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過半,暑熱消逝。衛真縣主即將入宮的消息,也隨著這場秋風,一同吹散進後宮裡。
心寬之人聽罷尚還從容,宮中進新妃與否,不過是枝頭漸凋的黃葉子,多一片、少一片都無關緊要。
但落在有些人耳中,那可真是比西風還蕭瑟。
皇後父親雖是國公爺,但族中子弟已撐不起門楣。若論起實權在握,還當屬貴妃母家。
而這位出身郡王府的衛真縣主,家世尊同皇後,權勢不遜貴妃,竟是兼美二者之所長,還多少跟皇帝沾親帶故。
如今名分尚未敲定,衛真縣主須在皇後位下先學規矩。眾人皆不由暗自嘀咕,等期滿半月後,她會不會一躍封嬪?
後來也不知是哪個愁客整日燒香,惹得老天爺煩透心腸,乾脆往京中潑下一番淒涼夜雨,澆滅了大小佛堂裡的香火。
聽著牗外雨聲蕭蕭,尚盈盈與杏書躲在屋裡,對坐在炕幾邊繡花。榻下擺著隻煤爐子,是剛從茶房裡搬來的。此刻火亮反照在頂棚上,銅壺裡咕嘟嘟地往外冒泡兒。
發覺水已燒開,杏書先一步鑽出被窩,回身替尚盈盈掖好被角:
“我去倒水,你坐著罷。”
杏書踩著繡花鞋下地,往搪瓷碗裡斟滿沸水,又掏出油紙包,兌了些赤沙糖進去。
墊著帕子將飴湯端回炕幾,杏書側身倚在榻邊,輕聲勸道:“要不你今晚先歇下?左右這繡活兒又不多,我自己做就是了。”
尚盈盈裹著素緞被子,此刻已摘了鬢上的絨花銀簪,隨意挽著一窩絲。尖尖臉兒上透著蒼白,更顯得單薄憔悴。
“多謝杏書姐姐。”
尚盈盈捧起搪瓷碗,吹了吹湯麵浮動的熱氣。淺啜幾口後,這才接著應道:
“隻是我疼得睡不著覺,同姐姐說會兒話,興許還能好些。”
杏書暗歎一聲,重新拿起燭台邊的繡花繃子,又不禁蹙眉詢問:“怎會這般難受?你從前當差時挨過凍?”
“從前本來好端端的,每回入月也隻是隱隱腰酸,次日便跟沒事兒人似的。可自打去歲冬月起,便新添了這毛病。”尚盈盈蜷回被子裡,模模糊糊地說起往事。
杏書搓線的手一頓,反應過來後,更加覺得不值當:“你也是忒實誠,家裡還有娘親和小妹等著團聚呢,又何必對潘太嬪掏心掏肺的?當日你去太醫院的路上,幸虧沒被巡夜侍衛逮住,否則非得人頭落地不可。”
雖說玉芙命大沒死,但冒夜闖進冰天雪地裡,還不是落下了病根?如今潘太嬪聽旨殉葬,到底沒保住性命,敢情全是白忙活。
興許是實在難以入眠,敞開話匣子才好打發長夜,尚盈盈忽地笑了一聲:
“姐姐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麼忠心耿耿?我並不全是想救她,而是為了我自己。”
“當初潘太嬪久不得聖寵,便將主意打到身邊宮女頭上,想用我去討好先帝爺。”
瞥見杏書驚訝的神情,尚盈盈目光隨著思緒一同飄遠,攏著衾被緩緩道來:
“我當時滿心想著,倘若真踏進後宮這趟渾水裡,小命兒總歸是要交代的。不如抓住潘太嬪生病的機會,讓她覺得我當個奴才更有用,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所幸潘太嬪尚存半分善念,”尚盈盈合起眼眸,徐徐道,“她感念我‘一片忠心’,終究沒獻我出去邀寵。”
即便早知結果,杏書還是禁不住懸心,聽到此處,才自胸中呼出一口氣來,壓低嗓子說:
