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之後,消息原是被死死封鎖的,季新承也是從師長口中略微得知一二。
可是就在昨日,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夥惡民,他們得知了涉州城主事者已死,城中群龍無首,朝廷也不聞不問的消息,因此心生歹念,趁著夜色在北城門燒殺搶掠,許多富戶和百姓都遭了殃,還死了不少人。
雖說昨晚的暴亂已經被壓下,帶頭參與鬨事者也悉數斬首示眾,不過卻有不好的傳言在城中肆意蔓延開來。
諸如,朝廷官府不欲再救濟百姓、城中糧倉裡其實根本沒有多少糧食,剩下的暴雨酷熱後也已經發黴,無法再入口、正是因為統治者無道,才導致上天降災……
季新承連續幾日沒能好好休息,眼睛看著有些發紅,他歎了口氣:“這些流言大多都是真的,我聽到師長們說,官府欲撤以工代賑之舉,先生也勸我們儘早離開。”
季元武心下震動,拳頭緊握。
沒想到還真讓寧竹猜準了,瘟疫甚至都沒有爆發,涉州城就已經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它就像一座瀕臨崩塌的危樓,隨時可能將所有人掩埋。
卞含秀倒吸一口涼氣,急急出聲:“那我們趕快把消息告訴小竹他們!”
季元武擰眉,低聲道:“說的是,承哥兒,你收拾一下,我們即刻就走。”
季新承的行李不多,收拾要不了多長時間,家人尋來,他要走也合情合理,不會有人懷疑,隻是……他還有些事情放心不下。
季新承抿了下唇:“請爹娘容我去與先生辭彆。”
——
簡陋的窩棚內,向來如蒼鬆般傲然挺立的半百老人,此刻脊背竟也顯得佝僂起來,臉上溝壑深刻,眼神中帶著愴然和悲色。
他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動了動唇,到底是什麼都沒說,隻道:
“去吧。”
不日涉州城就將大亂,皇帝昏聵不仁,對災民慘狀視若無睹,大廈將傾,想活下去,隻能靠自己。
他清明一生,不願背負罵名棄城而逃,可卻不忍心這般要求季新承,畢竟,他還這麼年輕,他們都還這麼年輕啊……
季新承眼眶通紅,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想和師長一同留下,卻也放心不下家人,兩廂拉扯,心中煎熬,卻無可奈何。
頭發花白的老人如何看不出來他的踟躕,緩緩搖頭,聲音裡帶著疲憊:“去吧,你們都該走了。”
季新承忍不住膝行上前,抬頭望著老人:“先生!西城那邊已出現數位染疫的災民,您同我們一起離開吧!”
聞言,老人嘴唇顫抖一瞬,緊緊握住手中泛黃的書卷:“竟是如此”
他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片刻後才睜開眼。
“此事我已知曉,你速速離開涉州城,其他的話無需再多說!”
說完,老人毅然背過身去,不再看季新承,可那脊背卻越發傴僂。
季新承看著他的背影,幾縷白發從老人的鬢邊散落,向來最重儀態的先生卻再無心整理。
他深知自己勸不了先生,這一彆,極有可能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最後,少年低頭重重嗑在石板上,淚盈於眼眶。
“學生今日拜彆先生!承蒙先生悉心教導,無以報師恩於萬一,惟願先生身體康健,福壽綿長!”
——
季新承辭彆其餘師長和同窗,走出窩棚時,腦海中還回響著先生說過的話,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肩上的包袱。
他斂起眉眼,淺淺歎了口氣。
“爹娘,我們走吧。”
此番事了,季家三人急忙往城外趕去,也是昨夜就說好的,辦妥事後就在帳篷處彙合。
“不知道大哥那邊有沒有買到糧食?”路上卞含秀忍不住憂心。
季元武沉聲道:“能買到更好,買不到也要走。”
涉州官員都已死在地動中,如今瘟疫又已經在城內傳開,他們必須得走,離開尚有一線生機,若是留在涉州城,那就隻能等死!
天氣酷熱難耐,一路疾行到西城門處,幾人後背都已經被汗水浸濕,黏膩不堪。
此刻,城門口不知為何聚集了大量的百姓,遠遠就聽見吵嚷的聲音。
季元武個子高,隔著人群,一眼就看見背著大竹簍的瘦小女童。
“小竹!”
