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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雪山(十一)“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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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抗拒老去,不僅是因為恐懼時間儘頭那個死亡的結局,也是不甘於軀體的衰弱,不甘那隨著時間和經曆的迭加日益厚重強大的靈魂被困於羸弱無力的肉身。

有人編造出了死後成仙的傳說,並將此奉為圭臬散播開去,美好的謊言被人們當做精神上的寬慰普遍接受,他們相信死後能摒棄一切病痛,獲得靈魂的自由。

也有人相信返老還童的傳說,苦苦追索可以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將鶴發童顏視為得道的象征,為白發間意外生出的幾縷黑發欣喜若狂。

成年人向往孩子的生活,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沒有為生計奔波的壓力,也不曾看到世間的醜惡,他們將其當做心靈的避風港,逃避現實的安全區。

但倘若真的變回孩子呢?事實上,這並不令人喜悅,任何與自然規律和普世常識相悖的逆生長現象都足以引發人們的恐慌。

不僅是因為心性、智力和記憶發生退化,幼稚的靈魂被存放於不適配的龐大軀殼;也不僅是因為意料之外的發展不受控製,膽怯者不願冒險、跼蹐縮縮;而是因為——這條路的儘頭是虛無。

人從虛無中來,如今也要從成人變回嬰兒,然後是胚胎、受精卵,到最後什麼都不剩了,連能標記此人存在過的墳都無從留下。

他被抹去了,從根源上杜絕了存在的可能性,就好像不曾來到這世上,怎能不讓人心生悲涼?

客棧中,周可、董希文、張藝妤和以林決為首的玩家們相對而坐,複盤進入副本以來發生的事件和獲得的線索。

經過一晚上,除了被剝皮而死的瓦西裡耶夫娜外,張宏斌、楚依凝、阿列克謝奧列格維奇三人雖然還活著,卻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了一些古怪。

在林決的要求下,所有玩家都拿了一張白紙,憑借第一印象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年齡。

張宏斌寫的是三十一歲,比他實際年齡小十歲;楚依凝寫的是二十二歲,小六歲;他們的行為舉止也確實比以往孩子氣了些許。

阿列克謝的情況則比較嚴重,明明看上去是四五十歲的模樣,自我認知的年齡卻是二十六歲;不僅如此,他還硬生生失去了二十二年的記憶,以為自己是第一年進副本,剛成為正式玩家。

惟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作為玩家的時間比較長,這一倒退,不至於直接將他退回到進入詭異遊戲前,讓其他人不得不分出時間給“新人”做思想工作。

林決沉吟片刻,問:“阿列克謝,你的身份牌還在身上嗎?”

阿列克謝這會兒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從上到下都透著清澈的稚嫩,還有一絲那個時代的玩家對林決無條件的信任。

聽到林決問話,他撓了撓頭:“林神,什麼是身份牌啊?論壇裡的攻略沒有寫,我也從來沒聽說過……”

林決道:“你看視線右上角,那裡應該會顯示一張卡牌的虛影,將視線移過去,停留一會兒,可以看到相應的提示。”

阿列克謝沉默兩秒,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還真有,【災厄主祭】,效果是……”

“不用告訴我們。”林決搖了搖頭,打斷他道,“身份牌持有者後續可能存在競爭關係,我雖然希望各位能夠團結合作,協力通關最終副本,但萬萬沒有趁人之危的道理。”

“林神,我一直認同您的理念……”

“二十二年可以發生的事太多了,那時的你未必會認同現在的我。”林決安撫好阿列克謝,開始安排分工。

除林決負責和桑吉交涉外,二十個人兵分十路,每隊負責一個區塊,將整座香格裡拉鎮翻了個底朝天,又在客棧裡聚集,彙總線索和發現。

林決扶了扶眼鏡,道:“基本可以確定了,這個副本存在兩重死亡機製。第一重來自夜間的危險,讓桑吉知道房號後,房間中的人有概率死亡;第二重則是年齡倒退,具體表現為思維方式幼稚化、自我認知低齡化,觸發方式為在身負罪惡的情況下多次談論時間。

“這個副本對罪惡的判定延續了詭異遊戲‘每個人都有罪’的基本規則,隻要不曾經由副本承認的機製完成贖罪,我們所有人都是‘有罪之人’。接下來,我們必須儘量避免談及具體時間,如果一定要說到相關話題,也請用其他方式指代。”

“林決,我們能不能想辦法儘早完成贖罪?”楚依凝問。

她自知生命很可能已經進入倒計時,卻還是維持著冷靜,一邊拿著筆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一邊分析道:“我總感覺‘贖罪’這個機製背後關聯的死亡點不僅僅是年齡倒退那麼簡單,也許隨著我們繼續深入這個副本,還會出現各種層出不窮的危機。

“要想真正通關這個副本,我們需要攀登雪山。我問過白瑪了,雪山是母神的身軀,如果隨意攀爬雪山,有可能會冒犯母神。我在想,我們作為‘有罪之人’,用罪惡玷汙雪山的純潔,會不會也被當做冒犯的一種?”

