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方才更了衣,現下正看折子呢。等會兒到了東暖閣,姑姑就跟在奴才身後進去,先不用出聲兒請安。倘若萬歲爺要問您,您再張口回話就成……”劉喜半側著身子,細聲囑咐個不停。
尚盈盈本來還老神在在的,卻架不住大夥兒輪番關切。此刻望見東暖閣外的青竹簾子,她倒真像被念得心慌了似的。
在門前沒瞧見來壽,尚盈盈便順口問了一句:“大總管今兒沒在?”
“師傅給主子娘娘送東西去了,”劉喜輕聲道,“姑姑放心,奴才會照應您的。”
見二重簾後折晃出珠光玉影,劉喜適時住了嘴,引尚盈盈步入東暖閣。
閣內鎏金博山爐的隔火片上,正熏炙著一把鬆柏枝。幾縷甘冽青煙蛇行而上,劈開淤積的暑熱,又纏住冰鑒裡溢出的白霧,與半融冰山一同淌下涼意。
毋須擔憂妝粉會熱脫,尚盈盈放緩氣息,足尖兒點上地磚,輕得好似貓兒踩雪。
仰麵視君是為大不敬,尚盈盈知曉規矩,始終低垂著眼睫。
待走得近了,始自餘光中瞥見一人,正身著紫地妝花紗龍袍,端坐在禦案後拈筆蘸墨。
須臾間,縹色綠瓷杯盞已被呈至皇帝手邊,竟未聞一聲碰響。唯有半截兒墨綠衣袖,兀自闖入帝王眼簾,又悄無聲息地縮了回去。
晏緒禮分了心神,手腕陡然懸停於紙上三寸處。
拇指無意識摩挲了下玉韘,晏緒禮沒掀眼去瞧,便徑自端起茶盞,往鼻尖下一送。
敬亭綠雪混著鬆柏枝的清氣漫上來,晏緒禮嘗著大致合意,隻淡淡道:
“煮水時再候三息。”
“是,奴婢記下了。”
見茶水能入主子的口,尚盈盈心中微鬆。欠身應聲時,嗓音清脆柔潤,很是入耳。
沏茶時用鼎鑊煮水,分一沸、二沸、三沸之節。茶湯愈嫩,則茶味愈甘。
敬亭綠雪芽葉柔荏,尚盈盈沏茶時,慣常選用一沸之水。萬歲爺卻叫她等到背一沸、涉二沸之際,應當是更喜濃醇收斂的茶味?
尚盈盈暗自琢磨著皇帝喜好,殊不知那人已側目瞧向她。
睨見女子暗淡泛黃的肉皮兒,晏緒禮嫌棄地彆開眼,登時又起了心火。
仰靠回龍椅裡,晏緒禮忽然屈指叩案,命道:
“近前。”
“篤篤”兩聲悶響,好似夜雨打棺,無端挾著股威懾勁兒。
尚盈盈心裡拿不準,便悄悄挪眼詢問劉喜。劉喜站在三步開外,見狀立馬朝尚盈盈努嘴——萬歲爺叫的是您,快過去吧!
