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剛擺弄了半晌花泥,尚盈盈匆匆去梢間裡煴香淨手,這才追隨著聖駕進殿。
瞧見晏緒禮已經坐在禦案後頭,尚盈盈以為是要她伺候筆墨,忙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方欲拾起墨條,晏緒禮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禦案上堆著的奏折。
“把案上收拾了。”晏緒禮命道。
“是。”
尚盈盈福了福身,將目光挪向案頭奏疏。
看清折封上工整的台閣體,尚盈盈不敢掉以輕心,大致分辨著輕重緩急,將一眾奏事折、請安折和謝恩折,皆分門彆類地歸攏起來。
不知此刻聖心是否怡悅,尚盈盈手下動作輕柔,生怕弄出半點兒聲響,更惹得這位爺不耐煩。
可尚盈盈愈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便愈能覺出晏緒禮仰靠在龍椅裡,目光正一錯不錯地落在她身上。
尚盈盈強自鎮定,掌心卻已微微沁出汗來,不解皇帝盯著自己,究竟是在瞧什麼?
好在沒過多久,晏緒禮便垂下眼,看向案頭分堆兒擺放的奏章。
修長手指在折封上點了點,晏緒禮突然發問:
“你識字?”
晏緒禮素日便常覺玉芙能言善道的,此刻見她能分彆出各種折子,雖是意料之外,卻又覺情理之中。
平頭百姓極少會給女兒請塾師,故而能認字的宮女並不多見。
知曉皇帝疑惑,尚盈盈頷首認下後,輕聲答話:“回萬歲爺,奴婢的爹爹是元豐十五年秀才。”
晏緒禮抬眼看向尚盈盈,正欲細問清楚,又聽她接著說道:
“從前爹爹還在時,曾教過奴婢讀書習字。”
原來尚盈盈是失怙的孤女,晏緒禮眸色微動,豁然了悟:
“你進宮便是因為父親亡故?”
尚盈盈應了一聲“是”,唯恐晏緒禮想到什麼賣身葬父的戲文上去,忙又解釋:
“先父喪事是由族中長輩料理的。隻是奴婢家中有位幼妹,尚需娘親照料。奴婢欲替娘親分憂,便想著進宮當差,多少貼補些家用。”
“承蒙天家恩典,賞奴婢一口飯吃,家中親人也得以安穩度日,奴婢心中感激不儘。”
這話未免有歌功頌德之嫌,但架不住尚盈盈神色誠懇,倒不叫人覺得是曲意逢迎。
晏緒禮微微頷首,隨口問道:“你既能識字,怎麼不去六尚局當女官?”
尚盈盈聞言,卻支支吾吾起來,半晌才搜羅出個借口:“奴婢才疏學淺,怕是考不上女官。”
這謙虛話太過假惺惺,晏緒禮才不會輕信。至於真正緣由,他略想了想,便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六尚局女官差事輕鬆,月錢又豐厚,故而同禦前宮女一樣,二十五歲後才會出宮。饒是如此,仍有不少人都舍不得走呢。
可尚盈盈不同,她不樂意留在宮裡。
嘴裡說得冠冕堂皇,實則還不是攢夠銀子,便盤算著出宮嫁人了?但凡他說一句即刻放歸,玉芙保準兒跑得比兔子還快。
思及此,晏緒禮頓覺心頭不悅,不欲再琢磨下去,便轉而提起:
“朕聽聞,前幾日皇後賞了你銀子。”
“是,主子娘娘誇奴婢伺候得用心。”
生怕晏緒禮誤會,尚盈盈又著意強調:
“奴婢本欲辭謝,可娘娘說是替您賞的,命奴婢一定收下。”
十兩紋銀於主子們而言,不過是指縫間漏出來的灰土沙粒。但拿去宮外,卻能換來兩石糧米,足夠娘親和妹妹用上半年了。
此番惹人妒忌的賞賜早已傳揚出去,若是銀子再被皇帝收繳,她可真成了雞飛蛋打,兩頭落空。
看穿玉芙緊張兮兮的小心思,晏緒禮驀地失笑,揚眉問她:
“你忽然慌神兒做什麼?朕還能搶你銀子不成?”
