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湯泉(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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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正是鑠石流金之時,阿茹娜不懂皇帝賜湯泉玩的是什麼把戲,但這是聖旨,沒有不遵從的道理。

連日來的遭遇已經讓她明了,這裡終歸是皇宮,隻要在這一日,就要按這裡的規矩來做,她在這裡的一舉一動,一直就沒有脫離過皇帝的把控,她越不聽話,越公然對抗,皇帝越會隱在暗處撥弄風雲,叫她不得安生,反倒她恭順安靜起來,皇帝會像檢視獵物馴化成效的獵手,出於好奇或試探,親自出麵與她相見,而她,也在等這個時機的到來……

湯泉室在皇宮內苑的東北麵,距離浴場不遠。

阿茹娜不解,不過是洗滌之用,既已有浴場,何故又設湯泉室,且這泡湯之前的步驟甚是繁複,需先在浴場焚香沐浴一番,再由宮人用步輦抬至湯泉室,此處另設有盥洗的所在,在盥洗處,宮人先用溫泉水輕輕澆灌在她身上,再為其拭乾身體,趁著餘溫,換上素色絲緞浴袍,這才引她進到湯泉室的室內。

湯泉室室內主要以玉石為築,所及之處觸手生溫,冬暖夏涼,又熏以奇香,任外頭海天雲蒸、或是雪虐風饕,這裡都是滿室春芬,四季如常。

阿茹娜駐足在一麵十二扇的黑漆地牡丹粉蝶雙麵繡圍屏外,未及驚歎那繡工的精細,便聽到流水潺潺,叮咚作響,還聞得蘭薰桂馥,香遠益清,她心中不禁生出好奇。

由著一眾婢子將她攙扶入內,映入眼簾的,竟是姹紫嫣紅、柳舒花放,簇簇如堆錦一般的春景,那翠綠枝葉上甚至有彩鳥棲息、粉蝶撲閃,溫泉水從假峰的石穴中嘩嘩流出,一直流入和田白玉雕砌的海棠湯池,蕩起繚繞氤氳的水氣,縹緲若仙境,渾如天成。

她尚驚愕於這巧奪天工的山水中不能自拔,宮婢已悄無聲息給她褪去了浴袍。

幽居多日,神思疲怠,豁然遇見這秀明開闊的景致,叫她眼前一亮,胸間鬱結在不知不覺間消弭,她忽的動起玩心,大膽走到花前樹下,伸手去觸,湊鼻去嗅。方才知道,這些都是由各色絹綃彩緞精心裁成,綴以珍珠寶石才會閃閃發亮,她瞬時似受了欺詐的孩童,負氣地撅起了嘴。

“請娘娘試水溫。”

經身旁的宮婢提點,她才反應過來,此刻自己通身不著一縷,光溜溜立在眾人麵前,霎時羞得臉上一熱,忙用手去遮擋,卻是徒勞。

很快,她定神一想,她們既這樣伺候自己,想來也是這樣伺候從前到這溫泉來的主子,既是規矩使然,自己絕不可在婢子麵前失了身份,便佯作若無其事,挺直腰杆走向池邊,她先用玉足往瑩澈的池水裡沾了沾,隻覺池水不冷不熱,溫暖宜人,她微微點頭示意,宮婢們才將她小心翼翼扶下水。

溫泉水滑膩溫軟,以百花花瓣入浴,暗香浮蕩,湯池底部嵌以彩瓷燒製的海棠花樣浮雕,既應合“海棠湯”之名,更以此作防滑之用,清波湧動之間,宛如池底果真沉著一朵碩大的海棠花,很是美觀。

她迎著水霧,伸手掬一捧水,低頭用丁香小舌去舔,竟是又鹹又澀的,那遠山黛眉輕蹙,賭氣似將水撒回池中,轉身倚靠在白玉池壁,微仰起頭,羊脂玉般的雙頰蒸出緋紅,如濃醉的桃花妝,濕發如墨傾瀉,散在池內,順著水流蜿蜒浮動,與各色花瓣纏繞,宛如爛漫的丹青水畫。

“這池水”除去水流聲,這湯泉室靜謐至極,她不過隨意開口,回音蕩漾,她不得已再放低聲調:“這池水,我原以為是很燙的。”

桂芹跪在池邊,伏前了半個身子,輕聲答道:“娘娘如今泡的是冷泉,自然是溫而不熱的,待到秋冬之際,這海棠湯又引來熱水,那才真稱作溫泉。”

阿茹娜奇道:“我隻道湯泉都是引山上熱水而來,我們蒙兀視之為聖水,怎麼你們中原能用人力操控泉水的冷熱?”

