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劍眉輕揚,眸光微沉,似在認真將她的話品嚼一番,想解出當中深意來,這般細想,他臉上的浮滑之色漸褪,取而代之的,是讚佩的神色,他忽展顏道:“很好,很好!公主不單才貌雙全,更難得竟是一位性情坦蕩、氣魄非凡的女子,與漢人的閨秀果真不同。”
他停了片刻,側目微思,又道:“隻是……待字女子,緣何著意此等纏綿字句?”
聽他如此說,雖仍有些難纏,也不見起初那樣出格,阿茹娜心頭微鬆,沒有了方才的慌亂,語氣依舊恭敬,不敢有絲毫怠慢:“不敢承陛下謬讚,多蒙陛下提及與世子的棣萼之情,臣女才念起毛詩當中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句。手足之切,在內共氣連枝,方能外禦其務,於國於家,莫若如是,臣女深以為然,又因及世子之故,始識“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意。”
皇帝微微傾前,奇道:“此話何解?”
果然,他按著她的設想問了出來。
阿茹娜這下稍稍挺了挺腰脊,答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又是世子兄長,臣女亦不作隱瞞。初學此篇,西賓先生隻教授天倫之重,兄友弟恭之理,並未詳述夫妻之情。臣女所以識得,乃因漢使下聘當日,同時轉贈了世子交托的一枚同心結,並有紅葉書箋一片,個中便有這句詩文。臣女每思此句,既感君之深情厚意,又倍覺自身任重。將為室婦,如何在內與夫君齊眉比翼,在外和樂且湛,宜爾室家,臣女常憂恐不堪為君婦。”
她的頭垂得極低,看不清麵容,嘴裡說著惶恐,卻能從她清婉纏柔的語調中,體味出她心中難以抑製的少女情竇。
綿綿脈脈的話語似一壺新悶的春茶,融暖沁潤,醇芳縈齒,久久不散,任誰聽了,都要化在她酥軟軟,甜滋滋,又無比誠摯的情愫當中……
皇帝聽罷,竟不免有那麼片刻的失神,沉吟半晌,才徑自訕笑:“想不到,裴潁平日裡恭慎囁喏,在佳人麵前,竟也流露出這等風雅的情懷。”
他鳳眸輕轉,揚唇薄笑:“這還有一個多月才成婚,公主就想著夫郎,所謂‘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照這樣細算算,這裡頭恐怕還隔了一百餘個春秋呢。”
她臉上羞澀一紅,但內心終於安穩下來,半真半假歉然道:“臣女賦性魯鈍,失習規儀,言語莽撞,冒犯之處,懇請陛下諒察。”
“公主是性情中人,一片赤誠,朕歡喜還來不及,怎舍得怪罪……”皇帝此話繚繞深邈,輕輕淡淡的,似對答,又多似喃喃自語。
阿茹娜猜不著皇帝的心思,隻好默不作聲。
皇帝不再向她問話,殿內靜了片刻,他忽然向外頭朗聲道:“秦聰,先帶阿茹娜公主到偏殿稍息,朕有事與孟和汗相商。”
踏出殿外,和煦的陽光打在阿茹娜身上,過了許久,她才仿佛從噩夢中緩過神來,不由得長長籲了一口氣。
她剛被內監秦聰領進洪德宮的另一個偏殿永興殿,便有幾個伶俐的宮婢上前打扇和奉茶。
阿茹娜喝慣了濃鬱的馬奶和微鹹的茯磚茶,過往在蒙兀,喝的所謂漢茶,也是經過調適的,這次她是頭一回喝到地道的漢人的茶。
她小心將茶碗捧到手中,像西賓先生教過的那樣,輕吹幾下,將浮麵上的茶葉吹散,一陣茶香隨之撲鼻而來,她頓覺心曠神怡,忍不住湊嘴去喝,溫軟的茶水溜進口中,正當她要愉悅起來,然而,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聞起來這樣清香的茶,味道卻是澀而無味的,像極了苦茶,她最怕就是喝苦茶,當下不禁輕蹙黛眉。
秦聰會意,立馬給宮婢打了個眼色,另有兩名宮婢近得前來,半跪著將托盤奉到阿茹娜跟前,一盤是仿漢黑底紅漆彩繪果盒,裡麵擺了九樣顏色各異的果脯,以及九樣造型彆致的茶果,另一盤上則擱了一盞茶。
秦聰含笑道:“這明前龍井味道是甘中帶澀,公主大約未必能吃慣,奴婢另備了一盞蜜棗八寶茶,請公主先用些茶果解味,再品嘗八寶茶。”
阿茹娜一壁依照秦聰的指示品嘗新茶,心中一壁暗自驚訝他察人於微的本事,腦中又浮現方才麵聖的情景,隻覺得這深宮如海,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似有許多雙眼睛盯著,教她喘不過氣,任那茶盞點心再是可口,她都覺索然無味,隻想儘快離開。
過得片刻,她終於心神俱安,心念一轉,輕道:“敢問公公,接下來是作什麼安排?”
