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合作,共享線索麼?”林辰下樓時,聽到傅決的提議,略微怔愣。
他自然知道這是應對這個副本的最佳選擇,也知道自己明麵上是未命名公會的會長,理應和傅決進行交涉。
問題是……他現在狀態不對,雖然依舊記得自己的身份和詭異遊戲的基礎知識,但天知道會不會在交談中露出破綻。
更嚴重的是,他無法確定自己此時此刻的思維是出於成年人的理性決策,還是孩童的幼稚想法。
“可以。”林辰秉持著少說少錯的想法,略微點了點頭,轉身向門口走去。
身後,九州和聽風的玩家正一人拿一張白紙寫著什麼,不知是想彙總信息,還是想通過老辦法確認有誰也“變回孩子”了。
林辰打心裡好奇,不著痕跡地放慢了些腳步,然後就聽說夢的聲音叫道:“我這應該不算中招吧?在下永遠十八也不行嗎?好吧,但我真沒覺得我乾啥特彆的事了……”
看來情況遠比想象得要嚴峻,受到副本影響的不止一人,以智力和經驗見長的玩家要是倒楣中招,無異於套上一重枷鎖。
林辰對自己的思維能力並不迷信,卻還是免不了感到一層深厚的悲哀,為那些中招的玩家,也為所有玩家的命運。
“走吧。”齊斯站在門口,通過靈魂葉片傳遞聲音,“如果不想在深更半夜登山,我建議我們儘早做好前期準備。”
林辰收斂思緒,快步跟上,在踏出客棧陰影的那一刻,被滿世界的光兜頭罩下。
香格裡拉沒有黎明和正午的分彆,從穹頂灑下的天光完全大亮,黃澄澄的光影鋪滿每一個角落,將木樓的輪廓和木窗的邊緣映得曆曆分明。
五彩的經幡橫在頭頂交錯成網,夾雜著冰碴子的風從雪山上吹卷而下,那彩旗便呼啦啦地飄甩,尾巴上係著的骨牌劈裡啪啦地亂響。
今天的白天和昨天一樣熱鬨,朝聖者和喇嘛在街頭來往,前者“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地唱著聖歌,後者“唔唵嘛呢”地念著經文。
兩股聲音混在一起變得協調而柔軟,仿佛剛成型的胚胎浸泡於母親的羊水。
林辰放鬆了些許,左右移動視線,將街道兩側的店鋪納入眼簾。
所有店鋪的主體都是兩層木樓,房頂上無一例外掛著經幡,二樓窗口無一例外垂下繁花,唯有門前的招牌是不一樣的。
最靠近客棧的那家店的門口用梵文寫著【登山準備處】五個字。
那是一種在這個時代已經瀕臨死去的語言,林辰卻莫名地能夠看懂,不是詭異遊戲提供了翻譯,而是像閱讀母語那樣自然而然地理解背後含義。
就好像在此時此地,民族、國家、文化的區彆不再存在,所有隔閡都被消弭,全世界擁有一位共同的母親……
林辰簡單做了個心算,問:“齊哥,我們今天是要一個個店鋪逛過去嗎?那麼多店鋪,會不會逛不過來?”
