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可卿房。
“咦?怎少了幾雙襪子和貼身的…”
瑞珠在櫃子裡為秦可卿翻找換洗時,納悶道。
說一半,陡然一頓,氣呼呼站起來,擰眉瞪眼看向秦可卿。
“姑娘啊,他、他怎能這樣下流下作!真真沒羞沒臊不要麵皮了!”
瑞珠氣得兩眼通紅。小寶珠一知半解,亦連連呸個不停。
秦可卿柳眉輕蹙,默然晃頭。
這屋子平日落鎖,那人既能尋人配了鑰匙偷偷入內…
看著床榻、桌椅、箱櫃裡的衣裳,她不敢往下設想這裡究竟還曾發生過什麼醃臢齷蹉的陰私畫麵。
“罷了,西廂也放著一些,足夠換洗就是,此處的東西都莫再碰了。”她淡淡道。
“等那位好轉,可真真沒處躲了。太過分啦!”瑞珠恨恨一句後,終是忍了氣,歎道:“我跑得快,去給姑娘取鞋襪,姑娘歇一會兒罷。”
說完就跑下樓。
秦可卿臉上晌午的明媚儘皆消散,重又鋪滿黯然,赤著一雙白皙的秀足,踩著地毯坐在大紅酸枝貴妃椅上,怔怔失神。
眼神從武才人的寶鏡,看向趙飛燕的金盤,盤子上盛著安祿山擲傷楊太真的木瓜。
武則天縱欲麵首,楊玉環千古豔妃,熟讀秦業藏書的她,怎麼可能不懂內中深意。
還有被瑞珠說成西施帳的同昌公主聯珠帳內,壽陽公主的榻。
如此種種,又豈是她之家世能用得起的物件?
賈珍隔三差五一件件送來,無非是想以此收了她的心,進而是整個人。
秦可卿有時也會去想,如果高門大戶常有此類事,是不是好些無奈苦命的女子,半推半就便從了?最終隨著某日事發,羞愧得一死了之?
‘世間女兒家的苦楚,真真便是‘半推半就’四字呢。’
無聲淒笑,秦可卿覺得剛剛瑞珠的那句話,的的確確就是她將要麵臨的局麵——等賈蓉好了,她又該躲去哪兒?
這偌大一方寧國府,竟無一間能容她遮風擋雨、安身立命的屋子。
仰起俏臉,目光儘頭是那根雕花名貴的木頭梁子。
許是白綾三尺,一夢無痕,才是歸處罷…
受她哀傷神色感染,小寶珠巴巴踱來,努著嘴兒,用力握住悵然失神的秦可卿的手,似要傳遞給她力量。
見此,可卿愛憐地幫她撫了撫淩亂的流蘇,柔聲道:“寶珠乖,過陣子我叫劉媽媽送你和瑞珠回家裡伺候鐘哥兒,到時吃不到這府裡的零嘴兒糕點,會不會哭鼻子?”
任憑年紀再小,寶珠也從這話裡聽出些決絕意味,登時哇地一聲投入可卿懷裡:“小姐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再不吃芙蓉糕了,小姐,咱回老爺家裡吧,我不喜歡這兒。”
——噔噔噔
屋外傳來上樓的腳步聲,秦可卿本以為瑞珠竟跑得這般快,哪成想便聽到一句怒喝:
“往哪兒去?!誰又是你的老爺!”
竟是賈珍!
霎時唬得寶珠收了淚、可卿白了臉。
賈珍抱著畫卷推門而入,指著小寶珠瞪眼怒罵:“個沒造化的丫頭崽子,你家奶奶既入了門,豈還有喚“小姐”的道理?你腦子被狗吃了不成!明兒便趕你去人市重新發賣!”