寧竹耳朵一動,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扭頭循聲望去。
不遠處站著的正是季家夫婦,找到了兒子,卞含秀的愁容稍稍舒展,精氣神都肉眼可見的好了許多。
他們身邊還多了一位劍眉星目,身板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的少年。
寧竹跟季新承年紀相仿,交集卻不算多,隻知道少年完美繼承了爹娘的好品行,是巷子裡有名的“隔壁家的孩子”。
去歲就已經通過了縣試和府試,得到了童生資格,倘若不是涉州發生地動,今年也該接著下場的。
季新承年紀不大,性格卻很是沉穩,不見少年人常有的浮躁之氣。
他還活著,季家人能夠團聚,寧竹是真心替他們開心。
眼下也不方便敘舊,寧竹快步走近後,與季新承對視一眼,都隻朝著對方點頭示意。
兩人一舉一動看著倒是比大人更顯成熟。
卞含秀望著城門那邊,問道:“怎麼人都圍在這裡?”
“不知道,我也剛到。”
寧竹說話時眉頭緊蹙,她隻比他們早一會兒,還沒搞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
就在這時,最靠近城門的地方又鬨了起來。
“既然今日做工不再派發救濟糧,為什麼不讓我們出城!”
“就是,沒這樣的,放我們出去!”
“放我們出去!”
把守城門的官兵蔑視著底下的人,冷冷出聲:“大人們已經說了,災民都會重新遷入城內,不允許任何人再進出!”
寧竹心道不好。
萬萬沒想到局勢一夜之間就改變了,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現下涉州城的主事者又是誰。
這是要把所有人困死在城中啊!
寧竹緊抿著唇,接著往下聽。
一個年輕男人擠到人群前麵,大聲說道:“官兵老爺,我家當都還沒有拿進來呢!”
另一個男人也雙手合十,眼中滿是哀求:“大人,我家中還有老母和稚兒,可否允我出城,將他們接回?”
“沒錢沒糧,這不要人活了嗎!?”穿著破破爛爛的老漢捶胸頓足,聲音中滿是悲憤,“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我們要出去”
不論百姓們怎麼鬨,守城的官兵通通不為所動。
混亂中,人群中有聲音道:“難不成謠言都是真的?”
“什麼謠言?!”
“你沒聽說嗎,早就傳開了,糧倉裡根本沒有糧食,全被這些當官的私吞了……”
“朝廷每年都在加重賦稅徭役,到了這個時候,卻要眼睜睜看著我們死!”
“那該死的老皇帝招來天譴,卻要我們涉州來承受,這是什麼道理!”
“這些當官的全都是些喪儘天良的畜牲,咱們跟他們拚了!”
“拚了!拚了!”
各色議論的聲音如大風般吹動星星之火,讓形勢越演越烈,眼看有幾人被煽動,雙眼赤紅,像是就要強行闖出城。
官兵眼眸眯起,手不知不覺握緊手上的弓箭,另一隻手從箭簍中抽出箭矢,箭頭摩擦時發出刺耳的“錚”聲。
寧竹心中一緊。
“不好!”
“快離開!”
季新承與她幾乎是同時開口,話音剛落,箭矢劃破空氣,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嘯,身後隨即傳來慘烈的叫聲,還有寧竹所熟悉的淡淡血腥味。
這些官兵們終於是忍不住對百姓下手了,是要以暴製暴,強行將災民們困死在城中!
溫熱的血液灑在地上,綻開刺目的紅色,倒下的年輕男人一雙泛著紅血絲的眼珠鼓鼓,死也不能瞑目。
方才還想要擠身上前,為自己討回公道的百姓們也仿佛被冷水澆了個透徹,紛紛後退幾步,驚慌尖叫著四散奔逃。
此時,寧竹他們早已遠離了城門。
人多的地方太容易傳染瘟疫,現在城門口在寧竹的眼中,簡直就是個巨大的病原體。
可是城外的災民被士兵驅趕回城,勢必會經過那裡,寧荷年紀還是太小,抵抗力遠遠比不上大人,染病的幾率很大。
寧竹心中實在免不了擔心,也就帶了兩分在臉上。
卞含秀見狀,輕聲寬慰道:“我嫂子是個有成算的,況且還有兩個夥計在呢,你也囑咐過他們出門在外要蒙好頭麵,少和人說話,定然不會有事的。”
如今人不在身邊,擔心也無濟於事,寧竹隻將心緒暫時壓下,微微點了點頭。
一旁的季元武眉頭緊皺,略有疑惑道:“昨日還好好的,今日怎麼會突然封城?”
