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漏壺滴下第七滴水時,西施聽見了玉佩碎裂的聲音。
那是塊羊脂玉雕的鄭國鳳鳥佩,尾羽處有極細的冰裂紋,此刻正隨著夫差的指尖顫抖,在燭火下碎成晶瑩的齏粉。“這是你母親的陪嫁。”夫差的聲音混著酒氣,“當年她被範蠡騙至姑蘇台,身上就戴著這塊玉佩。”西施望著案上的血書,絹帛上“殺範蠡,複鄭國”的字跡還未乾透,母親臨終前染血的指尖仿佛還在她掌心遊走。十年前,她在苧蘿村的浣紗石上撿到這塊玉佩,以為是越地匠人新作,卻不知這溫潤的玉色裡,藏著滅國的烽煙。
“你母親本是鄭國公主。”夫差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鄭國被越國所滅時,她懷著你逃到越地,卻被範蠡識破身份。他假意與她定情,實則……”君王的喉結滾動,“實則用她的血,打開了鄭國秘藏的‘金匱要略’。”
窗外突然響起更聲,戌時三刻。西施摸到袖中短刃的紋路,那是今早從夫差的兵器庫中取的,刃身刻著“鄭”字小篆。十年前,母親咽氣前在她掌心寫的正是這個字,當時她以為是“苧蘿”的“苧”,原來橫折彎鉤裡藏著血海深仇。“範蠡來了。”宮女的通報聲驚飛了簷下宿鳥。西施迅速將血書塞進妝奩,指尖觸到母親留下的螺子黛——那黛粉裡混著鄭國的鉛丹,遇血會顯露出地圖紋路。
範蠡跪在階下,衣擺沾著夜露。他抬頭時,西施看見他鬢角新添的白發,想起三年前他在若耶溪邊為她簪花,說“待吳國滅亡,我便帶你去鄭國故地”。那時她不知道,鄭國早已化為焦土,而眼前人正是縱火者。“越國水師已在太湖集結。”範蠡的聲音低沉如夜梟,“明日夫差若去虎丘閱兵,便是最佳時機。”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這是吳國藏兵洞的布防圖,由伯嚭的親信……”
“伯嚭的親信昨夜暴斃了。”西施打斷他,指尖撫過案上的鳳鳥佩殘片,“範大夫似乎忘了,吳國的密報,現在都要經我之手。”範蠡猛然抬頭,與她目光相撞。燭火在他瞳孔裡碎成細鱗,像極了當年她在溪中看見的魚群——那些魚被他用竹簍撈起時,也是這般驚惶卻徒勞地擺尾。
“西施,你聽我說……”他膝行半步,寬大的衣袖掃過青磚,“鄭國滅亡乃勾踐之意,我不過是……”“不過是幫凶?”西施抓起玉佩殘片刺向他咽喉,卻在觸及肌膚時偏了半寸,鋒利的玉刃劃過他臉頰,“我母親臨死前,用指甲在範蠡的衣襟上刻了個‘鄭’字,你說巧不巧,今日我在你內襯上,也看見了同樣的紋路。”
範蠡的瞳孔驟縮。西施這才注意到他領口露出的紅繩——那是她送的平安結,繩尾係著半塊碎玉,正是鳳鳥佩的尾羽部分。“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鄭國人。”她忽然笑了,笑聲混著淚意,“你接近我,娶我,都是為了鄭國的秘寶。現在秘寶到手,就該殺我滅口了,對嗎?”
“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範蠡抓住她的手腕,短刃跌落塵埃,“當年我潛入鄭國舊都,看見你母親被越軍圍困在宗廟,她把你藏在金匱裡,自己引開追兵……我救你出來時,你還在繈褓裡抓著我的手指!”西施渾身血液仿佛凝固。她想起小時候做過的噩夢:暗無天日的石室內,四周刻滿蝌蚪文,醒來時掌心總是攥著沙土——原來那不是夢,是被封在金匱裡的記憶。
“所以你把我養成‘西施’,”她輕聲道,“養成勾踐手中的劍,卻不知這劍上,早該刻著‘鄭’字。”
殿外突然傳來金鐵交鳴。夫差的聲音透過窗紙傳來:“孤倒要看看,哪個亂臣賊子敢在神女殿行凶!”甲士撞開殿門的瞬間,西施看見範蠡袖口閃過的冷光——他藏著的,竟是鄭國的“魚腸劍”。
“範蠡,你果然來了。”夫差按劍而立,身後甲士皆著鄭國旗紋的軟甲,“當年你用‘美人計’害孤失去至愛,今日孤便用‘反間計’,讓你嘗嘗眾叛親離的滋味。”範蠡的目光在夫差與西施之間遊移,忽然冷笑:“你以為她會幫你?她是鄭國公主,流著的是與你吳國勢不兩立的血!”
“可我現在流的,是吳國的血。”西施彎腰拾起短刃,刃身映出她泛紅的眼尾,“三年前,夫差為我擋下越人的毒箭,用自己的血給我換藥。你呢?你讓我睡在吳王榻上,自己卻在越宮與勾踐的寵妃飲酒作樂。”
夫差的指尖輕輕一顫。西施知道,他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那支毒箭本是衝她來的,是範蠡買通了越國刺客,想借吳王之手除去知道太多秘密的她。“動手吧,神女。”夫差遞來佩劍,劍鞘上的鳳鳥紋與碎玉佩完美契合,“為你的母親,也為鄭國的亡魂。”
範蠡的瞳孔裡終於浮現恐懼。西施握著劍的手在發抖,十年前母親咽氣的場景與此刻重疊:同樣的燭火,同樣的血腥氣,同樣是跪著的男子,同樣是需要她親手做個了斷。劍刃沒入範蠡肩頭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聲音與母親臨終前的脈搏重合,與十年前金匱裡的回聲重合,最終化作鄭國宗廟的鐘鳴,穿越熊熊烈火,震落了簷角的霜雪。
“這一劍,是為鄭國。”她拔出劍,血珠濺在夫差的衣襟上,“下一劍……”“下一劍,孤陪你去越國。”夫差替她拂去鬢角亂發,動作輕柔如當年在溪邊,“孤要讓勾踐看看,他最得意的謀士,如何在鄭國公主的劍下,說出滅國的真相。”
窗外,啟明星正在天幕上緩緩升起。西施望著範蠡驚恐的臉,忽然想起母親留下的血書背麵還有半句:“鄭之複興,不在刀兵,而在人心。”她握緊手中的劍,知道這一劍下去,斬斷的不僅是仇怨,更是一個舊時代的枷鎖。
當第一縷晨光掠過姑蘇台時,西施站在吳王身側,看甲士將範蠡押入大牢。她的掌心還握著半塊鳳鳥佩,碎玉邊緣掛著範蠡的血,在朝陽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遠處,鄭國舊地的方向,有大雁正排成人字形飛過,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候鳥。
“等一切結束,孤陪你去鄭國故地。”夫差的聲音裡有罕見的溫柔,“我們在廢墟上重建宗廟,讓天下人知道,鄭國的血,從來沒有冷過。”西施點頭,將碎玉收入袖中。她知道,真正的複仇不是毀滅,而是讓死去的人重生在活著的人心裡。而她,將用這雙握過劍的手,在吳越的焦土上,種下鄭國的第一株春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