利用恐嚇七八歲小姑娘使了個下馬威,立即逼得秦可卿跪地相求。
看著寶珠被“趕出府賣掉”唬得魂兒都沒了,戰戰兢兢抖個不停地樣子,秦可卿忙哀聲泣道:
“她原是蠢笨的,胡說八道來著,老爺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賈珍入屋就聞到一股甜香,秦氏多日沒住此處,前幾天夜裡,他偷偷入內燃了一盤,躺在那張床上…癡癡幻想了小半個時辰。
此時瞧著身前那張美豔俏麗,又不失悲戚哀愁的絕世姿容,以及…進門那刻一掃入眼的那雙盈盈玉足,賈珍眼餳骨軟,整個身子都熱透了。
冷哼一聲,沒再理該死的小丫鬟,他展開懷裡畫卷。
“前些日子得了此圖,昨兒才裝裱利索,想著與你這屋子最相稱,便送來了。”
秦可卿淺淺看了眼,婉拒道:“媳婦多受老爺賞賜,這太名貴了,且屋子滿滿登登,也無處可掛,何不送太太那去?”
賈珍又哼了聲:“她大字不識半個,豈賞的來?你倒識貨,一眼認出這《海棠春睡圖》,我亦在旁裱上了秦太虛的聯,便收著罷。”
唐伯虎所繪的楊貴妃醉臥圖,又是影含不倫!
更彆提“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這兩句氛圍靡靡的楹聯了。
秦可卿銀牙暗咬唇邊,幾欲滴血。
“還跪著做甚?”
眼前被人影籠罩,賈珍竟上前動手,要攙她起身,嚇得她頭皮發麻。
小寶珠聽她“唉喲”一聲仰倒,回過神來,見狀駭得不行,卻眉頭緊皺,抻著腦瓜衝跑過來,一頭撞在賈珍腰眼兒,又使勁去推。
“不許碰我家小姐,不許碰我家小姐,你這大壞蛋,打你打你!”
她小小一個人兒能有多大力氣?
賈珍大罵:“滾你娘的!”
反手一巴掌扇過去,寶珠踉蹌跌倒。
“寶珠!”
秦可卿驚呼一聲,抱住小丫頭,慘然看向賈珍:“她才這麼丁點兒大,老爺要打要罵可著媳婦兒來便是,是我沒教好她。”
賈珍眯眼看她掛淚雙頰,轉了轉眼珠,嗤笑道:“卻也不必打罵。”
說著,眼神示意床榻方向,“腰被這小娼婦撞閃了,你若有孝心,去那邊上手按按。”
心思大白,不加掩飾!
可卿大驚失色。
隨即,再不猶豫,鬆開緊攥的拳頭,握住發端珠釵。
“喲,說曹操,曹操到,這不,蓉大奶奶就回來了!
快,席麵要開了,偏這幾個沒良心的欺負我,說要吟狗屁詩作狗屁對,全忘了我平日裡沒早沒晚地伺候他們。
你是有學問的,幫我拿下她們!”
見劉嬤嬤替代小寶珠,同瑞珠陪著秦可卿回到園子裡,與她關係最好的王熙鳳遙遙便開始招呼。
可到了近處,瞧到可卿麵色卡白,丹鳳眼飛轉之下,便一笑,改了口:“怎去了這麼久?寶珠小丫頭呢?罷,喝杯果酒壓壓驚。”
秦可卿微微晃頭,沒說話,劉嬤嬤替她回答:“那丫頭片子胡亂跑瘋,跌了一跤,奶奶讓她回東跨院了。”
隨後整場,可卿再無笑顏,大家看著了,卻都沒說什麼。
惟鳳姐兒悄悄勸了句:“忍著些罷,隻要彆被得了手,總能應付著。
若真扛不住,便當被馬蜂蟄了下,忘了就能好好活。
彆說咱這青磚大院,皇宮裡還不是一樣?娘們兒原都這麼過來的。”
可卿緊閉眼睛,依舊不言。
鳳姐兒暗歎一聲,也不再多說。
張豆豆跟小的們打成一片,姑娘家都喜歡她,唯獨寶玉惋惜不已:哪像女孩子?