斷沒有請主子抬眼說話的道理,尚盈盈忙行至皇帝身側,斂裙跪下。剛瞧清龍袍上那雙炯炯圓睜的金目,卻被一個冰涼的物什探到頜下。
晏緒禮手腕微抬,青玉筆杆挑起尚盈盈下巴,不由分說地將她往窗前光暈裡帶了帶,眯眼端詳片刻。
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撲麵襲來,興許還有冰片、白檀,但尚盈盈來不及分辨。她隻知自己險些冒犯天顏,慌忙屏息回避,心口跳得像兔子撲騰。
發覺玉芙躲閃,晏緒禮麵色不虞,當即沉聲道:
“劉喜,端水來。”
撤回筆杆時,飽蘸丹砂的毛筆尖兒,不經意蹭過尚盈盈喉間,像道將凝未凝的血痕。
禦書所用之墨,今日方由靛藍換為朱砂。任誰也不曾料到,新帝禦極後第一道朱批,滿牘奏疏尚無緣沾染,倒先落在尚盈盈頸子上了。
而皇帝隱隱透出的慍怒,更如同冰鑒滲出的縷縷冷氣,纏得人難以喘息。一股不祥之感,瞬間爬滿尚盈盈全身。
見晏緒禮略一抬指,劉喜立馬用腳尖勾來張杌子,將盛水的金盆擺在上頭。水麵搖晃著細碎微光,很快又重歸平靜。
瞥了眼映在清水裡的麵容,尚盈盈緊緊掐住掌心,安慰自己並無破綻,切莫自亂陣腳。後頸卻早已滲出冷汗,洇濕了漿得板正的領緣。
“你,淨麵。”
晏緒禮冷聲下令,掐滅尚盈盈心底最後一絲僥幸。
到了如今這份兒上,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是……”
尚盈盈閉了閉眼,掬起一捧水時,雙手不禁微微打顫,像是撈救命稻草般絕望。
隨著水珠撲簌簌地掉回盆裡,暗黃妝粉也漸漸洗淨,終於露出其下脂擬玉造的冷白皮相。
皇帝的凝注如有實質,在七寶漏刻的滴水聲裡無限延宕。
尚盈盈背若芒刺,忍不住微躬下腰身,自欺欺人地把臉兒埋起來。
“散漫。”晏緒禮突然冷嗤。
深知不能再觸怒皇帝,尚盈盈竭力跪正,迂回告饒道:
“主子爺教訓的是。奴婢規矩鬆散,下去便找金總管領罰,萬望您息怒。”
光站在旁邊埋首聽著,劉喜心裡都捏了把汗,又忍不住好奇出了什麼事兒,便撩眼窺向玉芙。
看清她麵容的刹那,劉喜腦子裡嗡地一聲響,好似被人迎麵揍了一拳,人中溝上熱得像有血淌過去。
怪道萬歲爺要叫姑姑淨麵,這一洗可真了不得!她那張臉沒旁的說頭,就四個字:天妒人怨。
隻是如此冶豔招搖的風致,倒和那副溫吞性子不大相稱了。都說相由心生,卻不知哪個才是她真秉性?
眼下明明是三伏天裡,尚盈盈卻指甲蓋兒發紫,顯然渾身的血都快涼透了。
晏緒禮垂眼瞧見,終於開口讓劉喜端水下去,隻留尚盈盈在屋內。
信手將狼毫擲回青花筆洗裡,晏緒禮冷聲問她:
“拿朕的話當耳旁風?”
尚盈盈豈敢如此,極欲張口辯解,卻又不知這罪是從何論起的。
見尚盈盈迷怔,晏緒禮提醒道:
“金保沒告訴你?”
許是求生的本能作祟,尚盈盈心思轉得飛快,瞬間明白過來,忙姿態低順地回話:
“主子爺明鑒,金總管隻說了衣裳和發鬢,沒說彆的……”
晏緒禮聞言,氣得嗬笑:“你還頂嘴?”
這宮女是屬蛤丨蟆的?一戳一蹦躂,不戳就不蹦噠。他沒提不準抹粉,她就裝傻充愣,全當不知道?
“奴婢不敢。”
見尚盈盈作勢要泥首,晏緒禮斷然喝止:
“夠了。”
“搖唇鼓舌,惺惺作態。是一個忤旨還不夠你受的,想讓朕治你欺君?”晏緒禮毫不留情地斥道。
見識過玉芙闖宵禁救主,晏緒禮心裡門兒清,她可不是什麼軟骨頭,往狠裡教訓幾句也無妨。
“主子爺容稟,奴婢斷無欺君之意!”
這罪名一旦落下,她便唯死而已。尚盈盈咬緊牙關,拚命解釋道:
“奴婢隻是知曉懷璧其罪的道理,唯恐這副相貌招惹是非,日後會丟了主子爺的臉……”
“懷璧其罪?”