齊斯歎了口氣,道:“顯而易見,我原本是打算分頭收集線索的,可惜考慮到你現在的狀態,為了避免提前減員,我覺得我們還是一起行動比較好。”
他說著,向掛著【登山準備處】招牌的店鋪走去。
這也正是林辰的第一反應,畢竟無論是按照從近到遠的順序,還是事情的輕重緩急,都該先來這家了解一下情況的。
林辰緊跟在齊斯身後,邁過店鋪的門檻,步履間帶起微風,頭頂的風鈴頓時“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店鋪內的空間不算狹小,但因為擺滿了氧氣瓶、登山杖、登山繩等各種各樣的器具,硬生生給人一種逼仄雜亂的感覺。
因為是白天,天花板中央的燈沒有開,門外橙黃的光亮透進屋中,照亮空氣裡飄飛的塵埃。那些塵埃懸停在半空,在桌麵上、地麵上投下星星點點的陰影,時光仿佛在此地停滯,不再流淌。
林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記憶裡浮現過往的一幕幕寧靜的場景,有童年時坐在老房子的台階上看蟋蟀,也有中學時在教室裡午休,幫著給一扇扇窗戶拉上窗簾。
他初中和高中都是班裡的班長,會力所能及地多做一些事,午飯後午休鈴打響前那十幾分鐘,往往是他最忙碌的時候,有時幫課代表下發作業冊,有時將垃圾帶到樓下倒掉。
那時候的日子真的很簡單,他知道自己家境不好,很多事物都無法輕易得到,便更加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不自怨自艾,也不怨天尤人,從未想過死,也從未恐懼過活。
“你們是要去爬雪山嗎?”一道溫和柔美的聲音自陰影中響起,打斷林辰的思緒。
林辰這才注意到,店鋪角落坐了個年輕的女人。
女人穿著紅藍相間的藏袍,脖子上掛了一圈圈五顏六色的珠串,紅黑色的臉頰上五官端正大氣,在這個充斥詭異的地方竟然沒來由地令人心安。
見林辰看向她,女人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這裡的向導之一,你們可以叫我白瑪。如果你們想爬雪山,可以讓我帶你們上去。”
“白瑪”在藏語中是“蓮花”的意思,象征純潔。林辰在進副本前惡補過這塊知識,腦海中立刻浮現相關信息。
當然這信息似乎對通關副本沒有多少幫助,因此隻是一閃而過。
林辰牢記不能拖後腿的原則,冷靜理智地說:“白瑪你好,我們還不確定要不要爬雪山,隻是來隨便看看。對了,如果我們要爬雪山,一定要請向導帶我們嗎?”
白瑪點點頭又搖搖頭:“雪山是母神的身軀,母神在安睡,驚醒後會發怒,後果很嚴重。我們本地人才知道如何攀爬雪山,才不會冒犯母神。
“以前有一些旅客獨自攀爬雪山,冒犯了母神,到現在都還沒從山裡出來呢。”
林辰捕捉到關鍵之處,問:“竟然有很多人來爬雪山嗎?可是我看你們這裡的旅客也不是很多啊。”
“是啊,但所有來到這裡的旅客無論最初多麼不願意,最後都會去攀登雪山的。”白瑪說著,眼中流露出孺慕的光彩,“據說在雪山上誠心許下的願望會特彆靈驗,很多人都會許願複活他們的親朋好友,然後和親朋好友一起幸福地生活在這裡。”
一起……幸福地生活?
林辰想到了白發蒼蒼的父母,想到了齊斯,想到了過去副本中認識的其他玩家,還想到了曾經許多關係不錯的同學……
他莫名腦補出了一副溫馨的畫麵,所有人都披上麻衣,住在香格裡拉的客棧中,臉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他們手拉著手,唱起了歌,對他說:“我們永遠留下來……”
永遠……留下來……麼?
林辰下意識地順著這個可能性思考下去,眼前卻冷不丁地閃現一幅沾血的人皮唐卡,人臉的部位鏤空五個血洞,如同索命厲鬼。
他悚然一驚,先前忽視的詭譎感一潮潮地上泛,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一幕場景有多麼不對勁,一時間冷汗涔涔。
好險,要不是及時想起那幅人皮唐卡,他就被魘住了。這就是桑吉讓玩家們觀賞人皮唐卡的用意麼?
林辰無端地猜測著,更加警惕,不動聲色地問:“白瑪,我可以問問過去這些年大概有多少旅客留在這裡嗎?”
白瑪好像完全不知道林辰方才遭遇了什麼,麵不改色地掰著指頭算了起來:“十一年前有二十二位,二十二年前也是二十二位……”
二十二位,這個數字和目前客棧裡的玩家數量吻合,也就是說過去來到這裡的旅客大概率都是玩家。
在他們這批之前,一共有兩批玩家,十一年前一批,二十二年前一批,分彆對應啟示殘碑上的蕭風潮和林決……
林辰越聽越覺得,攀登雪山背後有坑。
“你們是要去攀登雪山嗎?”白瑪又一次問。
林辰說:“我們再考慮考慮。”
齊斯先前一直不動聲色,這會兒才略微頷首,道:“也許今晚會上山,也許不會。”
白瑪點了點頭,輕聲道:“晚上風雪大,不好上山,但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命運,需要上山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也許你們就該在晚上登山呢。”
“時間?”齊斯問,“我看桑吉好像很避諱談起時間,還說香格裡拉沒有時間,你這裡不講究這些嗎?”
