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湯泉(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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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茹娜全然沒了賭氣的心思,隻一味黯然神傷。

她輕嗟一口氣,道:“我並不是想騎馬射獵,我是思念畫裡的人,我的妹子其木格,我的父汗,還有我的哥哥。以前我們在皇庭營帳,規矩也是有的,但怎麼也比不得中原皇宮束縛,至少天天能相見,時常說話逗趣,真叫人懷念,如今這些日子裡,我日夜都在想他們,想許多家鄉的往事,越是想念得緊,心裡頭越是難受。”

聽她說得情真意切,皇帝也不免動了惻隱,他放軟口氣,寬慰道:“既來之則安之,你何必總這樣執著,既然你已身在宮中,何不試著適應,一直耿耿於懷,隻會讓自己心裡頭不痛快。”

阿茹娜不禁抬起眼眸,神色複雜地瞧了皇帝一眼,心想,明明是他強留自己在宮中才引起這一切,他倒有臉來勸自己寬心?轉念一想,哎,他是天子,生來呼風喚雨,萬人敬仰,大概沒有不如意的時候罷……

她隻得搖頭歎息:“我隻是無法饒恕自己,我自幼失恃,常以長女自居,總想事事能夠獨當一麵,為人解難紓困,尤其是我的妹妹,她是我娘拚了命生下來的,我和哥哥都見過娘,唯獨她沒有。我和哥哥憐她,愛她,我們打小隻想一心護她,讓她一生安穩。可是,這一下子就全變了樣,我甚至連一句話彆都不曾跟她說過,本該是我來擔的重任,卻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肩上,我我什麼也做不來。”

“我一度以為,骨肉分離,背井離鄉就是此生最大的遺憾,隻要我能忍住這番煎熬,所有的人,將因此得到更好的圓滿,我族也能受到中原皇室賜予的榮光。原來……原來抉擇當前,我沒有那麼大義凜然,我辜負了父汗多年來的心血和期許,還成了他們的累贅。”

她越發無地自容,忍不住慚愧地落淚:“我不是不知道的,陛下所言一點不假,我實在是不識時務。即便三番兩次枉屈了聖駕,我仍無法從命。我如今所做的,不忠於君,不孝於父,不剃兄妹,更害了許多無辜的人受儘皮肉折磨。可笑從前,我總想擋在彆人麵前,如今偏偏是我,是我在這宮裡,給人帶來了禍害。”

她的眼淚一行疊一行滾落,眼中卻茫然不知所措:“可我……我不是成心的,不知道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不管怎樣,一切都是我的過失,犯錯的是我,違命的也是我,倘若陛下將這些責罰都施在我的身上,我心裡頭反倒釋然,這是我能儘到的一點綿力,即便要我當刻受死,我也甘願的!”

她真心實意說完了這一番話後,胸臆頓開,也似乎心無掛礙,正要跪下等候發落。

皇帝卻俯身一把捏住她的雙肩,附唇到她的耳根,沉聲道:“夠了!莫要再作戲,一回起兩回止,朕的容忍是有度的!”

“什麼!”阿茹娜心跳忽的漏了一拍,直以為自己聽錯,猛然揚起頭看向皇帝,一絲肅穆在他臉上轉瞬即逝,眨眼間他又依舊容色自若。

皇帝乍然鬆開她的肩膀,直起腰身,舉手“啪啪啪”擊掌三聲,便有兩個內監從外頭轉了進來,手中各捧一盆花。

阿茹娜腮邊的淚痕猶帶微涼,皇帝的唇角卻不知何時化開了一道溫雅的笑容。

他伸出一根纖長白淨的手指,輕輕拭去殘留她臉頰的淚珠,柔笑道:“愛妃,你能對朕坦懷相待,朕很欣慰。但方才不是說過麼,往事無需再提了,你如今是萱妃,便好好享受應得的榮華富貴。你是知道的,隻消你好好的,與你相關的一切才更會好好的。”