入夜,戌時末。
賈蓉身上的香爐熄滅。
同時,薈芳園宴散。
張豆豆被秦可卿杯空就續,灌多了桂花酒,醉醺醺死活拉著迎春陪睡,去了東廂。
二更天,寧國府陷入沉靜。
賈蓉瞄了眼空無一人的牆邊,勾勾嘴角,繼續練習吐納,隻要如此吐納練氣,身子的恢複就明顯加速。
他已愛上了個中銷魂滋味,難以形容。
子時初,屋門被輕輕推開。
秦可卿探頭往裡瞧了瞧,見那三個從來不說話的道姑仍未回來,想來是在東廂留宿,照顧張豆豆去了。
動彈不得使聽覺加強的賈蓉,聽到了貓兒般的腳步聲,聽聲辨姑娘,他知道是可卿。
走到牆邊,搬了椅子在他頭邊落座,就沒再動。
賈蓉這才睜眼,登時大駭!
隻見秦可卿手握金釵,鋒利尖銳的釵尾,已然在那蛋清肌膚上按了個小坑。
他剛想忍痛開口,卻聽她幽幽輕吐:
“我記得小貴人與你說話的方法,肯定就眨一下眼,否定就眨兩下。
我想同你說些事情,你若願意聽,便眨一下,若不願意,我便也不說了。
隻是,你我夫妻一場,便自此時,恩斷義絕罷!”
見她低頭瞧來,賈蓉憋回說話的欲望,眨了一下眼睛。
秦可卿淡然頷首。
“中午我濕了鞋襪,去天香樓更換。他過去了,打了寶珠,想強要了我。”
蹭!
一股融鋼煉金的熾熱從賈蓉心頭猛然升起,他瞪圓眼睛,化身劉海柱:賈珍老狗!xxxx!
見他如此,秦可卿冷笑道:“你猜,他得逞了麼?”
賈蓉其實也就急剛剛那一下,就立即沉下耐心。
得手?怎麼可能得手?
得手就不是拿金釵過來逼他表態了,而是自掛天香樓。
幾乎一瞬間,賈蓉就想明白她為什麼突然來這麼一遭——到了危急關頭,求援助求維護來了。
旋即,眸中溢出讚賞看著她。
傻媳婦,一點都不傻呢。
看到他陡然放鬆下來,變得意味深長的眼神,秦可卿微微呆了一下,似在思忖。
他真不在乎?
即便能依仗太上皇的威勢護她一護,也不敢忤逆賈珍?
那為什麼那日要忍著嘔血劇痛,也要告訴我彆怕?
或是…
重新看向被紗布裹著的那顆腦袋,果然,她見到賈蓉眼睛連眨兩下。
“是了,你猜得到,若真被得逞,我也是敢一死的,斷不會苟活餘生。”
“當時我拿金釵刺喉相逼,可他說即便隻是屍首,也不容我清白下葬。”
去你媽的賈珍!你必死!賈蓉首次露出凜然怒色。
秦可卿對他這個反應,很滿意。
頓了頓,深深看著賈蓉,她說:
“我想求你,幫我一幫,我不想委曲求全的活著。
且我知你心裡也因這事厭惡我。
沒關係,你快好了,以後我在西廂禮佛,再不出屋見人。或你乾脆休了我,總好過讓我…
總之,求你,行麼?”
當然行。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賈珍和她扒灰醜聞、和尤家姐妹的聚麀之誚、和賈薔的龍陽之嫌,寧府就似私人娼館,賈珍便是唯一的主顧!
賈蓉要把他剁碎了,挫骨揚灰。
視線裡的秦可卿哀容決絕,他知道,自己不答應,她會不猶豫地刺下去。
那雙哀傷中仍顯柔媚的眸子裡,分明在告訴賈蓉: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白頭吟,傷離彆。
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賈蓉在她灼灼注視下,重重合上眼,再睜開。
久久不閉。
‘傻媳婦兒放心。明天!不會再久了!就算我動彈不了,也能讓賈珍老狗欲仙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