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代桃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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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波瀾不驚,阿茹娜以為一切就會在這樣平靜的日子中度過。

直到出嫁前的那一夜,宮婢給她端來一碗蓮子羹。

她本不欲吃,但那宮婢說這是安懿貴太妃娘娘賞賜的,寓意婚姻甜蜜,連生貴子,這樣的彩頭,她又怎能不領受呢。

再次醒來,她隻覺頭痛欲裂,想要開口,卻口焦舌燥,渾身酥軟。

掙紮半晌,她的動靜似乎驚動了錦帳外的宮婢,有人撥開床幔,柔聲問道:“娘娘醒了麼?”說著便去扶起阿茹娜。

“什麼?”阿茹娜生怕自己聽錯,抓住那宮婢的手臂,急問:“你叫我什麼?”

那宮婢眨眨眼,似乎覺得阿茹娜的反應不可思議,便道:“您是萱妃娘娘,奴稱呼您作娘娘呀。”那宮女聽她聲音有些低啞,以為她病的有些糊塗了,便又解釋道:“娘娘風寒未愈,陛下吩咐奴等小心伺候,請娘娘先行盥洗,奴再伺候娘娘用膳。”

阿茹娜大為震驚,登時覺得頭暈腦脹,天旋地轉,她極力分辯道:“我不曉得你到底在亂說什麼,我沒有染病,也不是你口中的萱妃,萱妃是其木格,我是阿茹娜,連王世子妃!”

這樣的響動又驚動了更多的宮女,眾人陸續簇擁到榻前,其中一個看似得臉的宮女近前去,冷聲說道:“奴等都是新撥來伺候娘娘的,陛下說您是萱妃娘娘,奴等就隻認您是萱妃娘娘。世子妃三日前已經出閣,娘娘因為感染風寒不能送妹子出嫁,陛下和太妃知道娘娘必會為此傷神,特命膳房備下蒙兀菜肴,以緩解娘娘愁緒。請允奴等先為娘娘梳洗,再用禦膳。”

說罷這宮女便向其餘幾人使了眼色,兩個機靈的宮婢走上前去,想要扶起阿茹娜。阿茹娜反應過來,一把將她們推開,自己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她踉踉蹌蹌走著,東歪西倒打量身邊的一切,從這宮室的裝潢布局來看,這裡確實不是她之前待的宮室,待她跑到外頭抬眼一看,那匾額上掛的是“惠福宮”,這幾個字就好似一根根利針刺入她的眼裡,疼得她幾乎落淚,大概是迷藥未散,大受刺激之下,她的腳下也似灌了鉛,重得無法動彈,隻得扶住宮牆喘氣。

在這喘息的當口,她腦中陸續從那些零碎的片段裡拚湊出一個梗概,簡直匪夷所思,她氣得渾身直發抖——自己竟被設局算計了!

正當她傷心苦惱之際,雙手被人抓住了,是那些宮婢追上了她,半拉半扯企圖將她請回屋裡。

阿茹娜此刻又清醒了幾分,心想:再跟這幫奴才糾纏下去也不是法子,他們不過受命於人,解鈴還須係鈴人。

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嗬斥:“放肆!既說我是皇妃,便是你們的主子了,是哪個不長心的教你們,竟也敢對主子動手動腳的,到底還有沒有規矩了?”

宮婢們不料她突然發作,一番嚴詞厲色下來,嚇得眾人立馬鬆開手,立在原地都不敢作聲。

阿茹娜挺直身子,轉過身來,將方才對她冷言冷語的宮女上下打量一番,挑眉質問:“你是惠福宮的掌事宮女麼?”

那宮女顯然怔住,趕緊福了福身,恭聲道:“奴婢桂芹給萱妃娘娘請安,奴婢是惠福宮的掌事宮女,請娘娘吩咐。”

阿茹娜頭腦一熱,有什麼正想脫口而出,但轉念之間,她緊緊咬住下唇,隱忍了好一陣,方輕輕吐出幾個字:“沒事,回去吧。”不待眾人反應,她就自顧走回寢宮。

夕陽西下,轉眼已到了掌燈時分。

沐浴之後,宮婢們給阿茹娜穿上了蜜合色宮妃寢衣,頭發也新洗過,一頭秀發烏得發亮,長長委地,像玄色的錦緞似的滑膩柔軟,散發淡淡茉莉花香。

她坐在窗台前,對著一盆水仙怔怔發呆。

空氣中卻突然多了龍涎香的氣息,她便知道是他來了。

“怎麼朕來了你也不行禮?”依舊是那樣不緊不慢的語調,仿佛這世間沒有一樣物事足以引起他的興致。

她依舊定定瞧著那盆花,仿佛除了那盆花,也沒什麼能夠引起她的注目。

皇帝的一隻手撫上她的肩,那寢衣乃羅綃所製,輕薄如無物,她感到皇帝的手滾燙無比,不禁蹙了眉,微微偏過頭。

皇帝在身後輕笑:“朕以為,論忍耐力,天下無有出吾右者,沒有想到,你竟然比朕更能沉得住氣。朕一直想,以你的犟勁,一定會跑到洪德宮去,對朕興師問罪呢,結果你卻乖乖忍了整整一日。”