不待她反應,皇帝轉過身去,吩咐將原來擺在窗台之下的水仙撤掉,換上這兩盆上等的牡丹。

“來。”皇帝回身,星眸帶笑,向她招手:“瞧瞧朕特地給你帶來的牡丹花,一盆叫魏紫,一盆叫姚黃,都是花中的極品,大約你在蒙兀並未見過。”

見她默然不語,皇帝也不惱,走近阿茹娜,揚唇薄笑,道:“世事往往奇妙,許多人和事是相通的。就拿這花來說,花開就有花敗,凋零的花扔掉,換更新鮮的來,當下又是滿室芬芳。相反,強留陳舊枯萎的花在身邊,隻能看著它益發腐敗惡臭,過往的嬌美蕩然無存,最終得到的唯有眼前的醜陋不堪,你是聰明人,何必執著,凡事記取最亮麗的一麵足矣。”

皇帝喜怒無常,說話又晦澀難明,阿茹娜置身其中,方才好不容易舒展的心胸一下子又鬱結起來,即便皇帝沒有下令處罰她,她卻真的半點笑意都擠不出。每每與他相處,阿茹娜覺得格外的拘謹。

半是刻意與他疏遠,半是出於拳拳愛花之心,她躲開皇帝,朝那兩盆牡丹走近。

這兩盆花的姿態雍容,繁麗似錦,明媚的陽光之下散發柔和的光澤,恍若仙妃之姿,真不愧為花中之魁。

阿茹娜的確喜歡花,與皇帝相較,沒有什麼妙語警句,她倒十分純粹,單單緣於它們美麗的外表,觀可解憂,馥鬱的香氣,聞可忘愁。

皇帝說得不錯,這樣名貴的品種,她是平生頭一回見到,湊鼻去嗅,陣陣異香縈繞,淡若春霧撩人。

在蒙兀的時候,花的品種並不多,名花就更稀罕了,中土卻隨處可見,尤其是集天下珍寶的皇宮,讚歎名花的同時,忽然想起,果如桂芹所言“隻要供皇家驅使的,總有法子做到”。

她正注神細賞,漸漸沉醉在觀賞的樂趣當中,並未留心皇帝已貼到她的身旁。

皇帝瞧著眼前這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賞花圖,含了一絲饒有趣味的笑意,在她耳邊低語:“看仔細了,這可是真正的牡丹花,並非絹緞剪裁的。”

未待她解過味來,皇帝修長的手指挑起她鬢邊一綹青絲輕嗅,勾唇曼道:“唔,愛妃的頭發,也帶了海棠湯的鹹澀。”

她腦中一片轟鳴,任是再愚鈍,也能明白他所指,她驟然憶起,泡湯泉之時,隱約見氤氳深處,有個熟眼的頎長身影在晃動,彼時她昏昏欲睡不曾多加留心,當前此刻,恍然大悟,震驚之餘臉上驀地沸得要燒起來,她真恨不得有一個地洞供她鑽進去。

驚惶之下,阿茹娜慌忙避開皇帝,伸手去推,反卻被他順勢捉住了手,他微微一運力,更將她往自己身上靠,阿茹娜一下子失了重心,幾乎是整個人跌倒在他身上的,這一刻,龍涎香的氣息撲鼻而來,她嚇得拚命往後趔趄,卻發覺連腰也被他另一隻手纏住。

她原比一般的中原女子要高大,隻比他矮半個頭,這樣的肌膚相觸,兩人胸口相貼,隻隔了一層衣衫,阿茹娜隻覺衣衫之下的兩顆心一同撲通跳動,卻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心跳得更厲害。

“你終究是朕的人,何必抵抗?”皇帝抵在她耳垂含糊地說了一句。

阿茹娜渾身毛孔驟然一縮,冷汗涔涔,仍想分辯些什麼,皇帝細密的吻已紛紛落到她的頸、下頜、臉頰、最後是嘴唇…許是沾染了阿茹娜頸上滲出的汗珠,皇帝的唇也略帶了微鹹的濡濕…