秦聰恭謹答道:“回公主殿下,申時宮中備有宴席,是特意款待孟和汗與公主殿下的。陛下吩咐備下的是家宴,隻有親近的幾家宗親會出席。”
他見阿茹娜嘴唇微張,欲言又止,他眸光一轉,便又道:“連王世子殿下深得陛下恩寵,到時亦會隨連王一同赴宴。”
阿茹娜被一下戳穿了心思,當即滿麵紅霞,輕聲辯駁:“誰要打聽這些,我不過想知道父汗何時才能出來。”
秦聰掩嘴低笑:“是,是。都怪奴笨嘴笨舌的,胡亂猜度公主的心思。”
阿茹娜一時羞得手足無措,借了個由頭,不必他們伺候在旁。
好不容易熬了約莫一個時辰,終於等到孟和汗出來。
可見他臉色有些凝重,阿茹娜不禁心中一沉,趕緊走前去挽住父親的手臂,輕喚:“父汗,您怎麼了?”
這時,孟和汗才似乎反應過來,拍拍她的手背,溫聲道:“沒什麼,陛下留我,不過談些政要,女孩家無需過問。”
他看了看天色,對一旁的秦聰道:“本王知道陛下在申時設宴,如今時辰尚早,本王想在此稍作歇息,你們都先退下。”
秦聰領著宮婢們退下,偏殿裡隻剩下孟和汗父女二人。
阿茹娜突然覺得如釋重負,扶了孟和汗安坐,又乖巧地奉了茶,一如往常在蒙兀一樣,邊侍奉父親,邊陪著父親說話。
她含笑道:“父汗,您試試這漢人的茶,他們叫這是明前龍井,聽說名貴極了,我吃著卻覺得難吃極了,仿佛是喝苦茶呢。但是這些糕點和果脯倒是十分美味,還有這種八寶茶甜而不膩,裡麵由八種藥材泡製,他們說多喝能養生美顏,他們又說了幾種養生的茶,方子我都記著,等回到驛館我就寫下讓烏蘭帶回蒙兀,若真能對父汗的身子有所稗益,那可真是好極了。若是這些方子不管用呐,那也不打緊,女兒日後都在京城,若是打聽到有延年益壽的法子啊,女兒再差人捎去蒙兀。”
孟和汗靜靜聽著,眼角漸漸有些濕潤,他動容地握住阿茹娜的手,更愛憐地撫摸她的頭,隻覺喉嚨有些發澀:“阿茹娜,本王的好孩子!你…你覺得這宮廷如何?”
父女二人此時是以蒙兀話對答的,孟和汗才這樣放膽去問。
阿茹娜不知所指,隻稍加思索便答道:“初到皇宮覺得這裡威儀萬方,美輪美奐,簡直就是天宮天殿,不過…”她輕輕皺眉:“女兒雖然隻在這裡待了一兩個時辰,宮仆們對女兒也尊敬有加,伺候得更是體貼入微,正是如此,反倒讓女兒覺得局促拘謹,渾身不自在。女兒……女兒不喜歡待在皇宮,咱們是不是晚宴之後就回去?”
孟和汗似乎若有所思,良久才“嗯”了一聲,向她道:“阿茹娜,你很聰明,心思也很細。無論如何,你都要記得咱們這次來京的目的。”
阿茹娜點點頭,道:“是,父汗,女兒自然記得。女兒此番來京是要嫁與連王的世子為正妃,女兒的遠嫁維係著蒙兀與中原朝廷的安穩,女兒無論做什麼事都會先以大局為重,不會輕率魯莽的。”
孟和汗點點頭,道:“是這個道理,我兒能夠這樣想,已經十分懂事。我兒可知,他們漢人的風俗跟咱們不同,一個體麵的男人可以同時擁有許多的女人,這一點跟咱們是一樣的,但是,漢人還特彆講究女子要從一而終,一個女子一生隻能侍奉一個夫家,要以夫家為天,漢人的女子將貞潔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不像咱們,一個女人可以在父子、兄弟間流轉。”
阿茹娜臉色先是微微一紅,隨即正色道:“父汗不必過於憂慮,女兒自幼承蒙漢儒先生教誨,懂得漢人女子要守德守貞,既然嫁到中原,女兒會依照漢族的規矩為婦,既會專心侍夫,亦不會因夫君納妾而心生嫉妒。”
說到此處,她心思一轉,又不由垂下頭去,臉上現出嬌羞之態,輕道:“況且,世子與女兒久通書信,女兒覺得世子不是那種風流子弟。”
孟和汗又慈和地摸摸她的頭,這才展顏笑道:“瞧瞧,瞧瞧,本王的好女兒,還未曾嫁過去,就已經幫著夫君說好話,真真應了漢人那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阿茹娜登時羞得麵紅耳赤,將頭埋在孟和汗的懷裡,嬌嗔道:“父汗莫要笑話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