想跳舞,就是學不會。”
這時,我們寢室的那個很秀氣的姑娘一眼看到了我,她馬上插嘴打招呼:“你是小汪吧?”
總算,她的一聲招呼,打斷了興致勃勃的歌舞和興奮,所有的眼睛都射過來,一種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奇!
在那麼多熱辣辣的目光聚焦下,讓我一時渾身刺熱,不自在起來……
我連忙把手裡的紙袋舉起來說,“班主任和班長來過了,給大家發飯票呢。晚上還要開班會。我們先領一下‘吃’的吧。”
這一下,“目光”都明亮起來,大家圍上來,我忙著發放,同學們忙著簽名。一時間,我好像就是個食堂工作人員,估計,彆人也這麼覺得,還是那個秀氣的姑娘想起來,用上海話問我:“儂是上海寧伐?”
我對她很開心地笑了一下,“是額。”
還有那個“手風琴”也來問我了:“你在我們寢室吧?今天剛來的?”
“嗯,是的。”我對她也溫和地笑了笑。
戚禎上來就拍拍我的肩膀,“不好意思,你剛來就發飯票。不過,”她又想幽默一下,“我們早來一天的,都是自己上街找食吃,你可是‘飯仙’呀,專門送吃的來了。”
她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庫前的“鋼鐵飯桶”,不覺大笑起來,彆的人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
發飯票要勾名字,我發一份就認識了一個同學。手風琴手叫維琪,秀氣的姑娘名字就是文秀,我一下子就記住了她們。
我發完這個寢室,又想去第一間,哪知,我們新同學們就像剛出籠的粘糕,黏在一起不舍得分開了。就見第一間的同學們聞訊出來,並與第三間的一起都湧入我們第二寢室,合成了一個大聚會。
這會兒,我們房間鬨翻了天。戚禎又發現了新情況,維琪的手風琴與文秀的小提琴。她哪肯把兩位“音樂家”給放了,非要她們各來一段。
於是,我發放飯票有了伴奏了,一段手風琴“波爾卡圓舞曲”,活潑輕快,一段小提琴獨奏曲“新疆之春”優美動聽……大家鼓掌不斷,我的手沒有空,隻好嘴裡一個勁地說:“好聽!”
我們二十多個女同學,互相都認識了,我把“名字”一起放進了紙袋,任務也完成了。不過,那種音樂舞蹈藝術的氣息就不斷盤旋在我和所有的女同學們的心裡了。
下午的時間被那個“批判會”用去了一大半,我們女生宿舍的這點快樂,也就一轉眼,五點半到了。文秀的男朋友已經又來招呼她去吃晚飯了。我們餘興雖未已,為了後麵的開班會,也必須急著去食堂排隊打飯了。
我跟著“手風琴”維琪去學校的大食堂。
她告訴我,她早來報到兩天,已經很熟悉了。她就是高安插隊的,他們新街公社的插姐妹們送她來,今天中午就在高安縣街上那個最大的飯店吃飯,又去了那個批鬥會……我明白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有看到她。
大食堂裡人山人海,已經排了好幾個長隊,學生們在“叮叮當當”的碗筷聲裡,嘰裡呱啦地說著話。
反正沒幾個菜,我們倆都買了“炒雜丁”,有茭白丁,肉丁,豆乾丁,還有毛豆子。我有三年多沒有吃過這種精致的菜了,直說好吃。可耳邊聽到的大多是埋怨的話,說菜總是沒有油。江西人抱怨怎麼不放辣椒,上海人皺眉說怎麼不放點糖……我一句話都不說,把碗裡的“山珍海味”一掃而空。
我和維琪又提著熱水瓶與小鉛桶,飛快地再次跑去食堂,在食堂門的一邊有泡水的龍頭。
這麼急匆匆地跑食堂,以後就成了常規,哪怕刮風下雨,都得跑。因為一個小時後,晚自修要開始了。
我用小鉛桶裡的熱水洗乾淨了渾身的塵埃與汗水,人好像又精神了許多。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去教室。我與維琪自然而然地相約一起去了。
我們的教室在教學大樓的底層,一會兒就找到了。這是個四層樓的辦公教學大樓,天已經拉下夜幕,就看見各個教室都在亮燈,人聲鼎沸,上上下下,真熱鬨呀!