阿茹娜眼中一片茫然,她從未與男子如此親昵,甚至沒有人告訴過她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她覺得這吻酥軟綿綿的,時而像花瓣燙貼,時而像有小蛇滑過,令人頭暈腦脹,神誌不清,既是害怕,又有一絲心癢,仿佛有一種她從未知曉的體會正要被一絲一絲撬開……恍惚間,她好像遊走在懸崖的邊緣,半是詭秘旖旎的風光,半是萬丈不見底的深淵,終於她腳底一滑,掉了下去

猛然一個驚醒,阿茹娜本想離開,渾身卻似被抽去一縷魂魄,腦子裡混沌一片,心頭劇跳不止,隻得迷茫伏在皇帝肩上低微喘息。

“怎麼了?”皇帝淡薄的熱氣噴在她的耳畔,又癢又麻。

皇帝伸手撫她柔軟的鬢發,阿茹娜不由本能一哆嗦,猶如一隻受驚的小獸,曲線優美的頸上,新鮮留下的幾道吻痕若隱若現,皇帝見之,心中一蕩,含笑著以兩指抬起她滑如凝脂的下頜,再度低首湊近。

“不成…”她虛弱又慌亂地抗拒著,以手肘抵在他胸前,用幾近央求的眼神,深深看著他,實在被逼得沒有彆的法子,她顧忌不了這麼多了,隻好將心中疑惑問了出口:“為什麼?陛下,您的後宮有那麼多女人,但幾乎每一晚,您都是留在德政殿處理政務,很少將時日耽擱在後宮之中,既然您是這樣一位勤政克己的皇帝,為什麼?為什麼還要留我這種可能玷汙您清譽的外族女人在身邊呢?留在宮裡的,至少…至少不應該是其木格麼?怎麼,怎麼會是我呢?難不成…這背後有什麼隱衷?”

皇帝神色先是一滯,很快,溫潤的眼神瞬間凝住,那一抹笑意亦僵在臉上,一句冷冷的話從他齒間蹦出:“阿茹娜,你造次了!你不過是一介後宮,竟敢探聽政事,妄議君王愛私。是誰給你的膽子去打聽,又是誰不知死活告訴的你!”

她心裡咯噔一跳,渾身栗然,這是第一次,從皇帝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不帶任何戲謔,也沒有半分調笑,是一種她從未見識過的嚴肅和慍怒。

她忽覺身子一軟,無助至極,原本她還抱著一絲期待,能從他口中得到一些蛛絲馬跡,可隨著他說出這麼不留情麵的話,那黑暗中的最後一星幽光亦隨之熄滅,她傖然道:“這世間,難道真的容不得一個女子去做抉擇?”

皇帝濃眉蹙起,似乎不解她話中所指。

阿茹娜生怕他又去責罰無辜的人,便立馬分辯道:“我不願做陛下的妃子,並沒有半分藐視皇室,不敬君上的意圖,即便是一顆棋子,我也想選一條自己心甘情願,走得義無反顧的路。其木格愛慕陛下,應當受到陛下的寵愛。而我自六歲定親,被視作世子妃十年有餘,從未想過以後宮妃子的身份侍奉君王,可造化弄人,陰差陽錯將我姊妹倆的身份互換,妹子既然與世子相處和洽,我便隻求在宮中安穩度日,終老一生,成為維係兩族最微不足道的一根蒲草,這一點奢求,果真太過任性麼?”

皇帝甩開她,冷道:“彆忘了你可是蒙兀的公主,你和其木格,無論在蒙兀還是中原,終究會被當作聯姻的工具送給有利於布日固德的同盟,甚至敵人,這一點,你身為長女,早就應該清楚。朕三番兩次對你低聲下氣,曉之以理,一再容忍你的不敬,你卻討價還價,不識進退,口中說著恭敬,心中卻不知作何想。阿茹娜,待在朕的身邊,果真有這麼委屈你?”