“虧得你機靈,又敢豁出去搏一把,不然這輩子可就真毀了。”
誰能料到,其後短短半年的工夫,先帝爺便因一場重病,溘然長逝。尚盈盈差點便如潘太嬪一樣,成了壓在皇陵下的孤魂野鬼。
話到此處,杏書便將針插回繡布裡,對燈感慨:“這宮裡說白了,也就那幾位沾‘皇’字兒的是正經主子,其餘的管你是什麼妃啊嬪啊,素日裡光鮮不光鮮?隻要打定主意拿你去殉葬,還不都是一句吩咐的事兒。”
前朝後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在儲君人選上站錯隊、押錯寶了,便是大羅金仙在世,那也難救。
“你知道我的舊主熙嬪吧?當初她在先帝爺身邊時,彆提有多風光。”
杏書拔下簪子,撥了撥燈芯,麵容在忽明忽暗的燭火間跳動:
“可她到底沒個一兒半女傍身,旨意下來說殉就殉了,身後連個替她嚎喪的都沒有。說句不大妥帖的,那棗兒掉進肚子裡,好歹還能聽個響呢。”
尚盈盈靜靜聽罷,也跟著輕歎一聲。潘氏是位分低,人又倒黴,抽中了黑頭死簽兒。熙太嬪卻是上頭鐵了心不想讓她活,那才是真沒法子。
忽然間回過味兒來,杏書心頭一蹦,趕忙擺手道:
“是我說得深了,你彆吃心。”
“咱們萬歲爺不同,怹才將將二十六,後宮裡頭嬪妃也少。”
杏書掰著指頭,數起當今聖上的好處:
“你趁著機會多留主子幾回,慢慢往上熬資曆。哪怕日後不得寵了,也能做個有頭有臉的嬪主兒。這麼算來,一準兒錯不了。”
尚盈盈原本有一搭、沒一搭地揉著小腹,聽過半晌後,卻不知是突然疼了還是怎地,臉色無端變換好幾個來回。
“姐姐彆拿我打趣了,萬歲爺對我沒那個意思。”尚盈盈哭笑不得地解釋,兩條眉毛都快擠去一處。
杏書哼笑兩聲,撥開針線笸籮上的雜線,露出一張明黃耀目的錦帕:
“還打量著騙我呢。既沒那個意思,這罕物兒又是打哪來的?萬歲爺如此樂善好施,怎麼不將帕子也借我使使?”
“那日是事出有因……好姐姐,這帕子都洗淨了。您明兒個夾帶在龍袍裡,替我悄悄還回去便是。”
杏書是禦前管針線的,這些七零八碎的小物事,經她之手準沒錯兒。
何況皇帝隻是不喜宮女臟兮兮的,這才隨手扔下帕子,叫她蹭乾淨薄荷油而已。
“姐姐您彆不信,萬歲爺現在瞧我,那真是一萬個不順眼。”
提起這個,尚盈盈可是攢了滿肚子的話,能說上三天三夜都不停:
“我平日過去奉茶,渾像是耗子見貓,十回裡有八回都要挨調理,剩下兩次是主子沒空搭理我。眼下我隻盼著能把酌蘭教出來,趕緊讓她進殿伺候,省得主子看見我就來氣……”
杏書越聽越離譜,趕忙糾正她:“我勸你可彆打這種餿主意。當心萬歲爺發覺你故意躲著,到時又要下狠治你。”
“你若當真不討主子歡心,怹還能容忍你繼續在眼前晃?早把你打發去彆處了。”
杏書傾身越過矮炕,點了點這迷糊蛋的腦門兒:
“這裡可是乾明宮,多少人削尖腦袋等著往裡鑽呢,還能缺奴才不成?”
“那句老話兒怎麼說來著?愛之深責之切嘛。”杏書擠了擠眼睛。
尚盈盈抬手捂著額頭,縮進被子躲起來,心道這能對嗎?她可從沒伺候過這麼難相與的主子。
“不過總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子。”
將尚盈盈從被裡扒拉出來,杏書小聲問她:
“彆怪我好奇多嘴,你到底是怎麼惹著那位爺了?”