阿茹娜轉過半邊臉,冷冷說道:“那就請陛下告訴我,我到底是誰?以哪一種身份去找您?”

皇帝另一隻手也搭上她的肩,悠然道:“她們沒有告訴你,你是朕的萱妃麼?”

她猛一回頭,狠狠瞪向皇帝,惠福宮內燭火通明,映照之下,她的一雙妙目更是亮得黑白分明。

她一字一頓說道:“可我隻知道自己是阿茹娜,是連王世子未過門的世子妃!”

阿茹娜感到皇帝搭在自己身上的雙手驟然一緊,似要將她的肩頭捏碎。

皇帝慢慢俯下身,將頭抵在她的頸窩上,悠悠吸了口氣,她身上的女兒香似乎是最醇鬱的美酒,這樣一吸便足夠令他迷醉,連聲音都變得幽緩:“你隻怕是病糊塗了,朕怎麼記得你的好姐姐阿茹娜,三天前已經出閣,今早朕還在德政殿接見了他們,新婚夫妻如膠似漆,‘郎才女貌’,嘖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隻可惜萱妃你身體抱恙,朕怕你勞累才沒有差人通知,不然…你倒是能再跟你的姐姐見上一麵。”

郎才女貌——刻下,這四字尖似利刃,狠狠剜在阿茹娜的心窩上。

皇帝蹭了蹭她的肩膀,低聲一笑:“噢,是了。還有你的父親,布日固德,閨女的婚事一畢,次日他已率眾啟程返回蒙兀,臨行前,他還滿麵欣喜,對朕再三謝恩。那也是自然的,得了裴潁如此佳婿,更攀了皇帝的姻親,夠令他老懷安慰了,萱妃,你說是也不是?”

阿茹娜渾身一顫,用力推開皇帝,倏然站了起來退開數步,她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才察覺自己不會罵人的漢話,不禁氣得滿臉通紅,情急之下,隻好指著他憤憤道:“你,你卑鄙!堂堂一個中原皇帝,手段如此下作,君奪臣妻,有歪倫常,傷風敗俗,無恥!無恥!無恥!”她一連說了三個無恥,“無恥”就是她目前懂得的最惡毒的漢語。

皇帝好整以暇,瞧她氣急敗壞,氣喘籲籲的模樣,嘴角反倒勾笑起來:“愛妃,朕似乎記得,你們蒙兀女子,弟可娶嫂,子可娶庶母,這才是真正的顛倒綱常吧,如今不過是你們姐妹二人各配我們兄弟二人,各得其所,有何舛謬?更何況,先皇的指婚書以及朕的封妃旨上均是寫著納孟和汗布日固德之女,並沒有指名道姓,愛妃怎麼可以憑空指責朕失德呢?”

他漸漸斂起笑意,冷眉一挑,沉聲道:“朕念你大病初愈,一時神誌不清,姑且原諒你的口不擇言,若你再胡言亂語下去,朕可要治你汙蔑天子之罪。”

看著皇帝漫不經意卻又將一切了然於胸的模樣,阿茹娜滿腔的怒火一分一分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的覺悟。

正是這一刻,她才自懵懂中領悟過來,初見那日,皇帝身上透出令她不安的氣息,原來是這一股將人悄無聲息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森厲與陰鷙。

中原人之所以能長踞群雄爭霸的至尊地位,不落蒙兀的赤膊拚殺、明刀明槍的那一套,原來,眼前這種與生俱來的算計與偽詐才是致勝的根本。

這本性深藏到了骨子裡,隨心所欲變幻出一把把殺傷無形的利刃,冷不防將不知就裡的人肆意魚肉,甚至了結。

想到此處,阿茹娜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頹敗地撇過頭去,不願與他對峙,心中再有不甘與冤屈,又能為之奈何呢

過得良久,她才輕歎一氣,無奈道:“您知道實情不是這個樣子,可您偏要這樣說,又有什麼法子。這裡是中原,是你們漢人的地方,我說不過您,您更是中原的皇帝,天下之主,更不容我辯駁。”

皇帝聞言,頗有些意外地輕笑起來:“聽你這樣說,到底是想通了,曉得自己是朕的妃子了?”