“你的思路沒錯,我也在思考贖罪的方法。”林決略微頷首,卻是露出一絲苦笑,“桑吉說,可以通過誦經和跪拜贖罪,但我昨天試過這兩種方法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頓了頓,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放到眾人中間的案幾上:“以及,我在一家店鋪中找到了這個。”

那是一本棕褐色的冊子,似乎曾經被水浸泡過,邊緣皺巴巴的,像是被魚類啃食過的海藻。封皮正中間有一道空白的長方形印記,上麵用梵文寫著三個字。

玩家們的係統界麵上隨即刷新出對應的翻譯——【度人經】。

林決抬手翻看《度人經》的第一頁,蝌蚪般的細密黑字在玩家們眼前歪歪扭扭地鋪展,仿佛下一秒就會突破紙頁,鑽入旁觀者的眼眶。

係統界麵上適時浮現兩行文字:

【純淨之人受福報,有罪之人蒙風雪。母神恩澤高萬丈,眾生登山沐神光。】

【度己方能度人,度人亦能度己。每度化一人,可消一份罪孽,母神見證。】

董希文閱讀速度最快,忍不住吐槽:“這表述一看就有坑啊,學過語文的都能看出來,‘度己’和‘度人’的條件根本是矛盾的好吧?先度己才能度人,但我們又得靠度人來度己,這和‘辦身份證前你需要出示身份證’有什麼區彆?”

“並不矛盾。”林決淡淡道,“從原句的表述看,‘度己’是‘度人’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度己’未必隻有‘度人’一條途徑,我也希望能夠找到另外一條途徑,因為從現有信息看,‘度人’的方式太過聳人聽聞。”

他翻開下一頁,紙上浮現一幅幅簡筆勾勒的畫麵,紅褐色的線條流暢地繪製出恐怖的場景,從剝皮、獻祭肝臟到製作人骨法器。

分明沒有標出注釋的字句,玩家們卻都能從傳神的畫麵中領回背後的意思:所謂“度人”,就是用香格裡拉傳統的手法炮製有罪之人,取悅神明,借此贖清自己的罪孽。

可這算哪門子的贖罪?在人群中選擇替罪的羔羊,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殘忍地殺死同類,分明是更大也更可悲的罪惡……

“我想起來了一件事。”一個穿黑西裝的年輕人忽然出聲,聲音冷冽,“昨晚我和桑吉多聊了幾句,他提到過香格裡拉鎮中很多人都有罪,包括他和街道上那些誦經的朝聖者。他們很可能會對我們下手,‘度化’我們。

“瓦西裡耶夫娜的死在他們眼中也許就是‘度化’的一種,更直接地說,nc會為了贖清罪孽,根據《度人經》的指示殺死旅客。香格裡拉鎮對於我們來說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初來乍到,將是所有‘罪人’的獵物。”

他說話間,客棧門口的風鈴被風吹動,瘋狂地搖晃起來,接連不斷地發出破碎的泠泠聲,讓人想起恐怖片中鬼怪出現的前兆。

不知是不是錯覺,原本還算明媚的光線頃刻間暗了好幾個度,像有一片陰霾從遠處飄來,籠罩在城鎮上空。

眾人都是有經驗的老玩家,不會為平和安寧的表象而放鬆,自然也不會因為知曉潛藏在暗處的危機而張皇,但突然意識到身遭群狼環伺、鬼怪虎視眈眈,難免產生一種被盯上的不自在感。

“嗬嗬哈哈哈哈……”凝滯的氣氛中,一陣輕笑不合時宜地響起,起先是低沉的、輕飄的,隨著玩家們視線的彙聚,越笑越是放肆。

“這就是所謂首席玩家的水平麼?”周可彎腰捧腹,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一會兒,終於接著氣息的末尾說了下去,“從昨晚我們毫無防備地睡了一覺,但大部分人都沒有立刻死掉,足以看出這個副本的死亡條件判定足夠嚴格。