“興許是……當初就沒開個好頭,頭回進殿就惹怹生氣了。”
尚盈盈悶悶回答,又不禁疑惑:
“姐姐您說,咱在主子們眼裡,不就是個物件兒嗎?怎麼會娘娘們都能使得趁手,偏落到萬歲爺手裡,就哪哪兒都不稱心?”
自打熬過進宮後的第一年,尚盈盈便再沒覺著這麼挫敗。仿佛使儘渾身解數,都不能叫主子全然滿意,甚至連個笑臉都欠奉。
“話雖如此……”
杏書麵露難色,小聲猜測道:
“但我說實在的,你生了這麼一副相貌,就注定萬歲爺瞧你的時候,心裡頭裝的不是主子和奴才,而是男人和女人。”
“咱們都在宮裡伺候這麼多年了,那些話原不用我說,你心裡也明鏡似的。”
見玉芙仍沒轉過彎兒,隻是驚訝又迷茫地看著她。杏書微感赧然,但一想自己比玉芙年長四五歲,便又咬咬牙,湊過去密聲傳授:
“倘若你差事上都沒得挑,但就是撫不平主子爺心火,八成是勁兒使錯了地方。你拿出女人的法子,好生去哄哄怹老人家,指不定就妥了……”
尚盈盈聽罷,騰地一下紅了臉:
“杏書姐姐,您可彆害我呀。”
“原本萬歲爺隻打算罵我兩句的。這下倒好,直接該拖出去打死了。”
尚盈盈徹底坐不住,借著換月事帶的由頭,披上外衫落荒而逃。
瞧著尚盈盈逃走的身影,杏書輕嘶一聲,跺腳笑罵:
“榆木疙瘩!”
轉日,尚盈盈覺著身上爽利一些,便如常回到禦前當差。
她既已坐上掌事姑姑的位子,素日倒也不必再勞碌什麼。隻清早過來點個卯,順道指點督促一番小丫頭們,一日時辰便已過去大半。
眼看入夜替皇帝更衣摘冠後,她便能回房歇著。但杏書那些奇奇怪怪的話,總莫名自腦海深處鑽出來,久久地盤桓不去。
跟著晏緒禮走進內殿,尚盈盈強迫自己全神貫注,指尖伸去他腰際,搭上那條明黃織錦扣帶。
記不清是自哪日起,皇帝便習慣在晚膳後留她更衣。尚盈盈並未多想,隻覺幸而不是命她晨起時伺候,畢竟她不曾接觸過朝袍穿戴,但打理常服尚不算難。
晏緒禮在殿中長身玉立,展臂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甘冽香氣透出來。
許是皇帝身量太高,尚盈盈每每站在他身前,便無端覺著緊張,且今日尤甚。
儘管杏書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尚盈盈卻始終將信將疑,隻道從前種種都是正常侍奉主子罷了。
退一萬步講,即便此事是真的,她又有什麼法子躲避呢?如若皇帝當真是個處心積慮的獵人,那他無疑手段高超,又耐性極佳。
究竟這一切皆為臆想揣測,還是皇帝有意同她曖昧不清,僅憑當下而言,尚盈盈自覺無從分辨。
今日皇帝身上是一件月色常服,對開襟兒的袍子,按說很容易便能脫解下來。
可尚盈盈微一晃神的工夫,竟不小心繞錯了衣上係帶。意識到走神後,尚盈盈急忙回轉思緒,麵上不動聲色,手中卻在重拆補救,隻盼晏緒禮並未發現。
正當尚盈盈暗自祈禱時,左耳垂上忽地酥熱一下:
“玉芙。”
尚盈盈身子頓時僵住,心中卻愣愣地反應過來,是皇帝的氣息悄然灑在她耳畔。
怠垂著一雙幽邃桃花眼,晏緒禮微微俯身靠近,冷不防地問道:
“順走朕的帕子又不還,你是打算昧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