皇帝正要靠近,卻被阿茹娜眼角的餘光所瞥見,她刹那間嚇得花容變色,又一連退了數步,急道:“我雖是無知女子,亦知道君上至尊。臣敬君而君不悔臣,請求陛下體察小女子之誌,不要將‘愛妃’‘妃子’掛在口頭,使小女子得存僅有的一點清白,若是如此,小女子仍敬重陛下,願意終身老死後宮而不作多言。”

這話聲音不大,但嚦嚦分明,透著不容反駁的決心,皇帝聽了不由慍怒中生,不悅道:“這話倒教人聽了糊塗,言下之意,你是既要派頭,又要名節?你封妃的禦書就好好的鎖在偏殿,後宮的女子,名正言順的內命婦,朕去親近,倒成了強奪婦誌的昏君,欺辱臣屬的庸主?照你的說法,合該給你塑碑立廟,成全你的貞潔大義。”

聽他如此羞辱,阿茹娜一口銀牙快將咬碎,委屈得幾乎要滴出淚來。

窘迫間,她心思蘧然一轉,目光凜然起來,昂首與之對視,正色問道:“敢問陛下,小妹其木格與世子當真情誼甚篤麼?他們夫妻之間如此和睦,應當十分有助於皇室與蒙兀的結誼吧?我隻是區區擁彗之婦,卑如草芥,不值君王顧慮,萬望俱實以告。”

皇帝見她神色如此,微一怔住,眸光輕轉,淡淡道:“不錯,你應當清楚,匹配宗室乃先皇對爾等一族歸降的嘉獎。追尊乃族祖輩,將你姊妹納為禦命婦與宗室正妻,授孟和汗中原王爵,使他入朝為臣,對外為王,皇寵殊異,已經令其大大有彆於其他原野部落首領。貴太妃與朕甚至特意隆重其事,厚賜豐賞。聖恩之下,你的父親、裴潁與令妹可比你識時務、懂大體得多。”

皇帝瞧她默不作聲,似有所思,尋思她大約能聽得進去,又放軟了些口氣,繼而道:“朕也是知道的,世間女子大多顧惜名分,但凡能作正室,便是嫁與村夫亦不作諸侯妾,可你細想想,諸侯統領一方不過是一朝人臣,諸侯之妾當然隻作枕席生育之功。帝王妾妃之職卻是不同,天下至高莫若天家,後庭禦婦同比前朝公卿,你居妃位,列比九卿,可麵君諫君輔君,令妹雖貴為世子妃,卻屬外命婦,如有陳述,隻得通過其夫家進言,如何能及你直麵朕躬。就連會麵之時,令妹乃至連王都要向你行禮,敬稱你一聲娘娘。”

皇帝微微一笑:“況且,朕貫向憐香惜玉,愛卿月貌鶯音,令人觀之不足,百聽不厭,無論乃父及族人日後有何種冒犯,何種過錯,但凡愛卿進言,朕自當多加斟酌,不會令卿為難。朕把話說到這份上,孰輕孰重,你如此聰慧,應當明白。”

他一壁滔滔不絕,阿茹娜心中一壁暗自思量,正當皇帝以為她要服軟之際,卻不料她一舉拔下鬢邊的金簪對向自己咽喉,道:“既然宗室裡有舍妹維係,她與世子情投意合,姻緣美滿,父汗又忠心為國,請陛下恕小女子一人不識抬舉,無福承受聖恩。宮裡多的是碧鬟紅袖,妍姿豔質,我雖不知陛下在作何謀算,但你我心知肚明,我本不該在這宮裡,可既如今我既在這裡,陛下也沒有要放我的意思,我隻懇求陛下,高抬貴手,大發慈悲,當我是這宮中一個擺設,一抹衰草也罷,任我在這宮裡自生自滅了卻餘生。陛下胸懷天下,明見萬裡,是曠古少有的聖主,請不要因為我的不識抬舉而遷怒蒙兀,還望陛下一如既往看重父汗,愛惜蒙兀子民。”

這舉動令皇帝頗有些始料未及,眸中現出一絲微瀾,但不過轉眼功夫,他臉色一沉,忽如罩了一層寒霜。

他舉手“啪啪”兩下拍掌,唇間牽出一絲譏笑,道:“精彩,精彩!可真是難得一見呐,從謾罵到稱頌都從你一張嘴裡出來,怎麼,朕不是君奪臣妻的昏君麼?現在又成了你口中的明君了?承你貴言,朕當之無愧!隻可惜了,任朕如何清明也改不了後宮的規矩,看來你並不曉得妃嬪自裁是重罪,一簪子下去,你是解脫了,你的母族可是要受牽連的。”

