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穿堂風掠過織金幔帳,黃鸝鳴囀聲漸漸低了下去。離乾明宮中掌燈,卻尚有一陣子。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按揉得當的緣故,這幾日每每送罷申時茶,晏緒禮便會命尚盈盈留下侍奉。
尚盈盈起初還滿懷忐忑,時日久了,竟也能漸漸習慣這差事。人一旦心有餘力,便不禁操心起彆的。
皇帝日日留她在此,莫非頭疾一直未愈?這事兒光是想想,便叫尚盈盈惴惴難安。
悄聲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瓶,尚盈盈將其捧在掌心裡,往案幾前奉了奉,果然引來皇帝目光。
見晏緒禮睨了她一眼,尚盈盈立馬開口解釋:“啟稟萬歲爺,這薄荷油疏風清熱,很能解乏明目,您可願試上一試?”
晏緒禮聽罷,眸光忽而有些複雜。沉吟半晌,終是闔目“嗯”了一聲。
尚盈盈原隻是一鼓作氣,當真得皇帝應允後,又不禁躑躅起來:“這瓶薄荷油是奴婢自己用的,並不曾請禦醫驗過毒……”
“不必。”
聽出尚盈盈在猶豫什麼,晏緒禮開口打斷,淡然置之道:
“你若真有那個膽量下毒,朕興許還要高看你一眼。”
尚盈盈握緊瓷瓶,悄悄抿了下唇瓣,心中暗自嘀咕:明明是信任她的好話兒,怎麼自萬歲爺口中說出來,總能帶著些貶損意味?
當著主子們的麵,素來是多說多錯。尚盈盈才不會傻愣愣地還口,隻用指尖沾上些許薄荷油,輕輕按在晏緒禮額頭穴位上。
涼意漸漸滲入額間,晏緒禮暫且拋卻冗繁朝政,於靜寂無聲中消磨時辰。
早有被逮的教訓在前,即便皇帝此刻閉著雙眸,尚盈盈也不敢再偷看他,隻靜悄悄地垂眼盯在袍服腰際,正巧和那條騰雲駕霧的五爪金龍對視。
尚盈盈默念了聲“阿彌陀佛”,心道這抬爪瞪眼的倒不可怕,她身邊閉眼盤著的那位,才是頂難伺候的龍祖宗。
新點上的沉水線香漸漸燒儘,餘燼蜷縮成灰白的蛾蛹,撲簌簌跌進金爐底的香灰堆兒裡。
這會子替皇帝按罷,尚盈盈便欲摸出帕子來,蹭去指尖殘存的薄荷油。
未免沾臟裙裳,尚盈盈小心翼翼地探指進衣袖,眼前卻忽然飄落一張明黃錦帕。
意識到這是給她的,尚盈盈趕忙雙手接過,低聲謝恩道:“奴婢謝主子爺。”
晏緒禮沒吭聲,隻盯著尚盈盈分辨半晌,兀的開口發問:
“你怎麼成天不換衣裳?”
莫非是她身上沾了什麼臟味兒,叫萬歲爺聞見了?
宮女衝撞主子,這可是要命的罪過。
“奴婢、奴婢每日都換……”
尚盈盈驚得打了個磕巴,心裡惶悚沒底,又趕忙問道:
“不知主子爺何出此言?”
晏緒禮自然不是嫌棄尚盈盈邋遢,而是心裡疑惑,她怎麼好像總穿同一件衣裳?
宮女們平素須著綠裙,但綠色深淺可以隨便,也不拘著衣上繡花,隻以淡雅為主,不出大格便是。年輕女子大多愛俏,越是有臉麵的掌事姑姑,越不願在穿戴上落於人後。
而自打來到乾明宮,尚盈盈始終是這一身墨綠宮裙,唯有衣襟與袖口處,用月牙白絲線繡了一圈兒小杏花。
再三確認自己沒瞧錯,晏緒禮不由擰起眉心。
思忖半晌後,晏緒禮心底忽然浮出個念頭,略有些不可置信地問:
“你所有衣裳都是一個樣兒?”