晏緒禮抓住話柄,玩味地重複了一遍,扳指轉出幽幽玉光:
“你這是自比和氏璧,拿朕當秦昭王?”
思緒被無情截斷,尚盈盈當場啞口,隻好再想法子應對。
而晏緒禮問出這話後,倒真有幾分後悔。雖說玉芙是較旁人聰慧些,但她也隻是個宮女,大抵聽不懂完璧歸趙的典故。
哪知下一瞬,尚盈盈竟張口接道:“主子爺英明聖哲,焉會奪人所好?”
尚盈盈伏得更低,晏緒禮隻能瞧見她烏黑油亮的發髻,上簪著兩朵宮女們都有的絨花。
“況且奴婢素性粗鄙,並不堪為玉璧。隻求能做塊頑石,墊在主子爺龍足下,叫您踏著穩當便好。”
這話聽著倒順耳不少。晏緒禮動了動眉心,口中卻仍刻薄道:
“石頭可不會往臉上抹泥。”
“像你這般藏頭藏尾的奴才,乾明宮也斷容不下。”
見玉芙還沒嚇破膽,晏緒禮索性接著施壓,非要試試她極限在哪兒。
“容不下”三字一出,仿佛屠刀已經架在頸上。
可尚盈盈不想死。她心弦幾欲崩斷,卻仍喉中艱澀地說道:
“奴婢愚鈍,從前隻當忠君在心不在皮——”
生怕晏緒禮斥她詭辯,尚盈盈隻替自己開脫一句,便立刻扭轉話鋒,誠懇請罪道:
“然今日幸蒙主子爺訓誨,奴婢已深悔前非,往後再不敢越分妄為。伏乞主子爺開恩,留下奴婢性命,權饒奴婢將功折罪。”
晏緒禮若還欲逼問,自然也使得,隻是……
隨著暮色漸漫上來,玉芙那對兒狐狸招子裡,也悄悄浮出幾點可憐淚光,仿若青丘山裡經年不散的濕雲霧。
指尖輕敲著赤金龍首,晏緒禮遲遲沒發話,隻鬼使神差地多瞧了幾眼。單論這相貌,她誠然是堪比明珠美玉的。
終是沒心思再欺負玉芙,晏緒禮似倦乏般垂眼,擺手放過道:
“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尚盈盈卻被嚇唬得太狠,陡然間沒緩過勁來,隻以為皇帝要殺她。
宮女不用再伺候主子,那不就變成死人了嗎?
晏緒禮等了半晌,沒聽到玉芙謝恩,便又睨她一眼。
見玉芙魂都要散了似的,晏緒禮眉頭一緊,琢磨片刻,終於弄明白她想岔到哪兒去了。
真恨不得將錯就錯,打死這宮女算了。晏緒禮暗自惱恨,卻到底是黑著臉,一字一頓地說:
“朕是叫你,滾下去思過。”
“頭回進殿就挨罰,你當姑姑的臉麵不要了?”晏緒禮沒好氣兒地反問。
雖然語氣冷颼颼的,但言下之意,無疑是暫且揭過。
尚盈盈聽明白這個,連忙昏昏沉沉地叩首謝恩,心中卻不合時宜地想道:皇上還有這麼體貼的心思?經了方才那一遭,她如何敢信……
正欲退至門邊時,果聽前頭又落下一句:
“明日寅正三刻,朕要看到茶氳凝而不散。”
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尚盈盈不敢有片刻遲疑,立馬應聲:
“是,奴婢遵旨。”
暖閣門口,見玉芙竟能全須全尾地出來,劉喜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禁豎起大拇哥兒:
“玉芙姑姑,您真是這個。”
話音未落,暖閣裡忽地傳來一聲:“滾進來。”
劉喜打了個哆嗦,朝玉芙躬躬腰,連忙滾進去伺候萬歲爺。
聽著階前鶯歌燕啼,尚盈盈終於有些劫後餘生的實感。卻也猛然發覺,原來自己心跳聲已大得駭人,咚咚震得襟前玉蘭盤扣都在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