阿茹娜一瞬不瞬盯住皇帝,一刻不敢鬆懈,就連簪子刺破了肌膚滲出血滴,她都絲毫未覺。

她道:“我是知道的,也並未打算以此自儘,這小小的簪子雖不能助我解脫塵世,卻可以助我解脫眼前的困擾,隻消將它輕輕劃破我的臉,陛下就曉得我的意誌,將來也不願再瞧我的無鹽之貌了。”

阿茹娜嘴上說得如此決絕,可看向皇帝峻冽如冰的眼神時,還是無法克製打從心底裡生出的顫栗。

她有些慌亂地將眼睛一閉,將那帶血的簪子從脖頸移近吹彈可破的臉頰,不過,當那簪尖抵近肌膚,頰邊傳來一點冰涼與漸重的刺痛,她的心底還是禁不住一抖。

不過很快,她用力吸了口氣,下了很大的決心,正要發狠將簪子劃入肌膚,卻聽得皇帝忽然獰笑起來,那笑聲響亮貫耳,十分駭人。

阿茹娜陡然一驚,倏忽睜開眼來。

隻見皇帝漆目微眯,眸光幽冷,邊張狂笑著,邊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神色狠狠盯住她,仿佛她做了什麼天大的蠢事一般可笑至極。

這一切分明不是她的錯,那目光卻瞧得她心底直發怵,甚至讓她無端生出幾分莫名的卑怯。

這一晃神,那簪子也沒抓穩,從她顫抖的手中滑脫,“叮咚”落地。

見她一副被嚇得不輕的模樣,他止了笑,眸轉蔑然,道:“嘖嘖嘖,虧朕先前還看重你有幾分膽識與辯才,這樣看來,你也不過是庸昧貪生之輩。”

阿茹娜似被這話扇了一個巴掌,臉上火辣辣的,愣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皇帝鳳目輕轉,似笑非笑道:“言明在先,你舍得你的花容月貌便隻管下手,但凡你有一息尚存,朕依舊會來找你,直到你心甘情願做朕的妃子,隻可惜,到時候你再也沒有對峙的本錢了。”

他邊說著邊打量輕輕發顫的阿茹娜,眼裡儘是嘲弄之色:“怕不是……要再卸一條胳膊,還是削去半個鼻子吧?何苦臟了簪子,利器鋒刃朕多的是,寶庫裡隨便挑,保管夠用。”

說罷此話,皇帝冷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皇帝的言語舉止令人費解,阿茹娜在憂戚不安中艱難度過了四五日,沒有一刻不惶恐觳觫。

後來,皇帝始終未再度現身,這才逐漸穩下心來。

她又料想,既然皇帝不來,怕已將她棄如敝履,於是命宮婢將惠福宮用作接駕的禦用之物都收拾出來交回尚宮局,她想以後都是用不著的。

再有,她不允許宮婢們再叫她萱妃娘娘,叫她姑娘,公主或主子都是可以的,就是不能喊她娘娘,若再有一個人將她當做妃子,她就節了朝食,再叫一次,更節哺食。

起初眾仆不以為意,過了四日,她開始滴水不沾,這樣又生生多熬了三四日,宮婢們才曉得她是較真的,都不敢擅作主張,立馬向皇帝身邊的內官秦聰呈報。

彼時皇帝正在批閱奏章,聞言,不過微抬眼角,稍作沉吟,便淡淡道:“奴才不懂伺候主子,統統杖責二十,罰俸半年,掌事宮女、太監罰俸加倍。”

“……萱妃久病不愈,食欲不振,主治的醫官和禦廚照料失當,也罰俸半年,杖責二十。萱妃身子疲弱,不服中原水土,賜蒙兀膳食一席,再賜浴海棠湯,以茲調養。”

說罷,他低眉讀了幾行文書,仿佛想起什麼,又道:“是哪幾個不長心眼的糊塗東西敢擅自交還接駕物品的,腦子不好使,留著手有何用,都給好好拶了。”

這話說得很輕,秦聰在一旁卻聽得仔細,不禁渾身一顫。

他素知這皇帝喜怒無常,機警如他更不敢多加唇舌,領了旨便往外退,卻在轉身的當係,聽得皇帝在身後低聲輕笑,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自顧自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看朕如何將你的小牙一隻一隻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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