尚盈盈低頭瞧了眼自己衣上繡紋,咬唇怯怯應“是”。心下稍鬆之餘,又頗感無辜,不知自己這好端端的宮裙,是自何處惹著皇帝了?
發覺晏緒禮目光沉沉,尚盈盈不解其意,但她態度良好,立馬從善如流地保證:
“奴婢今日回去,便請尚服局重新做幾身……”
“往後衣裙上的紋樣,便不用杏花了?”尚盈盈猜不出緣由,隻好試探著詢問。
沒指望尚盈盈能想明白,晏緒禮不曾動惱,隻伸出兩指,拎了下她肩上衣料,淡淡吩咐:
“把這老氣橫秋的色兒換了。”
卻說晏緒禮突然抬手靠近,尚盈盈嚇得心都差點兒從腔子裡蹦出來,發覺是虛驚一場後,才赧然掀起眼簾。
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兒,頓時惹得晏緒禮輕哂一聲。
尚盈盈耳朵又不聾,自然聽得出皇帝在嘲笑自己。
感覺臉上熱意直冒,尚盈盈強裝作若無其事,儘量軟著嗓兒勸道:“奴婢已是當掌事姑姑的人了,再用蔥綠料子做衣裳,瞧著忒輕佻浮薄。”
“你今年有二十?”
晏緒禮劍眉揚得老高,顯然是尚盈盈說有,他也不會相信。
尚盈盈哽了一下,隻好悶聲回話:“隔年就有了。”
敢情她才十八九,說起話來跟個小古董似的。
“不肯聽話也成,”晏緒禮語氣仍舊不重,卻沒了半分可商量的意思,“庫房裡有匹孔雀綠雲緞,你便拿它來裁衣裳。這回可夠端方持重,能襯得起姑姑了?”
尚盈盈幾乎要垮下臉兒來,一個“不”字兒卡在喉嚨裡,死活不敢吐出口。
孔雀綠已經夠紮眼了,她若再多言,皇帝指不定又要怎麼調理她呢。
不等尚盈盈違心應聲,門簾外忽然傳入來壽一聲輕喚:
“萬歲爺——”
那聲口兒細細弱弱、猶猶豫豫,活像隻被抹斷半截兒脖子的雞。
尚盈盈聽得後背發毛,趁機從軟榻旁逃走,暗自挪遠一點。
“進來。”晏緒禮沉聲發話。
來壽埋著腦袋走近,沒兩步便瞧見了侍立的尚盈盈。
喲,玉芙離萬歲爺這麼遠呢?
沒撞見什麼不該見的,來壽放下心來,又帶著點兒說不清的遺憾:
“啟稟萬歲爺,皇後娘娘在外求見。”
近日不乏嬪妃來乾明宮,或是送吃食、或是借故求見,晏緒禮皆遣玉芙出去回絕。次數多了,眾人自然知難而退,不願意再來自討沒趣兒。
但這回是皇後娘娘過來,萬歲爺應當會賞臉吧?
尚盈盈默默想著,果聽皇帝命道:“傳。”
手裡的明黃帕子上沾了薄荷油,肯定不能立時還給皇帝。尚盈盈忙把它塞進袖中藏起來,悄無聲息地退出內殿。
剛行至廊子外,便遠遠瞥見一宮裝麗人,正分花拂柳而來。尚盈盈貼靠在牆根兒底下,隨眾人一同行禮請安。
妝金繡鳳的裙擺自眼前拂過,尚盈盈方欲鬆下心神,忽聽上首傳來一道溫柔和煦的聲音:
“你便是玉芙?”
