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饗宴 (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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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申時,內監前來通傳宴會即將開始,並引孟和汗與阿茹娜到晴波殿。

這晴波殿建在五菱洲的湖心,從岸邊過去,需乘小舟。

此舉甚是風雅,輕舟搖曳,滌蕩煙波,水天一色。阿茹娜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句“水疑通織室,舟似泛仙潢1”,置身其中,驟覺身心舒泰,說不儘的暢快。

才剛一踏入殿內,一股涼氣撲麵而來。

阿茹娜往內一看,原來這殿中央擺了一座一丈來高的冰雕,作的是雙龍吐珠模樣,她從未見過冰雕,更莫說體量如此碩大的了,一時隻覺很是新奇,看的立在原地。

孟和汗有所察覺,便道:“中原有體麵的富貴人家大都會在冬天藏冰,夏天享用,帝王之家更會拿冰雕琢成各式花樣,權作觀賞和取涼。”

不多時,來賓逐一到場,確實如秦聰所言,今夜隻是家宴,到場的統共不過幾家宗親。孟和汗帶阿茹娜逐一拜見,眾人皆稱讚孟和汗既得世子作婿,實在貴不可言。

恰在此時,內監唱到“連王攜世子殿下駕臨”,阿茹娜忽的心下一緊,慌忙垂眼,不敢直視,臉頰和耳根子也猛然滾燙起來。

饒是這樣不知所措,卻又忍不住抬起眉梢,飛快向殿門方向偷望。可惜這一眼實在太短暫,她隻瞧得兩人一前一後正邁步進來,前者約四十上下,衣著華貴,體格壯健,身後跟隨一名青年,身長玉立,樣貌卻瞧不清,但她料想那青年十有八九,便是世子殿下裴潁了。

阿茹娜恨煞極了自己的膽小,懊悔地想,若方才目光多停駐片刻,就能見清自己未來夫君的模樣了。

孟和汗與連王寒暄幾句,便有一把清亮的聲音說道:“不才裴潁,拜見孟和可汗。”

年輕、爽朗又和氣,這聲音真是好聽得很——這是阿茹娜第一次,聽見未來夫君的聲音。

這好聽的聲音一落,恰似落在阿茹娜的心田上,一瞬綻開了簇簇桃花,那花色更順著心田的藤蔓,爬到了她的臉頰上,渲得緋然如醉。

此時,一旁有人起哄道:“世子既得了孟和汗之女為妻,則應稱可汗作嶽父,行翁婿之禮,此禮數豈可缺也。”

連王亦笑道:“所言甚是,我兒快以家禮見過可汗。”

又有人笑道:“世子怎地尚未吃酒,臉就紅得像塗了胭脂。”

阿茹娜心中一動,想來那青年也是害羞的,她用餘光瞥見,那人遲疑片刻,方雙手捧拳,向孟和汗作了一個大揖,恭聲道:“嶽父大人在上,小婿裴潁拜見,請嶽父大人受禮賜教。”

孟和汗哈哈大笑,甚是開懷,忙虛扶了世子一把,連聲道:“世子快快免禮,本王領受。”

他細細將那世子端詳一番,點頭道:“世子儀表堂堂,進退知節,可見連王教子有方,實在令小王佩服。倒是小女德薄才疏,萬望王爺世子不要見怪,待小女過門,多多指教她才是。”

儀表堂堂?怎生的模樣才擔得起父汗說的這四字,亦或說,父汗說的隻是客套話……

阿茹娜正自思潮跌宕,忽聽得父親叫喚:“阿茹娜,莫要失了禮數,快來拜見你未來的公公與夫君。”

她心中一跳,強自定了定神,靠近前來,垂目朝王爺作了一個萬福,口道:“阿茹娜請王爺金安,願王爺萬福。”

那王爺領受了,她又到了世子跟前。

這下她可不似方才乾脆,心思輾轉,矜羞半刻,才作了萬福:“阿茹娜給世子請安,願世子安康。”

“公主淑安。”那世子頓了一頓,提了幾分膽色,“……冒昧敢問,公主可有……收到裴潁所贈的錦盒?”

這一聲問,真誠和羞澀中又帶幾分小心翼翼的期盼,直聽得人心坎都軟了,阿茹娜心底生出一股暖流,使她最終鼓足勇氣,抬起眼眸向那世子瞧去。

但見這人明俊蘊藉,清朗煥然,尤其濃眉下的一對眼眸清亮得讓人驚訝,大大的眼睛,似淥水之波瀾,流轉生輝,簡直比這晴波殿的燈火還要亮堂……

阿茹娜心中陡然一亮——對了!像極了今日午後,從陰冷的洪德殿走出來,投在身上的第一束陽光,是頃刻驅散一切陰霾和沉鬱的光,她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若能一直跟這眼睛的主人在一起,不論遭遇什麼,都無畏無懼了……