這久違的學校氣氛,讓我們倆都激動起來。我心裡一個勁地在想,終於又做回了學生,在那個特殊的時期,想讀書求上進,真是太不容易了呢!我覺得,這裡的每一個學生,或許都有一個與我一樣的從農村努力走出來的故事。
我們倆在教室靠後的課桌椅上坐了下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鬨哄哄的教室,鈴聲就響了,隨著急匆匆地又湧進來不少同學,教室裡已座無虛席。
遊老師原來早就坐在教室後麵了,他在靜靜地看著同學們。這時,他慢慢走到了黑板的前麵……頓時,誰也不說話了,興奮的聲音一下子就克製住了。
遊老師先介紹了自己,他的名字是說一遍就可以記住一輩子的,“遊果然”。他果然是與名字一樣的古色古香,氣質文雅。
然後,他就非常簡約地介紹了我們高安師範的“前世今生”。
“同學們,可能你們已經走遍了我們的學校了,我們學校現在縱深有四進院,再加兩個‘耳朵’,即在後麵左右擴展出來兩大塊麵積,初見一個省級師範的規模了。”
他告訴我們,高安自古至今人文薈萃,教育昌明,早在清朝就在全國率先創辦師範傳習所。我們學校這塊地是城北鳳山,傳說唐代有鳳凰飛集於此而得名。如今的女生宿舍,那座二層樓曾經是清朝建立的“鳳儀書院”舊址。在日軍入侵時,被炸毀。戰後再建的就是這座小樓。到1949年高安解放,新政府正式建立了高安師範。
原來我們高安師範文脈淵源流長,學府浩浩春秋!
同學們都靜靜地聽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新生都會有的無限憧憬和自豪。
他接著說:“停止招生了幾年,在1975年開始恢複辦學時,招收了三個班,76年又招收了三個班,我們77屆共招了五個班,不過,有一個班在靖安縣。”
“本來第一屆是分了文體班與普師班的,覺得管理麻煩,後來的兩屆都是普師班了。我們就是普師二班。”
接著,遊老師請班長上來,讓他說幾句話。可是,老實憨厚的喻班長,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他的上高縣土話,不要說我們上海人。就是高安本地人也都沒有聽明白。急得他和我們同學們都乾瞪眼。
也是從上高來的知青戚禎,忍不住插嘴說:“班長,你是不是要請一個翻譯啊?我們來自五湖四海,語言不通……”
突然,旁邊有人偷偷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她緊急刹車,不做聲了。一看,原來是文秀在拉她。我還以為文秀與男朋友出去吃飯,會晚到的,卻不知道她,早就在教室了。
遊老師說我們班有兩個黨員,是班裡的主要乾部,就請另一個叫陳曉龍的上來說說。
這個曉龍馬上站出來,他是高安人,夾著土話的普通話比喻班長好多了,“班長與團支部書記是要選舉的,我們是暫時代理。”他的話我們都聽明白了,“今天下午的公審大會,大家都參加了吧?這是必修的jiejidouzheng課。明天上午全體新生都要參加勞動,就是修整教學大樓旁邊的路。那些坑坑窪窪都要填平。下午是各班自己活動,排練幾個節目,晚上在學校大禮堂,就是大餐廳,全校開迎新生晚會。”
曉龍副班長正頭頭是道地布置任務,一個闊門大嗓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裡發出了洪亮的聲音,“演出不難,我們班有的是人才。”
我回頭一看,男同學的一堆裡有個胖胖敦敦的男生,剪了個平頂頭,比彆人都顯得老氣橫秋,但是他中氣十足,繼續將嗡嗡作響的聲音發送到整個教室,“從高安來的劉安福,擅長笛子嗩呐,鄭家祥的二胡過勁(很行),還有南昌來的劉格新,加上我,嘿,都可以不是打馬虎眼地演奏二胡!”
被他這麼一嚷嚷,喧賓奪主了,同學們立馬熱烈地討論起節目來,把兩個班長給撩在了一邊……
我們女生也開始推薦,那個胖胖的圓圓臉的林苗搶著說:“小芹會跳舞!”
戚禎也說:“我們還有手風琴與小提琴呢!”
於是,節目很快就定了幾個,器樂合奏《喜洋洋》,二胡獨奏《賽馬》,小提琴獨奏《新疆之春》,舞蹈《在北京的金山上》……可手風琴維琪怎麼樣也不願意來個獨奏,她說七六屆有個他們新街插隊的上海知青,手風琴演奏一級棒。
她不願意獨奏,但可以伴奏。我倒是自告奮勇,為舞蹈伴唱,因為我在鄉下時就為孩子們演出幫幫唱了,熟門熟路。於是,我也加入了這支臨時拚湊的演出隊伍。
一教室的年輕人,沒有了分寸,早忘了在教室裡需要組織性紀律性,鬨哄哄地開始互相溝通起來。
遊老師也不阻止,笑眯眯地坐進同學們裡麵,看著,聽著,他用這種最平易近人的方式,認識著我們每一個人。
男生中好像有許多個上海人,戚禎與小範的注意力已經轉移過去,與他們中間的幾個,閒聊得興高采烈。
不知是誰,突然對著遊老師問了一個問題:“今天被槍斃的兩個人,可惡!不是說‘人之初,性本善’嗎?這種人,難道就是證實了,‘人之初,性本惡’? ”
遊老師沒有回答,卻對著我們所有人說:“我們明天上第一節課,就是批判“孔孟之道”,不妨大家討論討論。”
對於這個論題,教室裡形成了兩派,爭論激烈。
“性本惡”的一派,認為人天生就有私心,一切行凶作惡都來自於私心。“性本善”的一派,以文秀和維琪為首,覺得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那些作惡多端的都是壞人,隻是少數人而已,誰隻要敢做壞事,就會被正法!被判刑!被打dao!
