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雀啁啾,旭日始旦,琉璃瓦上淌著亮汪汪的金黃。
昨夜酥雨忽降,終於令這熱火爐似的皇城裡,也添了些潤澤水氣。
坤儀宮外,文妃乘著轎輦行至門前,留意到慧嬪彩仗出現在宮巷儘頭。
待太監們停轎落穩,文蘅扶著宮女的手緩步走下,卻沒急著進去請安,而是刻意留在原地。
遠遠望見文妃似在等她,柏筠寧眉心輕蹙,又很快鬆開,不著痕跡。
“嬪妾見過文妃娘娘。”柏筠寧下轎走近,福身行禮。
文蘅笑吟吟地請她起身,隻是嗓音柔細單薄,聽著頗有些中氣不足:
“柏妹妹今日好似遲了些?”
眼下雖還未到請安的時辰,但慧嬪素來早至,甚少會落在眾人之後。
“嬪妾適才自禦花園中過來,便順道采了些荷露。”柏筠寧側眸看向身旁,示意聞溪取出盛著清露的小玉瓶,“此物烹茶最佳,嬪妾想著娘娘興許會喜歡。”
文蘅頷首命宮女收下,邊走邊道:“柏妹妹有心了。這幾日悶熱難捱,本宮總覺著頭昏目眩。虧得你之前贈了些玉露霜,本宮昨兒個取來含著,果然清涼消暑,不愧是出自江南的妙物。”
“娘娘用著合宜,那便再好不過。嬪妾宮中還有幾張藥膳方子,雖不及太醫院裡的禦方精妙,卻也有些獨到之處。娘娘若喜歡,回頭嬪妾再命宮女送去。”
行至門檻前,柏筠寧規矩地落後半步,請文妃先入。
“既如此,本宮便先謝過妹妹了。”文蘅輕輕勾唇。
正殿當中,上首鳳位仍還空著。而那些位分低的才人、寶林之流,自是不敢遲來,此刻早已端正落座,輕聲與身旁之人交談。
見文妃與慧嬪進來,眾人起身問安,而後不約而同地歇了寒暄心思。表麵上悶頭品茶,實則暗中觀望動靜。
文妃與小嬪禦們不甚相熟,便隻同坐在對麵的虞嬪閒談。慧嬪則一如既往,隻偶爾被點到時,才會搭上兩句話兒。
發覺殿中頗為沉悶,虞嬪用帕子掖掖唇角,想了個法子逗趣兒:“昔日嬪妾曾言,咱們姐妹幾個聚在一處,便合該搬張四仙桌來,正好能打打馬吊。可如今宮中新添幾位妹妹,嬪妾往後都不敢攢局了,生怕會厚此薄彼,無端冷落了誰……”
聽出虞嬪有意同眾人假親熱,文妃笑道:“這有何難?大不了命人多擺張桌子,叫姐妹們陪你頑個儘興。”
如今這節骨眼兒上,哪個敢在宮裡攛掇摸牌?這話隻是說來調和氣氛罷了。但蒙騙這些涉世未深的閨閣小姐,還算綽綽有餘。隻見她們本還生疏拘謹著,聽罷虞嬪與文妃的一唱一和,神情才略輕鬆了些。
原是皇帝登基前妾侍太少,當初在王府時還能湊合,入東宮後充其量算勉強。待到搬進坤儀宮裡頭,就委實不夠看了。早上請安時,四位嬪妃零零散散地往殿裡一坐,曠得人身上發寒。
如此未免太不成樣子,皇後和貴太妃兩相一合計,便請過老祖宗懿旨,暫且新封了幾個小嬪禦。隻可惜皇帝近日未進後宮,她們甭說見上一麵了,便是連個影兒都摸不著。
低聲談笑間,又過去半盞茶的工夫,柳妃終於姍姍來遲,掐著時辰踏進坤儀宮。
隻見柳妃姿容最是嬌豔,指上戴著鎏金點翠護甲,朝眾人隨意一抬,便徑自往右首的位子走去。
隨侍的宮女托住柳妃手腕,扶著她不緊不慢地落座。
此刻諸嬪妃到齊,眾人猜著皇後也該要露麵,便默契地收了聲兒。殿內一時靜得出奇,隻餘珠簾晃動的輕響。
不多時,坤儀宮首領太監小步緊走出來,於殿前站定,朗聲唱道:
“皇後娘娘駕到!”