桂芹道:“這一點,奴婢學識寡陋,就不得而知了,但中土能人甚多,但凡供皇家驅使的,總有法子辦到,娘娘隻管好好享用便是。”

桂芹窺見阿茹娜此刻麵色愉婉,不若平素那樣凜若冰霜,才又說道:“湯泉室實際隻供慣常使用,皇家在泊雲山依山另築了一座荔泉宮,占地千萬傾,殿宇高聳入雲,有湯池數十,皆引天下之精粹而成,被中土之人視作“天下第一泉”,兼而那裡風景秀美,目之所及,皆可入畫,每年秋冬皇家大多駕幸於此。”

望著雲煙嫋繞,阿茹娜神思飄蕩,竟昏昏然想起第一次見皇帝的情景,那時真光殿內熏香飄渺,皇帝的容貌在晦暗的殿閣裡顯得那樣遙遠,她一時恍惚,問道:“平常這裡還有誰來?皇帝來麼?”

桂芹道:“湯泉室一共有兩座溫泉,一個是供陛下享用的星辰湯2,在西麵。另一個則是這個海棠湯,供妃位以上的後庭主子們享用。如今這宮裡,以陛下與安懿貴太妃為尊,後宮之中,自廣衛皇後薄氏薨逝,中宮猶空,陛下雖然內寵甚多,但妃位之上隻有戚妃和娘娘您,所以”

“戚妃?”她順嘴一提,不想而知這戚妃定是皇帝的女人,不待桂芹解釋,她立馬打斷:“不必告訴我,我沒有興趣知曉。”

這話一出口,她才察覺這話很是不妥,不禁偷瞟了桂芹一眼,隻見她神色踧踖,身子瑟瑟顫抖,露在袖外的十指仍紅腫紫青,貼在白玉石階上,尤為分明。

她幡然想到近日來奴仆們受她牽連,飽受責罰,不免心生惻隱,歉疚叢生,於是轉過身來,湊到桂芹的耳邊,誠心道:“對不住了,跟著我,叫你們吃儘苦頭。”

這話極輕,似一縷煙,乍聽之下,桂芹以為是熱氣蒸昏了頭腦,愣怔片刻才回過神來,愕然抬頭,卻見阿茹娜已不知何時輕闔雙目,似乎蘇軟在這淡淡煙波當中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宮婢喚醒幾欲睡去的阿茹娜:“娘娘,請容奴婢伺候您起水。”

接下來又是繁複的穿戴和沐浴,她隻得任由宮婢們擺弄。

許是泡湯起了功效,不消多時,腹中咕咕作響,她不好意思紅了臉。

一旁的宮婢會意,便對她道:“陛下早有吩咐,娘娘泡湯之後大抵會覺得餓,奴婢等已備好膳食,請娘娘更衣後隨奴婢去進膳。”

連日來的怵惕和焦灼不知不覺間為溫膩的泉水和切合時宜的佳肴所消融,用過膳後,阿茹娜一場沉睡無夢。

倦意猶酣,半夢半醒間,一個挺拔的身影在眼前晃動,驚得她猛然一跳,刹那間睡意消散無蹤,瞬間從床上彈坐而起。待她定睛一瞧,那人不是皇帝還能是誰?

她緩了口氣,暗自慶幸方才是和衣而眠,身上穿戴還算整齊,禦前不至於太過失儀。剛要暗暗鬆口氣,卻見皇帝正立於書案前,專神地瞧著什麼。她心裡“咯噔”一聲,剛稍許安定的心瞬間又被提到了嗓子眼,整個人瞬間徹底清醒。她顧不上整理儀容和衣衫,急匆匆的下床奔到皇帝跟前,嬌聲斥道:“陛下,您作甚翻我的東西?”

皇帝微微一愣,目光肆意地將她上下打量一番,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帶著幾分嘲弄,輕笑道:“愛妃這話說得有趣,你的東西?看來愛妃這記性並不好,朕不介意再提點你一次,你所住的這早亨殿,從一奴一婢,到一花一草,從一紙一筆,再到你腳下所踏的那一方磚,皆為朕所有。下一次,愛妃可莫要再忘了,否則……朕可就要又要懷疑是不是太醫失職……”

這一番話聽下來,阿茹娜忍了忍,飛快斂起慍色,低眉道:“陛下到來,臣女並未提前迎接,請恕失禮之過。”

皇帝見她倏現順服之態,以為自己的管教奏效,心中不禁生出幾分驚喜,便道:“無礙。”

她躊躇片刻,見他顏色如常,又道:“謝陛下。有些話……壓在我心底許多天,自您上次派人責罰了惠福宮裡的人,我便猜到,總有一日您會再來,我一直等這樣一個機會,要當麵對您說清楚,若言語衝犯,還請宥恕。”