皇帝聲音裡夾著幾分促狹,尚盈盈被笑得難為情,不肯再吱聲了。
沒跟那隻埋腦袋的小鴕鳥計較,晏緒禮思緒轉回皇後身上,沉吟半晌,暗自提醒道:
“平日少去後宮走動。”
“奴婢省得規矩,絕不敢出去亂逛。”尚盈盈連忙應聲,而後欲言又止,“隻是……”
見玉芙吞吞吐吐,晏緒禮掀了掀眼皮,催促她快些說下去。
“隻是您能不能彆總命奴婢出去攔人?”尚盈盈抬頭瞄了皇帝一眼,小聲懇求,“娘娘們日日求您不見,恐怕都要恨死奴婢了。”
“你倒放肆。”
晏緒禮冷睬玉芙一眼,卻在她倉皇欲跪時,伸腿擋在她膝前,將人架在原地。
“食君之祿,不該替君分憂?”
拈來句玉芙自己說過的話,晏緒禮氣定神閒地反問回去。
膝蓋骨忽然抵上皇帝的腿,尚盈盈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身子答話:
“奴婢不敢躲懶,隻是想著辦些旁的差事,興許更能替主子爺儘心效力。”
難得聽玉芙跟自己提要求,晏緒禮本可以直接應下,但他素來黑心肝,偏要消遣她兩句。
“旁的差事……”
晏緒禮眸光一瞥,輕飄飄地遊弋過尚盈盈臉龐:
“譬如在朕宮中遍地栽花?”
渾身好似被浮浪拍過,尚盈盈不自覺地抿起唇瓣,憋得耳根發燙:
“回主子爺的話,奴婢隻是想種些蘭花。如此恰與殿前那株丹桂相配,取‘蘭桂騰芳’之意。擺在後殿檻窗下,定能保佑您子孫興旺。”
晏緒禮聽罷,垂眼輕笑一聲:“神神叨叨的。”
“你既喜歡,那便栽吧。”
不等尚盈盈作何反應,晏緒禮以筆尖點了點朱砂硯台,淡然吩咐:
“研墨。”
日昳之初,衍秀宮裡暖香繚繞。天光透過石榴花藻井下的窗欞,映得滿室生輝。
瞧著衾被裡呼呼熟睡的嬰孩,文妃眉眼間儘是溫柔,抬手輕輕推晃搖籃,又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大皇子臉蛋兒。
文妃為同孩子親近,連養成水蔥似的指甲,都毫不猶豫地悉數鉸去,顯然愛極了這四五個月大的小人兒。
聽得門檻上傳來細微響動,文蘅偏眸一看,隻見是貼身宮女芳竹。
悄聲從搖車旁起身,文蘅朝站在一旁的乳母使個眼色,命她好生照顧大皇子。
隔扇門外,芳竹端著朱漆托盤,上頭擺著一碗熱氣嫋嫋的養心歸元湯。
“娘娘,該用湯藥了。”芳竹微微屈膝。
文妃自幼身弱,在家中時便每日服用這養神湯,隻盼能固本培元,滋養心血。
從芳竹手中接過藥碗,文蘅眉頭未皺,便一飲而儘。芳竹連忙遞上蜜餞,文蘅卻擺擺手,隻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這些日子有大皇子陪伴,奴婢瞧著娘娘比往常高興不少,連麵色都紅潤有光呢。”芳竹扶著文妃,緩步往寢殿裡走,還忍不住心裡歡喜。
“每日隻要一見著宥兒,本宮便覺得什麼煩心事都沒了,為他拚上性命都是值得的。”文蘅歪身兒倚在貴妃榻上,輕聲籲歎。
“是。娘娘深謀遠慮,花的心血比誰都多,這大皇子便合該是咱們的。”
撥散開榻前的軟煙羅花帳,芳竹回身陪坐在腳踏上,不由掩唇竊笑:
“皇後還想坐享其成,白撿一個兒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文蘅看了芳竹一眼,唇角微挑:
“她們主仆倆兒反目,自己窩裡鬥起來,同本宮可不相乾。”
芳竹笑得見牙不見眼,順著文妃的意思,連聲說“正是如此”。
“倘若皇上肯把大皇子記在您名下,那便更好了。”
眼下文妃隻擔個養母名頭,芳竹不禁略感遺憾。如若真能記來名下,等皇子日後有了大出息,自家娘娘就是正兒八經的西宮皇太後,不必再有後頭那些囉嗦事兒。
文蘅聞言笑容微斂,斷然搖首:
“皇上是急於要個後嗣,斷了他那些親王兄弟的念想。但這皇子,決不會是我們幾個所出。”
“貴太妃的兄弟握著都察院,太皇太後的侄子更是當朝首輔。她們如今雖都稱自己不管事兒,可誰又能說得準以後呢?”