阿茹娜心中溫暖極了,不但所有的緊張無措都不知不覺消失了,她甚至想要與他親近,便向那少年微微一笑。

那少年也在暗中偷看她,卻不料她突然一笑,隻以為她取笑自己輕浮冒犯,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既心虛又羞赧,細白的臉皮刹那間浮上薄紅。

任他平日在學問上如何淵博老成,眼前這麵紅耳赤,羞赧癡憨的模樣,亦與天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無二。

看在阿茹娜眼中,非但不覺他有失禮數,反倒看到他端華拘謹的姿容之下,自有一番真切,是與這刻板拘束、矯情造作的宮廷,迥然不同的一股活力與真實。

她心中歡喜,低眉一笑:“嗯,自然是收到的。見物如見君,謝世子當中的一番真意。”

見她這樣說,才曉得原來方才佳人一笑並不是取笑他,而是少女懷春的喜悅,他這才放下心來,卻一時緊張,訥訥道:“哦哦那就好不是……不是什麼名貴的物件……”

他舌頭打結,半天才克製住自己洶湧澎湃的心緒,猛然醒悟過來,方才的一番結結巴巴的應對豈非如同傻子一般!不知人家姑娘心裡頭是不是在想,自己將要嫁與的,竟是一個名不副實的大傻子!

枉他身負盛才,精於六藝,在一眾貴族子弟當中,除了皇帝,就屬他最為膽大,可是當下,偏偏在心上人未婚妻麵前畏畏縮縮,癡癡胡言,出儘糗態,荒唐得難以置信,裴潁越想越羞愧的無地自容,恨不得馬上咬舌自儘,這樣一來,臉上的羞紅更深了。

阿茹娜不知他心中的波折,隻道他就是這樣溫和內斂,容易害羞又不善言辭的人。

她千裡迢迢而來,好不容易見著了他,他又是這樣俊美出眾,真摯可親,忍不住想與他多說幾句話,將自己的心意都告訴他。

她想了想,認真道:“其實……不論是錦雲匕首,還是傳詩的錦盒,價值倒是其次,情意才是頂重要的,隻要是世子所贈,於我而言,都是很珍重的物件。”她盈盈看著他,臉上微微一紅,又耐住羞意,道:“打小至今,哪怕是有你字跡的一片紙,我也留存著的……”

裴潁登時愣住,這突如其來的表白砸得他反應不過來,他麵上看似巋然不動,實則是震驚得心中湧起驚濤駭浪……

她說她一直存著他的墨跡,她一直存著!從八九歲上下,他倆以切磋學問為名開始互通書信,鴻雁長飛,魚水成文,至今已有七八載光陰,大差不差也應該有上千封書信,她竟都收著!

啊,他突然覺得豁然開朗,心情瞬間像飛到了雲端,此時此刻,他才知道原來,原來有此癡心的不止他一人!

起初,他收到來自蒙兀的書信,上麵的字跡歪歪斜斜,墨跡粗濃得像一條條蜈蚣,每次都笑得他肚子生疼,那時候他還小,隻覺得那些像鬼畫符的字比任何畫本子都有趣的多,同時也比任何畫本子都值得讓他珍藏。

——這可不能讓眼前的心上人未婚妻知曉……不過,也許……待到成婚那日再讓她知道也未必不可……

不過堪堪地,隨著那漢字寫得越發端正,他們的年歲業已漸長,從正字啟蒙轉移到了學問切磋上來,哪怕素未謀麵,他都能感覺到她不單勤敏好學,從行文書寫的灑脫利落猜想,字如其人,想來她的性子也是大大有彆於中原高門淑女的驕矜怯柔,早將她視作自己的知己良朋,渴望與她相見的心思更是與日俱增。

他時常忘情地臆想兩人見麵之後相談甚歡的情形,可是每當這時,她的麵容在他腦海中始終是模糊的,於是他又禁不住好奇她長得何等模樣。為此,不知從何時起,他便對京中的蒙兀人多有留心,來來往往的蒙兀男女,大抵都是寬臉小眼的模樣,他也以此肖想自己的未婚妻,想著這樣一張圓潤的臉,與京都女子的皮相截然不同,也與中原的審美相去甚遠,但他想,隻要那張臉的主人叫阿茹娜,這張臉就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可愛透頂的麵龐。

今日眼前相見,這心心念念的未婚妻,不但美得光彩奪目,明豔動人,性情還如理想中一樣的率直純恪,對他更是用情至深,哪怕這樁姻緣是政治聯姻,天底下又能從哪裡再尋一個與他相知甚深,意氣相投的女子呢。他心中萬分慶幸,千恩萬謝故去的皇爺爺,保的這媒果真緣定三生的天賜良緣!

他心愉於側,全副心思都拴到了阿茹娜身上,一想到不久後就能將她迎娶入門,那些把臂同遊、談天說地,甚至情意綿綿、綢繆繾綣的夙願都能一一實現,裴潁瞬間意氣高漲,值這色授魂與,眉目傳情之際,正要吐露藏了十多年滿肚子的情意。

忽聽得內監唱道“陛下駕到、安懿貴太妃駕到!”

