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隊伍綿延數裡,嫁妝之豐盛,從仆之眾,令人瞠目,連最微末的奴仆都穿了上乘的光鮮衣物。一路儀仗禮樂,隆重熱鬨,所經之處,無人不知蒙兀的孟和汗親自送公主嫁入中原皇室。
這可謂近數十年難得一見的盛舉,乃至數百年來,除卻那些從驚心動魄的戰役裡流傳下來的英雄事跡,公主遠嫁是第一宗最值得為人所道的美談。
經過了接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送嫁的隊伍最終在四月底抵達中原首都稻京,禮部特意安排一行人歇在四方驛館。
才落腳三日,宮中便傳來旨意,請孟和汗攜公主謁見皇帝陛下,皇帝更將在當日設下盛大的饗宴。
阿茹娜雖貴為汗王公主,自小錦衣玉食,住最華貴的帳包,不過她鮮見平地而築的房屋,若說見過,亦隻是從漢人的畫作中窺見一斑。
這日,她與孟和汗進了宮門,先是坐馬車走了很長一段路,再乘軟轎沿烏簷白牆走了老遠,在某一處落了轎,又隨內監的引進,轉過一道道白玉欄杆、香木連廊,穿過數座鬥拱交錯的橋梁。
禁中大內鎏金翡翠、巍峨瑰麗,看得她目不暇接,心馳神蕩,心中既是敬畏,又是讚歎,漸漸的,她的心思迷失在這些雕欄畫棟、瓊榭朱樓當中……
從前學過那樣多的漢詩文,描述建築之雄偉,宮廷之奢華,總不能與身處的蒙兀帳包所類比,她一度以為那些詩文是誇大其實,如今身臨漢宮,那些詩文便登時躍然腦間,她方深信,詩中所述果然絲毫不假。
不知走了多久,那內監終於在一座宏偉的宮殿前駐足,並示意他們在外等候。她抬眼一看,那簷下的匾額赫然三個金漆的大字“洪德宮”,此時正是初夏,午後陽光燦爛,照射在匾額上,金光耀眼,更顯得宮殿莊穆無比。
少時,那內監回來,含了一絲討好的笑意,躬身道:“孟和可汗、阿茹娜公主,陛下有請,請隨奴來東殿。”
孟和汗微一頷首:“有勞公公。”又轉頭對阿茹娜打了個眼色,示意她即將麵聖,必須謹言慎行。
洪德宮有東西兩偏殿,所謂的東殿即真光殿,皇帝慣常在此處理政務。
“咿呀——”一聲,那厚重的殿門緩慢打開,越來越多的陽光湧進殿內。
阿茹娜趕緊垂下頭,緊隨孟和汗的步子,到得堂前,雙膝跪下,用漢人的禮節跪拜中原皇帝。
“臣布日固德/臣女阿茹娜叩見聖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靜了片刻,隻聽得頭上傳來一把縹緲又略帶幾分慵怠的聲音:“孟和汗遠道而來,不辭勞苦,其心可嘉,來人——賜坐!”
孟和汗父女再次謝恩,阿茹娜扶起父親安坐,自己則退立在一旁。
皇帝似乎在忙於案牘,並未抬頭,殿內又歸於安靜。
“此女…莫非就是汗王的掌上明珠?”皇帝的聲音依然散漫悠遠,總透出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
孟和汗定了定神,拱手道:“正是息女。”
皇帝嘴角淡淡勾起:“娉娉婷婷,英拔玉立,孟和汗好福氣……”他似笑非笑:“公主今年歲值幾何?芳名喚作什麼?”
阿茹娜心中陡然一跳,她素來敬仰中原的文教禮儀,早前又見皇宮飛樓連空,氣吞霄宇,料想這天下至尊應當高貴如天神,穩成持重,不料這皇帝劈頭就是一句浮滑之語。
雖然這話沒甚出格,但自天子說來,顯得彆樣的突兀輕慢,無來由的,她頓覺好生失落。
孟和汗正躊躇著是先稟告政事抑或將喜事呈報,卻聽得皇帝發話,不由一怔。
他素知這年輕皇帝不過二十六歲,但城府極深,平素喜怒不形於色,言談又荒誕不經,但不過短短數年,不少先皇時期樹立的強大黨羽都在他陰晴不定的談笑間被逐一殲滅,每想及此,孟和汗不由後背一涼。
他不敢掉以輕心,唯有拱手,謹慎作答:“回陛下話,臣的小女孛爾隻斤氏,蒙兀名喚作阿茹娜,是為'純潔'之意,過了五月初十便十八了。”微一沉吟,他微微笑道,“小女生來吉祥,她出生那日,臣贏了一場勝仗,薩滿批算她主祥和安定,如今臣送女入中原,與連王世子完婚,願將祥和之氣帶入皇室。”
皇帝聽罷,眸光幽轉,良久才若有似無長長嗟歎一聲:“如此說來,公主可真是一枚活珍寶,難怪孟和汗對其疼惜有加。看來,不僅僅是孟和汗厚福,朕的堂弟,裴潁那小子,也當真是福慧雙全之人呐。”
孟和汗旋即分辨道:“陛下謬讚了,臣與小女乃番野蠻夷之群,若非蒙先皇隆恩,豈料有此鸞鳳之交,珠璧之喜。自她六歲得了婚配,臣重金禮聘漢儒作西賓,漢家閨秀的學識和芳儀,皆令小女一一習得,未嘗敢有半分懈怠,以期小女陋質不至不聞婦禮,失容它門,取恥宗族,辱沒漢家皇室的尊儀。”
皇帝聞言,似乎提了興致,饒有趣味問道:“噢?公主懂漢學?”未等孟和汗或阿茹娜作答,他自顧一笑,又道:“是了,方才公主請安的時候用的就是漢語。如此,朕便要對公主考上一考,孟和汗,想必你不會介懷吧?”