寧竹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幕,那些官兵用的都是遠距離武器,並沒有和災民們直接接觸。
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凝重,低聲說道:“怕是察覺到疫病了。”
這涉州城上麵的人,靈敏度有,隻是他們不抓緊遏製疫病,反而是下令封城,將所有人困作一堆,是完全不給百姓們留活路。
季新承蹙眉道:“從城門已經出不去了,得另想法子。”
其餘城門大概也已經有士兵在駐守,絕對不會給人留下可乘之機,隻能再想想還有什麼彆的辦法能離開涉州城。
寧竹思忖著下一步該怎麼走,餘光不經意瞥見遠處廢墟背後有個人,身形很是眼熟。
來人正是卞景輝。
他見寧竹看見了自己,也沒有開口,隻是默默用手比了一個姿勢。
寧竹扯了扯卞含秀的衣角,壓低聲音:“人來了,去那邊說。”
幾人瞬間懂了,繞開人群往那邊去。
雙方一見麵,卞景輝看到季新承,臉上露出些喜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沒事就好。”
寧竹則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說,換到糧食了嗎?”
“換到了,我一個人搬不完,就先存在他那裡,”說到這兒,卞景輝歎了口氣,“我正想去找你們,誰知城門就被封了。”
季新承出聲問道:“舅舅,方掌櫃那兒餘糧很多嗎?”
卞景輝點點頭:“多!方掌櫃在自個兒家地下挖了好大一個地窖,裡麵全是存糧,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出手。”
方掌櫃是個聰明人,知道倘若公然買賣,就如今的局勢,說不得會被人給哄搶一空,最後什麼也撈不到,沒準還得把命搭進去。
所以就算是卞景輝這樣的老朋友找去,方掌櫃偷偷賣了糧食,也不忘再三叮囑,除了親人,誰也不要說,怕走漏了風聲,自家人小命不保。
卞景輝接著說道:“方掌櫃還另外告知了一個消息,城中富商,但凡有點人脈關係的,昨夜都已經出城了。”
“方掌櫃有什麼可以出城的辦法嗎?”寧竹追問道。
卞景輝搖了搖頭,臉都快皺成一團了:“他怕是也沒有想到官府的動作這麼快,今日一早就宣布封鎖城門。”
卞含秀咬著唇:“難不成我們真的要被困死在這裡嗎?”
聞言,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空氣安靜半晌。
寧竹抬眼,定聲問道:“方掌櫃那邊有多少人?要是我能找到出城的方法,他們願意給多少糧食?或者用什麼來換?”
倒不是寧竹托大,而是她心中已經隱約有了些想法。
眾人皆望了過來,眼中帶著驚愕和期待。
卞含秀激動道:“小竹,你有辦法!?”
寧竹應了聲“是”,轉頭看向卞景輝,繼續問著。
“方掌櫃人可信嗎?”
卞景輝張了張嘴,下意識回複道:“他人是可信的,其他的我要先問過他……”
話說出口了,實則他整個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寧竹微微頷首,心下已明白。
“那暫時隻告訴方掌櫃一人,讓他不要聲張,我先出去一趟,勞煩秀姨幫我接一下小荷。”
卞含秀自無不應,連忙點頭:“你放心,小荷交給我。”
季新承適時出聲道:“需要幫忙儘可直言。”
寧竹本來想說不用,自己一個人就行,再轉念一想,多個人也好,如果遇見什麼特殊情況,方便有人回來通風報信。
寧竹說道:“你跟我一起吧。”
讓兩個半大孩子去,季元武有些不放心,正想說要不換自己去,就被寧竹打斷了。
“等會城門口人多,得留人守著接應小荷他們,需要季叔你幫忙,等接到人,你們就去方掌櫃鋪子裡,晚點就在那邊彙合。”
畢竟這個時代可沒有手機電話之類的,人要是走散就糟糕了,而且這處靠近城門口,人多眼雜,做什麼事情都不方便,還有被傳染疫病的風險,還是方掌櫃那裡更加安全。
聞言,季元武隻能把話咽了回去,轉而叮囑道:“那你們自己小心,承哥兒多搭把手。”
季新承點頭應下。
時間不等人,寧竹問過方掌櫃鋪子的具體位置,心中大致清楚後就不再逗留。
她帶上季新承轉身離開,朝著心中早就打算好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