他們“本善”一群對著“本惡”的那一些人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認為自己是好人,”並不無諷刺地反問:“難道你們都是惡人嗎?”
……對立派的人都在搜腸刮肚,要想出一些新的論證來反駁……
我聽得很認真,也很起勁,並且不由地十分感歎,這才是學校呀!一種濃濃的學術氛圍已經撲麵而來。我聽著想著,思想像是有一把刀,漸漸鑽進了這個話題裡,一層一層地深入撥開……
遊老師不插嘴,一臉的若有所思,傾聽著每個人的意見,不夷不惠,有時還會微微地點點頭。他偶然一轉眼,無意發現我一言不發,正在沉思……
於是,他直接點名,要我也說說自己的想法。
我從沉思裡突然被曳了出來,那不成熟的思想能不能說?我有點靦腆……
看到遊老師鼓勵的神情,我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慢慢地開始述說:“我以前總是聽老師說,人剛生出來,腦子裡應該什麼也沒有,是一張白紙,……”
那個大嗓門的男生、馬上就接上去,“又出來一個論點,‘人之初,性本白’呀!”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被眾人一笑,我那股拗勁兒又來了,反倒不顧一切地開始述說起自己的想法來:
剛生出來的小嬰兒,是有吃喝拉撒的本性,也知道冷暖和依戀父母,如果把這種生存的本能看作是人性的欲望,私心之源,惡的滋生之源,那麼,也要從他第一聲啼哭才開始“惡”,而同時,父母就會去照料他,安撫他,給他滿足和愛,他的心裡一定會有美好的情感生出來。每個孩子生存的環境不同,他的心靈感應到的東西也不同,如果孩子的家是安定的,生活是有規律的,母親,這個第一任老師,她懂得如何撫育孩子的話,那孩子的“善”也馬上就會產生。
講著講著,我又開始把自己不成熟的理念推出來了:“人之初,性的善惡會同時產生,因為先天遺傳七情六欲,而後天的環境教會一個人如何克製自己情欲,也就是說,如果人性的活動橫向是欲求,那麼縱向便是理智……
可馬上有人打斷:“小嬰兒哪裡有什麼理智,不吃不喝還不就是餓死了?”
“是呀,”我的腦子裡居然有奔湧而出的話,於是繼續說,“會教育的父母就一定會科學地喂養孩子,一開始就讓孩子對外界感到安心,溫暖,和節製,那就是“善”的教育。人性的‘善’與‘惡’的產生與發展是縱橫交錯的。特彆是孩子開始牙牙學語,語言的出現,就是在孩子的心靈上刻上了思維的痕跡了。初學說話非常重要,每一字每一句,都對孩子的將來善還是惡的言行,有巨大的影響。”
“你很會思考,”遊老師開口了,“你說到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教育的必要性,而我們師範生,就是要學習如何教育呀!”
遊老師很善於把大家的話袋子打開,也非常有總結性地收住了“口袋”。教室裡安靜下來,同學們還在各自思考……
不知什麼時候,喻班長出去了,這會兒又扛著許多書進來。他讓曉龍班長分書給同學們,自己又帶了幾個男同學再去教務處搬書。
捧著這些書,大家的興奮點又掀起了高潮,我們的學生時代真的就將開始了!
我背來的小書包放不下這麼多的書,隻好掏出那支寶貴的包頭鋼筆,給每本書和本子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把書放在課桌的屜子裡……
遊老師宣布明天上午是勞動,現在可以回寢室休息,同學們三三兩兩,準備走了。
突然。我們寢室的文秀著急地大叫,“呃,你們怎麼喝了我的洗腳水!”
原來,她出去吃飯的時候把熱水瓶帶出來,灌了開水後就放在教室裡。好幾個男生不知緣由,都在那兒倒水喝呢。
這聲大叫,把他們嚇懵了,不知所措。又是那個大嗓門楊同學笑著調侃:“這是洗腳水,你們都敢喝了呀!”