“不僅如此,這個副本顯然在有意保證玩家群體的有生力量。就算有兩個及以上的人同時滿足死亡條件,nc一天也隻會殺一個人。《度人經》乃至‘度化’機製的存在,最多起到一個增加緊迫感的作用,以免我們在香格裡拉鎮逗留太久,遲遲不肯上山。

“至於攀登雪山,‘贖罪’和‘度化’也不是必要條件,‘眾生登山沐神光’一句說得很明白了,無論是純淨之人還是有罪之人,都可以登山,隻不過難度和可能觸發的事件不同罷了。前者‘受福報’,後者‘蒙風雪’,就是這麼簡單。

“當然,如果你們執意認為必須在登山前‘贖罪’,並且擔心成為那些nc的獵物,我倒有個辦法——”

周可停住了,蕭風潮追問:“啥辦法?你先說說看,我咋感覺那麼不靠譜呢?”

董希文和張藝妤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周可。

他們混充是周可的隊友,但對周可的了解未必比其他玩家多,都是在副本裡萍水相逢、被靈魂契約坑慘了的難兄難弟,不被賣了就不錯了,彆提從周可那兒獲得線索了。

“想知道?其實沒什麼……”周可眯起了眼,笑容醞釀著不加掩飾的惡意,“既然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除去林決剛好二十個人,選出十人殺死另外十人,完成‘贖罪’,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這話聽起來太過荒謬,簡直像是在開玩笑,但看青年的神情,他又好像真的讚同這種激進又冷酷的處理方式。

“你什麼意思?”穿黑西裝的年輕人聲音愈發冰冷,死死地盯著周可,手按住腰間的劍柄,隨時準備動手。

周可氣定神閒地坐在沙發上,笑容不減:“看諸位的神情,似乎都不讚同這個方案,那就更簡單了。我還有第二個,也許可以讓諸位直接通關的方案。”

一台鏽跡斑斑的錄音機憑空出現在他手中,看樣子是從道具欄中取出來的。周可按下開關,詭異的誦經聲在寂靜的空間中響徹: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玩家們麵麵相覷,不解其意。也有人聽出了這古怪音調的出處,赫然是香格裡拉鎮的朝聖者叩拜時唱響的聖歌。

周可跟著哼唱了一會兒聖歌,語氣和緩如同夢囈:“因為不曾完成贖罪,所以無法得到真正的永生,‘罪人’們的思想和記憶隨著肉體的腐朽日益流逝,長此以往必然陷入惡性循環,再無法度化遠道而來的旅者。

“所以,聖歌出現了。在我們進入聖城的那一刻,全城都唱響了聖歌,朝聖者因此知曉我們的到來,並能夠憑借歌曲確定我們所在的位置。一到夜間,聖歌再度響起時,他們便會循著聲音過來聚集。

“當然,要贖罪的不止是朝聖者,桑吉也需要贖罪。為了防止朝聖者搶走他的獵物,他會搖響轉經筒,驅逐不長眼的朝聖者……”

周可停頓片刻,臉上浮現一絲稱得上溫柔的笑容:“順便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香格裡拉鎮所有轉經筒都被我買下來了,丟到了懸崖下,這會兒應該已經被凍在冰川裡了吧?”

玩家們這才注意到,周可的臉色比早晨見到他時更蒼白一些,是一種失血過多後病態的白,使他整個人像極了一具被抽乾所有精氣神的行屍;他的聲音也帶著可感的虛弱,說一句話都要喘息一下,好像隨時會窒息而死。

在先前對香格裡拉鎮的探索中,玩家們了解到,城中的一切事物都需要用自身的靈魂、血肉或道具來交換。正常人的首選肯定是道具,而看周可這樣子,分明是道具換完了還不夠,動用了血肉……

此時此刻,玩家們對周可聲稱的“買走所有轉經筒”這一點,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懷疑。

“老兄,你到底想乾什麼?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蕭風潮臉色難看。

林決一言不發,隻沉著臉注視周可,顯然也想明白了後者的打算。

客棧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時間來到傍晚,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頭顱撞擊地麵的“砰”聲嘈錯地響著,在遠處翻湧成潮,又成群結隊地越逼越近。

玩家們看到,客棧外屍山林立,數不清的身披麻布、雙眼空洞的朝聖者一步一叩,如鬣狗群般向客棧圍來,散發著濃鬱的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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