見鑲綴珍珠的鳳履自簾後踱出,眾人連忙起身,齊齊行禮請安。
皇後傅瑤出身理國公府,祖上曾出過三代首輔,傅氏門生故吏遍布朝野。
隻可惜自其父輩起,族中子弟青黃不接,如今在朝中已無身供要職之人。可即便如此,傅家仍是首屈一指的清流世族。
趁著宮女們擺茶果的工夫,傅皇後轉身落座,笑語道:“本宮今日起得遲,叫妹妹們久等了。
皇後口中雖這麼說,可今日來遲之人究竟是誰,嬪妃們皆心照不宣。
“皇後娘娘言重了,是臣妾等盼見娘娘,這才早早前來恭候。”
文蘅適時開口接話,又仿佛不經意般掃了眼柳妃。
傅瑤聞言杏眼浮笑,端起茶水淺啜,故意停頓好半天,不聲不響地叫柳妃栽了個麵兒。
直到柳妃臉上快要掛不住,傅瑤這才開口褒揚文妃幾句,又緩聲說起正事:
“下月十五便是中元節,宮中佛堂皆須供奉燈燭。眼下暑氣當令,各宮主位萬不得怠慢。倘若失火延燒廟宮,大夥兒都免不了要擔罪責。”
如今兩朝宮權更迭,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們都盯著瞧呢,誰也不想當那個現眼的出頭鳥。
“還有,”傅皇後環顧下首,又提醒道,“雖說先帝仁厚,遺命國喪從簡,三年孝期以三月代之,毋妨嫁娶。但為儘人臣人子的孝道,今歲中秋不宜大辦宮宴,凡事皆以先帝喪儀為先。你們平素也當留意,且不可奢靡鋪張。”
嬪妃們聞言,紛紛恭敬應“是”。
這廂說罷要緊的,眾人才漸漸談起些宮中瑣事。
虞嬪慣會說俏皮話兒,此刻便又挑起話頭:“嬪妾前陣子聽聞,皇上身邊新添了個掌事宮女,相貌十分出眾,竟堪比柳妃姐姐呢。”
傅皇後抬手扶了扶垂珠鳳釵,麵容平靜端莊,不見絲毫波瀾。禦前宮女不說個頂個的美人尖子,至少也是清秀周正,這並不稀奇。何況人雲亦雲,未免有誇大之嫌。
見皇後不甚在意,虞嬪笑容可掬,將話茬兒拋向慧嬪:“慧嬪妹妹之前不是去了乾明宮嗎?不知可曾見過那宮女?”
知曉虞嬪醉翁之意不在酒,柏筠寧不想背後論人是非,淡然回避道:
“嬪妾隻是陪皇上下了局棋,並不曾留意什麼宮人。”
柳妃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卻沒聽出個所以然來,頗有些按捺不住,便揚眉問道:
“哪來的宮女?本宮怎麼沒見過?”
“怨不得娘娘不知呢。嬪妾聽說那宮女從前不聲不響的,等調到禦前才忽然冒尖兒,當真是好耐性。想來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該添個新妹妹了吧?”虞嬪說到最後,果然圖窮匕見,暗中挑唆眾人對付玉芙。
好耐性?恐怕是好心機吧。
柳妃不屑輕哂,美眸裡透著股慵懶的傲慢:“區區宮婢出身,日後能做個小選侍,就算是頂天兒了,也配和本宮當姐妹?”
這話未免忒刻薄,顯然是沒瞧得起低位宮嬪,後頭坐著的幾位臉色都有些難看。
傅皇後聽罷,卻沒急著安撫眾人,而是側眸看向身旁的陪嫁侍女丹珠。
丹珠見狀,立馬微不可察地頷了頷首,示意虞嬪所言確有此事。
見柳妃不悅,虞嬪心底樂開了花,麵上卻故作訕訕之態:“嬪妾不過是隨口一說。”
“那宮女雖生得標致,但又有什麼打緊的?隻需瞧慧嬪妹妹,便知皇上素來不重虛華,更喜蘭心蕙性之人陪伴左右。”
虞嬪這話看似在打圓場,可她剛拿玉芙比過柳妃,這會子又說玉芙不得皇上青眼,豈不是把柳妃也連帶貶低了進去?
而提起慧嬪往乾明宮伴駕之事,更可謂火上澆油。柳妃瞪了鄰座的虞嬪一眼,冷笑道:
“虞嬪今日倒是話多。”
虞嬪仿佛恍然意識到失言,倉皇抬起帕子掩唇,低聲下氣地賠笑:
“是嬪妾多嘴了,娘娘莫怪。”
倘若換成旁人說出這話,柳妃定要狠狠發作一番。但虞嬪成天到晚地冒傻氣,柳妃早就習以為常,此刻隻輕哼一聲,扭頭沒再多想。
文蘅端來茶盞,抬眸與虞嬪目光相接,刹那間又各自移開。隨後,文蘅垂睫輕抿茶水,掩去唇邊嘲弄笑意。
慧嬪沒心思摻和她們鬥法,隻不動聲色地坐在旁邊,將這番暗流湧動儘收眼底。
左一隻笑麵虎,右一匹惡麵狼,當中夾著株裝癡的牆頭草,不過都是一丘之貉。
“罷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為些口角之爭傷了和氣?更何況禦前當差之人,自是懂規矩的,倒也不必妄加揣測。”
見這場戲唱得差不多了,皇後這才開口,不輕不重地製止虞嬪。末了,又語氣稍緩:
“如今皇上膝下寂寞,後宮若能添新人進來,那是最好。你們都當儘心侍奉,早日開枝散葉,替皇上分憂方為正經。”
“是,臣妾嬪妾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重新回身落座後,嬪妃們各懷心事,閒話兒也越說越沒勁。皇後見狀,便吩咐各宮增賞冰例,索性叫她們散去。
眾人向皇後跪安,依著尊卑次序,陸續退出坤儀宮。文妃卻沒立時離去,反倒借故留在殿中。
虞嬪照舊跟隨在柳妃身後,待走出坤儀宮,這才低聲同她說:“娘娘,您看文妃獨自麵見皇後,應當是打著撫養大皇子的主意,咱們是不是也該——”
沒等虞嬪說完,柳妃卻驀然輕哼一聲:“不過是個奴婢所出的庶子,她們倒捧得跟塊寶兒似的。本宮又不是生不出來,做什麼要巴巴地去養那病秧子?”