孟和汗隻覺額上有細微的汗珠滲出,勉強一笑:“蒙陛下抬愛,然小女管窺蛙見,豈能與皇家貴女相比,恐防觸怒龍顏。還請……”
“無妨——”皇帝仍是笑吟吟的,露出難得一見的和悅顏色,向阿茹娜道:“公主,抬起頭來,讓朕瞧上一瞧。”
忽聽此言,阿茹娜臉上一熱,頓覺這真光殿的龍延香似有迷藥,熏得她頭暈腦脹,身子半是發虛,半是發燙,手心不知不覺間滲出冷汗,濡濕涼滑。
但是聖命難違,不容遲疑,頃刻間一股勇氣上腦,亦或是一瞬的糊塗衝動,她乾脆把頭一揚,雙眼坦蕩蕩朝皇帝望去。
不曾想恰當此時,皇帝的目光也迎麵投來,直勾勾凝睇著她。
四目相接,她不免當場愣住,腦中瞬間嗡嗡作響,連呼吸也幾乎一並窒住。
皇帝眸光灼灼,又深不見底,仿佛隻消與他對望上一眼,任何人都無法抵擋,會瞬時被吸入這幽暗的深淵,從而萬劫不複。
她一雙瑩眸由於過度的訝異,不自主睜得又圓又大。黑瞳白仁,清冽逼人,碰巧隔在殿宇的嫋嫋煙絲中,妙似一泓江南早春時分的瀲灩晴波,在薄霧迷溟之下,越發光華璀璨。
見此情形,皇帝漆夜般的瞳仁微一收縮,鳳目流露出刹那間的驚詫之色,唇角隨之牽出一絲淺若行雲的笑意。
孟和汗眼明心亮,即刻低斥一聲:“阿茹娜,快跪下,不得放肆!陛下命你抬頭,你須垂眼抬臉,豈可直視陛下的龍顏!”
他旋即離座,向皇帝拱手謝罪:“臣教女無方,請陛下息怒。”
阿茹娜聞言,忽如懸崖勒馬,自瀕死的困局中解脫出來,噗通一聲跪地,將頭垂得極低。
她的腦中一片混沌,驚惑又茫然,一顆心撲通撲通,幾欲從嗓眼直蹦而出,但聖駕當前,唯有拚命壓抑急促的喘息,道:“臣女…冒犯聖駕,罪當萬死!”
“萬死?”皇帝嗤一下輕笑出聲:“公主生得這般容采奪目,是世間少有的美人,朕一向憐香惜玉,莫說你衝撞朕,即便傷了朕,朕豈又忍心損毀公主分毫。”
頃刻間,孟和汗頭腦裡閃過了許許多多駭人的念頭,他聽聞皇帝內寵頗多,自他登基以來,各色各樣的美人被權臣以各種名目絡繹不絕地送入宮闈,而皇帝對此總是來者不拒…到如今…他忽覺冷汗涔涔,背後的衣衫已經濕透,他心中驀地一涼,斷斷不敢再往下想。
殿中驀然沉寂,皇帝似乎也察覺是自己言語失妥之故,這才斂了斂神色,稍作分辨道:“朕與裴潁雖是君臣之屬,然打小棠棣之義甚篤,公主乃他未過門的妻子,即朕來日的弟媳,若有絲毫損傷,朕如何去跟他交代。再者,公主在外邦長大,一時未識宮規也是有的,朕自當體察,豈會計較。”
他話鋒一轉,又含笑道:“精通漢學的藩外才子朕見識過不少,外族女子亦通曉漢學的卻是鮮見,阿茹娜公主,朕來問你,所學詩文當中,可有那一句是你最喜愛的?”
好容易才勻停氣息,皇帝一發問,阿茹娜心下又咯噔一跳,額上更是滲出一層薄汗。
眼皮底下的金磚地麵,散發幽光,映出她驚魂未定的困窘模樣……她突然愣了一愣,那黑金亮光中誠惶誠恐的麵容,怎麼就是自己了呢?
她平日在蒙兀,對內替父汗管賬持家,在外跑馬射獵,不曾畏懼,如今怎麼在中原天子跟前,卻失了風範,這一失態,丟的可是家族的臉麵,蒙兀的臉麵。
虧得這一息冷靜,她一壁思索皇帝的問話,一壁放膽去想——刻下窘迫再甚,任我言語再放誕,皇帝也少不得留父汗與連王些許薄麵,不至於危及任何人的性命,何況……中原在這皇帝的治下物阜民豐,他大抵是個明君,我怎麼就亂想他是個不辨是非,濫殺無辜的人呢?實在是自己過分憂恐了……
如是心緒一穩,便很快有了主意,她暗自思忖再三,又在心中掂量一番,才用漢語徐徐答道:“回陛下話,不怕陛下取笑,臣女最愛的詩文是這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意為夫妻之間情投意合,琴瑟和鳴,能得永年好合。臣女一介女流,又自外邦而來,區聞陬見,隻求歲月靜好,與夫君廝守至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