文蘅撫過襟邊平金銀繡菊紋,徐徐說道:
“上頭的輕易動不得,下頭若再添個外家強勢的皇子,皇上豈不是夾在當中,擎等著被兩麵油煎?”
“當初把我們全晾去一邊兒,獨獨收了皇後的婢女伺候,左不過是這個緣由。”
憶起虞嬪前日同她稟的趣事,文蘅譏笑一聲:
“柳濯月還指望日後能侍寢生養呢,做她的春秋大夢。”
近來柳濯月晉位貴妃,父親又榮升從一品左軍都督同知,可把她展揚得夠嗆。殊不知皇帝大肆犒賞擁立功臣,不過是將麵子功夫做足,至於裡子好不好看,那就甭費心琢磨了。
芳竹聽罷,這才恍然大悟。倘若皇後能安分不作死,皇上雖未必同她生兒育女,卻仍會萬事先緊著嫡妻。至少勤妃的孩子,天生就會偏向皇後。
幸好娘娘棋高一著,把這事從根兒上攪和黃了。人言道“紙包不住火”,殺母之仇即便能瞞得了一時,難道還能瞞得了一世?
“怪不得皇後之前抬舉玉芙,奴婢本以為她要在皇上跟前扮賢德。如今想來,怕是又盯上了那宮女的肚子。”芳竹暗自警惕道。
如今明麵上的證據,皆是皇後害死了勤妃,皇上定然不肯叫她撫養大皇子。但若旁人再生出一個呢?時日一久,皇上念起夫妻舊情,說不定就願意原諒皇後了。
“自然。”文蘅疲乏合眼,輕哂道,“皇後已經不中用了,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可不就得借旁人的腹?”
十兩紋銀就想買下人家的肚子,還能圖個心安理得。傅瑤果真一如既往,骨子裡的偽善令人生厭。
“對了娘娘!奴婢這裡還有樁要事,從前忘了回您……”
說起那個玉芙,芳竹猛然間想起什麼,連忙站起身來,湊到文妃旁邊耳語一番。
文蘅聽罷倏地睜開眼,扭頭看向芳竹,低聲追問: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她們素日可還有來往?”
見娘娘果真感興趣,芳竹自豪地挺起胸脯,將當日情狀細細稟來:
“先前主子們去謁陵的時候,巧菱同奴婢告過一個時辰的假,說是想去見見從前姐妹。奴婢雖放她過去,卻多留了個心眼兒,派人暗暗跟著,竟發覺她到乾明宮尋見個體麵的姑姑。後來奴婢才知,那人正是玉芙……”
“不過自那往後,她們便沒再見過麵兒了。”芳竹說到此處,又不禁暗歎一聲。
“還挺審慎。”
文蘅卻沒喪氣,隻盯著頭頂花帳出神。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聲說:
“再過幾日便是中元節了,你借著侍奉燈燭的由頭,把那個叫巧菱的調進殿裡伺候。”
“暗地裡繼續盯緊些,日後興許用得上。”
文蘅瞥了芳竹一眼,將腕上的鎏金釧兒褪下來,賞她辦事得力。
芳竹見狀目露驚喜,連忙雙手接過,叩謝道:
“是,奴婢明白,多謝娘娘恩賞。”
文蘅擺擺手,渾身舒坦地攏起錦衾,心道這可真是瞌睡來了遇枕頭。她正愁怎麼繞開萬歲爺,轄製住那個禦前姑姑,誰知法子竟自己尋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