尚盈盈心中微感不妙,連忙應聲:“是,奴婢玉芙,叩見皇後娘娘。”
皇後還欲細細打量玉芙,便朝她笑道:“姑娘免禮。”
尚盈盈忐忑地謝恩起身,心思轉得飛快,試圖揣測皇後用意。
傅瑤瞧清玉芙後,先是一怔,隨即眸底笑意愈深,輕聲道:“本宮近來總聽聞,禦前有位極妥帖的掌事姑姑。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有玉芙姑娘伺候著皇上,本宮也能放心了。”
旁人都說玉芙相貌堪比柳濯月,傅瑤本還不信,此刻見過方知,這話原還是謙虛了。僅憑這張臉,傅瑤便能篤定,玉芙做不得池中之物。
“丹珠,等會兒取十兩紋銀,替本宮賞給玉芙姑娘。”傅瑤轉頭交代。
尚盈盈聞言頓時警惕,這賞銀雖十分誘人,但宮中賞罰皆有深意,絕非能輕易領受的。她連忙福身,語氣謙卑:“奴婢多謝皇後主子抬舉。隻是伺候萬歲爺乃分內之事,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受賞。”
傅瑤卻堅持道:“玉芙姑娘不必推辭。今日賞了你,旁人便都知道儘心侍奉的好處。你且安心收下,莫要辜負本宮與皇上的好意。”
話音落地,傅瑤不允玉芙再有回旋,便立刻搭著丹珠的手,朝正殿那邊行去。
待走遠些,傅瑤忽然慢下腳步,偏眸看向丹珠。
丹珠連忙低聲詢問:“娘娘有何吩咐?”
傅瑤唇邊笑意早已淡去,不複方才溫婉情狀:“派人知會傅川,著他探清玉芙家中底細,儘快回稟本宮。”
傅川正是皇後堂兄,理國公為數不多的子侄之一。
丹珠頷首,恭敬應道:“是,奴婢這就去辦。”
尚盈盈得了賞賜,心中卻並無半分喜悅,反倒愁容滿麵。隻覺得這賞銀像塊燙手山芋,拿也不是,丟也不是。
正當憂心忡忡之際,尚盈盈忽覺有人跟上來,輕輕在她臂彎上碰了碰。
“玉芙妹妹?”
尚盈盈陡然抽身回神,抬頭見是杏書,連忙扯出一抹笑容,喚道:“杏書姐姐。”
杏書挽著她的手臂,將她拉到廊角,關切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方才一路走來,竟魂不守舍的,又在琢磨什麼呢?”
皇後賞賜她的事情還沒傳開,尚盈盈正思忖如何回答,忽然瞧見海棠漏花窗下,晃過兩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兒。
尚盈盈脊背緊繃,無聲按下杏書的手,躡足靠上前去。哪知這時,花牆洞後的倆人恰巧散了,其中一人拐進廊子來。
定睛一看,竟是鶯時。
鶯時撞見尚盈盈和杏書,活像遇著鬼似的。她強裝鎮定,卻掩不住眼底慌亂,一看便是做了虧心事。
尚盈盈盯著鶯時,冷冷問道:“你方才在同誰說話?”
不知尚盈盈偷聽了多久,鶯時臉蛋兒漲得像紫茄子,心虛地拔高音調:“叫喊什麼?你這時候兒倒把自己摘得乾淨,前一陣不也和文妃宮裡的人見麵來著?”
俗話說聽話聽音兒,尚盈盈聞言立馬明白,鶯時在和某位宮妃的婢女暗中通氣。
“你忘了剛來乾明宮那日,金總管是怎麼給咱們立的規矩?”
尚盈盈眉心緊鎖,一把拉過鶯時手腕,低聲警告她:
“膽敢往外頭遞信兒,你是活膩歪了?”
鶯時卻扭腕躲開尚盈盈,厲聲辯解:“我才沒有!你少血口噴人!”
說完這話,鶯時撥開杏書,匆匆往下房裡逃去。
尚盈盈還欲張口叫住她,杏書卻上前阻攔,努嘴道:“好言勸不了該死的鬼,你瞧她領你的情兒麼?要依我說,就多餘管她。”
且叫鶯時再蹦噠兩天,等日後犯到萬歲爺手裡,便叫她蛤丨蟆跳進老蟒蛇嘴裡,全都完蛋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