林辰在心裡補充,不僅是白瑪,引路的使者也不避諱談及時間,昨天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七日”的時限。
就是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有什麼區彆?
白瑪笑了,說:“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還在贖罪,我已經贖完罪了,不怕時間了……”
她從角落中站起,緩慢地走到櫃台邊,林辰看到,她的下半身是赤裸著的,沒有裙褲,也沒有皮膚,完全是被剝掉了皮後結了血痂的肉。
林辰死死抿住嘴唇,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心裡不停默念“想象那是臘腸”,然而……更覺得可怕了。
齊斯好像沒看到白瑪下身的異狀,平靜地問:“沒有贖完罪就談及時間,會發生什麼?”
“會變老,就像你們當中的一些人那樣。”白瑪低垂頭顱,輕聲說,“你們都沒有贖完罪,請務必記住,不要談及時間,也不要讓他人談及時間。”
“我們當中的一些人,是誰?”齊斯眯起了眼。
林辰也豎起耳朵等待答案。
他不記得玩家中有誰變老了,倒是有人——包括他——心態變年輕了。
難道說……這個副本中對“變老”的定義和現實情況相反?
“我不能再多說了,告知有罪之人太多秘密,會讓我重新沾染罪惡的。”白瑪搖了搖頭,從櫃台下取出一麵銅鏡,放在桌子上,“在上山之前,請先看看你的命運吧。”
林辰垂眼看向鏡中,澄淨的玻璃赫然呈現一幕溫馨的畫麵。
他和齊斯、父母還有很多朋友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旁邊,桌上擺放著豐盛的菜肴,每一個人都微笑著推杯換盞。
這像是一場長途冒險後接風洗塵的宴會,沒有煩惱和仇恨,也無所謂恐懼和憂慮。是通關最終副本的慶功宴嗎?這是說他們會成功通關最終副本的意思嗎?
林辰看向身邊的齊斯,卻沒有從後者的臉上看到喜悅。
齊斯低垂眼簾,猩紅的眼底沒有映出任何事物的倒影,神情也是一派漠然。
白瑪適時解釋道:“每個人的命運都和欲望息息相關,你們會看到你們心底最真實的欲望。”
原來鏡中呈現的是欲望麼?也就是說每個人看到的會不一樣?
林辰彆開眼,不打算窺探齊斯的隱私,既是因為這是不禮貌的行為,也擔心會看到什麼他無法接受的東西。
齊斯對他的小動作若無所覺,饒有興趣地打量鏡麵。
黑發紅眼的青年唇角噙著笑看他,正是他自己的形象,白茫茫的霧氣在身邊團簇,如彌漫的海水般鋪滿整片背景。
那其中似乎潛藏著什麼,他儘力去看,去想,去回憶,卻越來越看不清了,原本澄澈得能映出人影的鏡麵蒙了霧似的模糊。
漸漸的,一種近乎於爆炸的場麵在眼前展開,五彩斑斕的色澤成卷成點地灑落,有如印象派的畫作……
齊斯笑了:“我什麼都沒看到。”
白瑪輕輕歎了口氣,收回銅鏡,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憐憫:“你沒有心,是走不出雪山的;要想走出雪山,你須得長出心來。”
“沒有心”?又是這種神神叨叨的表述,是善意的提醒,還是惡意的誘導?不排除祖神故意向他施加心理壓力的可能……
“好,我儘量。”齊斯敷衍地應了聲,拉著林辰走出店鋪。
身後,白瑪幽幽地念道:“你們還會再回來的。”
像讖語,亦像詛咒。
林辰隱隱有些不安,跟著齊斯走出一段路,遲疑地問:“齊哥,‘沒有心’是什麼意思?我記得《封神榜》裡有比乾被挖心的典故,會和這個有關係嗎?”
“不知道,也許吧。”齊斯吐出六個字,似是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林辰,“林辰,你現在幾歲了?不要思考,憑直覺回答。”
經曆過之前虞素“變回孩子”的事件,誰都知道這樣的問話背後的潛台詞。
林辰沉默良久,輕聲吐出一句話:“我的第一反應是,等過了生日我就十四了。齊哥,我好像又變小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