皇帝對她的服軟很是受用,麵浮得色,微微一笑:“說罷,朕不會與你計較。”

阿茹娜直了直身子,眉目恭順,平靜道:“上次所提之事,恐怕要再讓陛下失望了,到如今,我的主意仍沒有變。”

“不是我願意住在這兒的,若您能放了我,我自然十分感激,即便不能,誠如陛下所言,我也不過是一個聯姻的偶人,隻要陛下肯高抬貴手,把我晾在一旁,漸漸自然會將我忘了,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恩典。”

她覷了皇帝一眼,見他容色微沉,她又吸了口氣,壯了壯膽:“隻求您,不要將怒氣撒在我的族人身上,保他們相安無事,也請不要再用旁人的性命來牽製我,這樣的做法不夠磊落,而我…最不喜的,是被要挾。”

皇帝一邊聽,臉上一陣青接一陣白,眼中火光霍霍,怒氣逼人。

她已知過火,趕緊放低姿態:“陛下賜我恩典,往後,隻要是不違背道義良知的事,但凡陛下吩咐,我都會聽令照做的。若您是生我的氣,要打我罰我都容易,把婢女仆從都攆走,將惠福宮變成冷宮,我也絕不會怨一句的。”

“再說,奴仆們跟著我,能有他們什麼好呢,隻連累了他們替我吃罪挨罰。我不需要人伺候,請把他們從我身邊撤走,安排到彆的宮殿當差去吧,再怎麼說,他們入宮當差是求溫飽富貴的,應該值得有更好的前程。”

她一股腦將憋在心裡的話全吐出來了,一下子如釋重負。她也知道,這些話定然惹得皇帝一時不快,可她還是必須說的。上次被他嚇住了,這段日子以來,她想通了,既然往後一輩子都在這裡,怕與不怕又有何區彆,若是惹惱了他,橫豎不過一刀。

退一步說,其實她早該悟過來了,堂堂皇帝又怎會因後庭女子的事,遷怒她的父汗呢,尤其是他這樣一位胸懷天下的皇帝。邊陲的局麵錯綜複雜,並非任何一個臣子都能有力製衡各方勢力,皇帝和朝廷都需要她父親的效力。

“臣女要說的這一番話,全是肺腑之言,並無旁人指使,請陛下明察定奪。”

皇帝正在氣頭上,她也不再多言,徑自上前想要收起書案上敞開的那卷丹青,抬手之際卻被皇帝一把攫住。

她秀眉輕蹙,當即毫不示弱回瞪皇帝一眼,皇帝微一詫異,豈肯讓步,自然也凶狠狠盯住她。

時光在硬生生的目光對峙中過了許久,皇帝越發覺得眼睛酸澀難忍,全憑一口不忿之氣支撐,自小到大,除了不諳世事的垂髫小兒,從未有人用如此不敬的眼神與他平視,更不消說公然的推拒,實在叫他下不來台。

其實阿茹娜也是一樣的,她一生之中,還不曾與人紅過臉,犟過嘴,往昔所遇之人都待她極為溫厚與尊重。眼下正是,平白無故命裡遭災,偏逢遇上這蠻不講理的煞星。

兩人互不相讓,繼續僵持,雙方的眼角都開始泛起紅絲,皇帝實是有些吃不消,心想:也罷,她畢竟年紀尚輕,就當她是個小姑娘,自己昂藏七尺男兒,讓她暫且得逞一回又如何。

終於,他選擇先敗下陣來,長眉斜挑,清了清嗓眼,有些艱澀的開口:“愛妃…也愛騎馬?”

皇帝平生尚未服過軟,這話未免說得多少有些生硬,卻已經是他在一瞬間搜腸刮肚說來最難得的一句軟話了。

他的話將阿茹娜的目光一下子牽回到了那幅丹青,上麵描摹的是她與其木格在草原上策馬奔騰的場景。

楚天闊地,飛鷹遼原,相親相愛,無拘無束的日子,擋在萬裡關山之外,此情此景此人,恐怕今生難再複有。

念到此處,她心中驟然感傷,鼻子一酸,眼眶也跟著濕潤起來,汪汪晶瑩的淚珠似要滾將下來。

她秉性素來剛強,遽然這般,皇帝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一愣過後,忙道:“你不在中原長大,過不慣規規矩矩的日子,困在宮裡這些天確實有些委屈了你,你……你不要難過,想要跑馬野遊容易得很,若你喜歡,朕可以帶你到圍場騎馬狩獵,痛痛快快玩一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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