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鏡麵上浮著層青霧,鄭旦的指尖劃過鏡麵,凝霜似的冷意順著指甲縫鑽心。她盯著鏡中那張陌生的臉,眉如遠黛,眼含秋水,唇角梨渦淺現——分明是西施的模樣,卻在右頰顴骨處爬著蛛網般的青斑,如同白玉上的裂痕。
“巫祝說這是‘換顏蠱’起效的征兆。”宮女捧來金箔匣,聲音發顫,“越國大夫說,待蠱毒攻心時,娘娘便與西施姑娘一無二致了。”鄭旦捏緊匣中那張羊皮秘錄,字跡在燭火下泛著暗紅,仿佛凝血:“取處子心血為引,以蠱蟲噬其麵,七日後膚如凝脂,發如墨瀑,音似黃鶯……”她想起三日前在會稽山陰,巫祝剜去她右頰一塊皮肉,將蠕動的蠱蟲埋入的場景,冷汗浸透了中衣。
殿外傳來環佩叮咚,西施的笑聲如春日溪水:“鄭姐姐今日可曾照鏡?吳王早間還誇我眉心朱砂痣生得彆致呢。”鄭旦猛地轉身,青銅鏡映出西施的倩影——月白長裙曳地,眉心一點朱砂豔如滴血,正是昨日她從妝奩裡偷走的前朝遺珠。西施指尖撥弄著金步搖,垂眸看她右頰的青斑:“姐姐這病容,可要當心著了風寒。”
夜漏三更,鄭旦獨自坐在椒房殿的熏籠旁,任由暖香熏得頭痛。鏡中青斑已蔓延至眼角,肌膚下似有蟲蟻爬行,癢得鑽心。她顫抖著摸向妝台,卻見琉璃瓶裡的養顏膏不翼而飛,瓶底殘留著半片乾枯的曼陀羅花瓣——那是西施慣用的香料。“你在找這個?”西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中攥著羊脂玉盒,“姐姐可知,這養顏膏裡混著巫蠱秘藥?若不是我每日替你調整藥量,你早該爛臉而死了。”
鄭旦猛然回頭,看見西施腕間戴著的玉鐲——正是去年吳王賜給她的生辰禮。怒火衝上喉頭,她抓起案上的青銅鏡砸向對方,卻在鏡麵翻轉的瞬間,看見自己的臉已潰爛不堪:右頰皮肉翻卷,露出底下蠕動的蠱蟲,左眼黑瞳泛著詭異的金芒。“為什麼?”她淒厲的尖叫驚飛了梁上夜梟,“我與你同出苧蘿村,為何你能成為吳王心尖寵,而我隻能頂著你的臉做替身?”
西施後退半步,裙角掃過炭盆,火舌倏地竄起,將她手中的羊脂玉盒卷入其中。鄭旦眼睜睜看著盒中碧綠的解藥化作飛灰,蠱蟲在皮肉下躁動得更劇烈,劇痛讓她眼前發黑:“給我解藥!求你……”“這世上,西施隻有一個。”西施俯身拾起半片鏡碎片,映出鄭旦血肉模糊的臉,“你以為巫蠱之術能逆天改命?當年在若耶溪邊,你搶我的蓮蓬,偷我的繡鞋,如今不過是還債罷了。”
鄭旦突然笑了,笑聲混著血沫從喉間溢出。她伸手摳進右頰的潰爛處,指甲勾出一條青紫色的蠱蟲,蟲身還沾著碎肉:“你以為毀了解藥我便會死?可你忘了,巫蠱反噬時,施術者亦會血脈逆流——”西施臉色驟變,踉蹌著後退,卻見鄭旦指尖的蠱蟲突然分裂成無數細蟲,如黑霧般撲向她的麵門。劇痛從眉心蔓延至全身,西施驚恐地摸到自己眉心的朱砂痣正在潰爛,豔麗的朱砂下,竟是與鄭旦如出一轍的青斑。
“你猜吳王看見兩張爛臉,會救哪一個?”鄭旦爬向炭盆,抓起滾燙的炭塊按在臉上,青煙混著焦肉味彌漫殿內,“反正我這張臉,本就是偷來的。”西施的尖叫混著蠱蟲的嗡鳴刺破夜空,椒房殿的燭火次第熄滅。黑暗中,鄭旦摸著西施腕間的玉鐲笑出淚來——原來這鐲子內側刻著“鄭”字,是當年她送給西施的離彆禮。
晨霧漫過姑蘇台時,宮女們在椒房殿發現兩具相擁的女屍。其中一具麵目全非,指甲縫裡嵌著帶血的人皮;另一具眉心潰爛,腕間玉鐲裂成兩半,露出內側模糊的刻字。
吳王撫著西施的棺槨慟哭三日,卻不知在會稽山陰的巫蠱密室裡,新的“換顏蠱”正在陶罐中緩緩成型。陶罐外壁刻著兩行小字:“一命換一命,一顏承一顏”,字跡被人用朱砂塗改,隱隱透出底下的舊刻——那是鄭旦初次見到西施時,在竹簡上刻下的“鄭旦”二字。
夜風吹過巫蠱密室的窗欞,陶罐中突然傳出細碎的笑聲,混著蠱蟲啃噬血肉的聲響,如同來自幽冥的私語。這世上,從來沒有真正的換顏,不過是有人用骨血做餌,釣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