被這番議論皇嗣的話驚住,虞嬪不禁暗覷柳妃一眼,而後卻也不提醒她,隻管緊自己的嘴巴,謹慎地垂眸不言。
坤儀宮裡,文妃同皇後密談罷,自殿中行禮退下。
丹珠看出皇後煩心,上前跪坐在腳踏旁,柔聲相勸:
“娘娘何不就遂了文妃的意,替她在皇上跟前美言幾句?文妃對娘娘一向恭敬,況且她身子骨兒不好,翻不出什麼大浪來。讓文妃撫養大皇子,總好過便宜旁人。”
傅皇後闔目支頤在美人榻上,良久,才緩緩張口,卻是不答反問:“皇上寧願把大皇子送去貴太妃那兒,都不交給本宮撫養,是不是懷疑勤妃難產之事,同本宮有乾係?”
丹珠聞言,替皇後按揉的手指不禁頓住,趕緊寬慰:“娘娘切莫多心。前陣子您鳳體違和,皇上定是心疼娘娘,才不願叫您辛苦勞神。”
“更何況是勤妃吃裡扒外,忘恩背主,害得娘娘……”
不敢提起皇後的傷心事,丹珠忙把後頭的話咽下去,含糊其辭道:
“勤妃害得娘娘大病一場。她留下的兒子,您養著也犯膈應不是?”
勤妃當初做婢女的時候,明明很是安分老實。可她在懷上龍裔後,竟敢對皇後出狠手。當真是貪心不足,人的野望隻會越縱越大。
“依奴婢看,往後總還會有嬪妃誕下皇嗣的。娘娘不如耐心等等,到時抱個健壯的養在膝下,豈不比那大皇子強上許多?”
話雖如此,可沒資格撫養皇嗣的那些才人寶林,平常連皇帝的麵都見不到。
有機會伴駕的妃嬪,又個個家世顯赫,想奪走她們的孩子談何容易?
正當愁忳間,皇後心中靈光乍現,忽然睜眼問道:“方才聽虞嬪話裡的意思,皇上身邊有個很是得臉的宮女?”
此事丹珠早就想稟告給皇後,隻是沒尋著機會:“正是。奴婢派人打聽過,那宮女名喚玉芙,生得柳腰蓮臉,一副狐狸妖精的模樣兒。單論長相,的確是和柳妃一個路子。”
容貌秉性如何,都並不要緊,隻要她毫無根基,那便容易掌控。
“等趕明兒去了禦前,本宮親自瞧瞧她。”傅瑤眯起眼眸,語氣意味深長。
丹珠明白自家娘娘的心意,立馬遞上個合適的由頭:“對了娘娘,朝中世宦貴女的畫像,昨兒個已經送進宮裡了。烏貴太妃略看了看,並未說什麼,隻請您拿去給皇上過目呢。”
“這回參選的秀女裡,可有烏氏女子?”傅瑤著意問了一句。
丹珠輕輕搖首:“烏家是有幾位適齡的小姐,但都沒遞畫像進宮。想來烏貴太妃並非戀權之人,娘娘大可安心了。”
“安心……”
傅瑤垂眼喃喃,自嘲低笑:
“沒有子嗣傍身,又談何安心呢?”
儘管身邊人都在勸慰她,可傅瑤清楚,皇帝心思深沉,忽然間疏遠自己,一定是察覺了什麼。
掌心貼在平坦的小腹前,傅瑤攥緊那片繡著鳳凰的錦緞衣料,指腹被金絲硌出紅印,心口更是陣陣發空,說不出的難受。
都是勤妃那個賤婢,害得她再無法做母親,她想報仇又有什麼錯?
可她沒法兒說出實情,隻能把苦楚全往肚子裡咽。一旦叫人知曉,皇帝尚還年輕,她卻已是個不能生養的皇後……
渾身力氣瞬間泄軟在地,傅瑤脊背竄涼,怔怔地鬆開指尖,暗自落定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