她一時語塞,心亂如麻,不停思索皇帝的話,茫然地想:當下皇帝的怒氣顯而易見,一觸即發,若再觸犯皇帝的逆鱗,保不準他真的會下旨重罰身邊的人。難道當真隻有成為皇帝的妃子,才算得上是對所有人,所有事最好的成全麼?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渾渾噩噩往後退,直至退無可退,撞上身後的花梨木書案,她用手撐在案邊,不經意間碰到一個物事,不禁臉色一變,慌忙試圖將那東西移走,生怕被皇帝發現。

“藏什麼?”皇帝卻已察覺她的異樣,投來鷹一樣銳利的目光。

“沒…沒有…”她嚇得有些口結,忙撇開視線,隻覺背後涼颼颼的。

她的那個“不”字仍卡在喉中,皇帝已一把將她推開,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她手中的物事——一個繡鴛鴦合歡的香纓。

鴛鴦…皇帝神色一愣,毫不猶豫將那香纓翻倒,從內掉出來的,既不是尋常的麝丹蔻粉,也不是珍珠寶石等小玩意,竟是一張軟撲撲的楓葉!

皇帝俯身拾起,眯了眯眼,仔細端詳,原來這是一張紅葉箋,上頭有渾潤飛逸的楷體小字寫著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字字大小皆如紅豆,寥寥八字儘寄相思。

這手字跡筆法灑脫,獨樹一幟,一望而知,除了裴潁,京中無人能出其右。

陡然間,他腦中閃過她曾說過的話,“臣女區聞陬見,隻求歲月靜好,與夫君執手至白頭”——這就是她口中所提的定情之物!

那時在真光殿,他還以為這隻是她為了與他生分,故意捏造出來的物事,不曾想,果真有這麼一個定情之物,叫她貼身收藏,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叫她心心念念!

宮人近日來報,她向內務府討了些絲線,整日裡關在房內埋首女紅…他想,她終於是找到了打發時日的寄托,於是,他吩咐配給她的絲線都要頂好的,還借宮婢之手向她推薦近日京城時興的紋樣。

原來如此,她近日來用儘心思繡出來的香纓,就為了用來裝這心頭寶貝,好,很好,好得很

不知不覺的,那張紅葉箋被他捏成一團。

他眼中寒光一閃,咬牙道:“這裡是後宮,你的不甘和委屈可以用來是思鄉,思親,怨天,怨地,甚至怨懟朕,卻容不下你有這樣的心思,肆無忌憚思念彆的男子,何況那男子是朕的堂弟!”

皇帝勃然大怒,渾身充斥森然的戾氣,猶如一隻猛獸,發現獵物企圖逃跑,眨眼間顯出猙獰可怖的一麵,他伸手一把扼住阿茹娜的咽喉,恨道:“他不過與你定過親,你倆隻在晴波殿上匆匆見過一麵,就為了這一麵,你要做什麼?做節婦麼?”

皇帝的手勁越來越大,阿茹娜呼吸逐漸困難,她向來力氣甚大,胡亂揮動手臂,企圖逃離他的掣肘,可眼下使儘全力,亦不能撼動他分毫。

她越是掙紮,氣力消耗越厲害,漸漸的,她的意識模糊起來,在殘存的意念裡,浮現出的是,從前書信上提過的一句詩文——得成比目何辭死3願作鴛鴦不羨仙。

草原上沒有鴛鴦,她卻也不能老了臉去問西賓先生,唯有使通婢子烏蘭,悄悄從過往的漢商手上買來帶有鴛鴦的繡品,一針一線模仿女紅。

這一刻,她不覺得痛,也沒有驚惶憂恐,她不再掙紮,身子變得輕飄飄的,仿佛飄回了草原,就在自己的帳包裡,那是某個下了學的午後,她也不去挽弓騎馬,隻一心一意做著繡工,一麵想著許多關於“鴛鴦”的詩詞,心底蜜意綿綿

隻這樣罷…隻消再忍一會…魂魄便可以飛回草原,回到父汗和哥哥身邊,長生天也會明解她的心意…隻這樣罷…她不怨皇帝,反倒不知不覺浮起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

1星辰湯:星辰湯是華清宮皇帝專用溫泉,此處借用。

2得成比目何辭死:唐·盧照鄰《長安古意》有“得成比目何辭死,隻羨鴛鴦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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