不管怎樣,文秀的著急是有道理的,學校供應熱水就是晚餐時的一個小時。現在哪再有熱水呀?
我與維琪因之前提過一鉛桶熱水來漱洗,所以熱水瓶還滿著呢,便拉著她一起回去了。
等我躺在床上時,伸手可及的電燈卻一閃一閃地告訴我們,要熄燈了。
這一天,確實是非常累,明天還要勞動,我也就對著書架舒心暢意地看看,想休息了。
誰知,也是因為忙了一天,把身體的一個本能忘了,這會兒一安靜,肚子開始有點蠕動,要排便了。
我無可奈何地翻身坐了起來,穿好衣服,爬下床來。
下鋪的小黃睡眼惺忪地問我,“怎麼不睡呀?”我隻好說要上廁所。
這下驚擾了一寢室的人,維琪還起床說,“現在熄燈了,那個烏墨漆黑的廁所怪瘮人的,我陪你去吧。”
她的話很溫暖,直入我心,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呀!後來,我們也確實成了莫逆之交。不過,我拒絕了,我有手電筒,這麼晚了,還是這種事,怎麼可以麻煩彆人呢?
我用手電找路,從寢室樓的東麵門洞裡出去,沿著一個有點陡的小坡衝下去,然後再上幾個台階,就是那個大公共廁所了。廁所的北麵部分,朝著女生宿舍,就是女廁所。有好幾個手電光在晃動,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不會安排妥當呢。但是,她們告訴我,這個時候來如廁最好,如果大清早來,那就要排很長的隊呢。學校再不想辦法,多修建一個廁所,我們女學生一個上午就隻好在排隊等著“辦公”了。
初秋的夜晚,氣溫舒適,這時的校園裡已經很安靜了。我東張西望,四周影影綽綽的房子,看不清楚什麼。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明天要抽出時間來看看我們的校園。
我剛想回身,卻突然聽到我們教室那兒傳來輕輕的二胡聲音,誰在教室裡?彆看我累得不行,可好奇心還是那麼重,忍不住就循聲去了教室。
教室的門微微隙開,裡麵有燭光透出來,而好聽的二胡聲音也在空空的黑洞洞的教室裡回響。
我一推開門,那個二胡就停下來了,我很吃驚地看著他,他也很吃驚地看著我,幾乎同時問道“你怎麼沒有睡覺?”
他就是我們班的鄭同學,準備明天要表演二胡獨奏《賽馬》的,原來他躲在教室裡苦練呢。
他很幽默地告訴我:“我的那匹馬還太野了,我怕馴服不了它,利用晚上再來掰一下馬頭。”
我卻被他深深地感動了,是呀,要想做好一件事,就得這麼勤學苦練。我們寒窗兩年,轉眼就會過去,我也必須像他那樣,“發懸梁,錐刺股”呀!
我掩上門走了,心裡想著快快爬上床去,最好也要看看書。
可是,我躺在床上,用手電筒照著,才看了一頁書,便帶著發奮的“誓言”,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耿堅編審評:
誰都做過學生,誰都有過“入校第一天”,但不曾想您把這第一天寫得這麼動人,這麼吸引人讀,青春活力撲麵而來,把讀的人的思緒都翻動了。
小說的開頭部分,要有足夠吸引人眼球的故事,這是小說開頭部分寫作的敘事策略之一。這一條,作者做到了。第一章開頭敘寫震撼高安縣城上空的兩聲槍響,一個不齒於人類無恥的流氓犯,一個受被村乾部霸占的妻子舉報的“反革命犯”,在萬眾矚目下斃命。這個故事吸引讀者是自然的。
可能現在的讀者會問,震撼是震撼,但小說名字《高安師範那些事》,怎麼一上來不去寫校園內而是去寫校園外。殊不知,這恰恰反映了作者年輕那會兒的社會真實,公審大會在當年是每個人的jiejidouzheng必修課。本章後半段寫到的修路勞動也是必修課。
作為自傳體小說,作者采用的敘事邏輯之一,是以高安師範為中心建構全書敘事的“場“,從本章中出場的遊老師丶喻班丶龍班丶維琪等,以及遊老師介紹“文脈淵源流長,學府浩浩春秋“的高師,班裡學生爭論人性善還是人性惡的場麵,看得出作者已經在初步建立小說人物關係的架構,而且作者在人物外貌丶性格描寫上拿揑得很準確,露出點眉目但不探挖,留下後續寫作的空間。高師這個“小社會”裡人物身份丶相互關係,情感矛盾的複雜性,可以折射中國這個“大社會”裡社會種種的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