殿內驟然安靜下來,眾人連忙躬身行禮,山呼萬歲千歲。

待皇帝與太妃安坐免禮,眾人才各自入座。

今日在洪德宮謁見皇帝,他穿的是杏黃綢緞常服,這樣溫和的顏色也掩不住他疏離淡漠的本性,如今換上玄色常服,更彰顯出皇帝的儀範清冷,陰戾孤傲,一刹那間,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又湧上阿茹娜心頭。

皇帝道:“朕今日設宴,主要是款待孟和汗,嘉獎其不遠千裡送女入京,既是與皇叔作了親家,以後便是一家人,因而朕今日隻作家宴布置,眾卿不必拘禮。”

眾人謝過皇帝,皇帝又含笑向孟和汗道:“如今是夏日時節,京中酷暑難耐,朕想可汗畏熱,難以消受,特意將宴席擺在這晴波殿內,未知可汗安好?”

孟和汗拱手道:“臣塞外莽夫,錯蒙聖上體恤,愧不敢當。”

皇帝笑道:“可汗年高德劭,忠心可嘉,自然消受得起。倒是阿茹娜公主,此番景象怕是第一次見到吧?”

此時恰逢有宮女奉茶,阿茹娜正要伸手接過,卻聞皇帝提及自己,心跳慢了一拍,忙擱下茶碗,定一定神,恭敬答道:“回陛下,自到這皇宮裡,到處是碧瓦朱甍、層樓疊榭,連這殿中的冰雕亦是臣女前所未見,一切都令臣女恍如置身天宮仙境,心中既是讚歎,又自愧寡聞無知。”

皇帝似乎對她的說辭很是受用,眉眼帶笑,欣然捧起手中茶水飲了一口,含笑道:“公主才貌出眾,何須妄自菲薄。”他目光落在案上一物品,道:“不過有一樣你說得不錯,皇宮乃天下建築之表率,聚天下珍寶而造之亦不為過,大至宮中一梁一柱,小至這眼前的象箸都遵循法度,公主可曾知其一二?”

殿閣中的冰雕漫散著輕薄似煙的涼氣,但阿茹娜卻仿佛周身烤著火爐,熱得額上滲出汗。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答道:“臣女微才陋見,若是說得不當,還請陛下汪涵。這箸也稱筷子,一雙一對寓意陰陽兩極,一頭圓一頭方,象征的是天圓地方,手持筷子的時候,拇指食指在上,無名指小指在下,中指在中間,是為天地人三才之象。”

待她說完,皇帝不置可否,笑向旁邊的安懿貴太妃道:“太妃娘娘,朕早對您說過,裴潁真是有福之人,得了如此一位佳人。”

安懿貴太妃瞧了瞧世子裴潁,又轉眼打量阿茹娜一番,含笑頷首:“不錯,很好的一個女孩兒,容貌固然出挑,口齒也蠻伶俐,難得的是,一個蒙兀公主竟能對咱們中土文化了解這般精細。瞧那俊俏模樣,果真與咱們世子是郎才女貌,相當般配的一對兒。”

自那次在皇帳以後,現在是阿茹娜第二次聽得“郎才女貌”這四字,心中既是歡喜,又是甜蜜。

她臉上一熱,腆然低首,指間捋著鬢旁的小發辮掩飾心緒,卻又忍不住偷偷往對麵的世子看上一眼,恰好撞上了那世子也悄悄抬眼,含羞帶笑向她瞧來。

兩人心有默契,竊自相視一笑,心中皆覺甜似浸蜜,溫情無限。

皇帝宣布開席,宮人捧著各色珍饈美饌魚貫而入,又有歌舞助興,歌的是繞梁三暉、舞的是流風回雪,席間觥籌交錯,莫不儘興。

正當眾人耳熱酒酣之際,孟和汗拱手道:“陛下容稟,蒙聖眷優渥,宴請臣下,不勝感激。臣自備了蒙兀歌舞,以娛嘉賓。莽原雜耍,嘔啞嘲哳2,不足登大雅之堂,萬望陛下與諸位貴人不要見怪。”

皇帝此刻興致甚好,拊掌而笑:“好極了,難得可汗有此心思,朕早有耳聞,蒙兀歌舞彆有風韻,快傳喚上來,讓朕開開眼。”

很快,隨著送嫁隊伍一同來京的樂師和舞者便入到殿中,行禮參拜,布置器具,各就各位。

眾人皆對獨特的蒙兀服飾以及樂器興趣盎然,紛紛樂道。

為首的舞娘更是豔驚四座,雖看出她是韶齡幼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卻肌膚勝雪,深眉高鼻,那沉魚之姿,傾國之色當中,透出有彆於中原美人的鮮活明朗。

座下之人無不目不轉睛盯著她來瞧,隻有孟和汗與阿茹娜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隻因那名美貌的舞娘不是彆人,正是孟和汗的二女兒,阿茹娜的妹子其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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