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默然接過信件,轉身隱入夜雨中。
翠雲駐足片刻,抬頭望向被烏雲遮掩的天幕。
自幼習武的她耳力遠超常人。下午鐘薏與鐘誌爾的對話,她在屋外也聽得清清楚楚。
她不知小姐現在是否起了疑心,但她必須將消息傳給天子,好有所準備。
她與紅葉不同,小姐剛來京城時,她便奉命被安排到小姐身邊,表麵伺候,實則保護,至此已有近三年。
她這副嗓子便是在救小姐的那場火災中毀的。陛下念她有功,小姐失憶後身邊的人幾乎都被換了一遍,唯獨她被喚回來伺候。
雨絲順著她的眉骨滑落,打在脖頸上,觸感冰冷。
鐘薏剛到上京那年,走哪兒都像一輪明亮的日頭,照得旁人移不開眼。她也一樣。那時候的她,喜歡小姐,會偷學她梳的發式,彆彆扭扭,然後被她發現,親手教她。
她在小姐進了東宮後便奉旨離開,去了彆處,再見她時她便已經失憶。
再如何憐惜,也隻能深藏心底。
雨聲愈密,竹林深處,隻餘空蕩的竹影輕輕搖曳。
昨日一場春雨,今晨天色一碧如洗,空氣中殘留被洗淨後的清甜氣息。
鐘薏坐在梳妝台前,剛被翠雲溫水拭過麵,鬢發還帶著點潮氣。
昨夜大概是雨聲吵人,她半夜才睡去,現在精神萎靡。
剛想著吃過早膳再回去補會覺,捧著一方淡粉請帖,神色歡喜:“小姐,蘇小姐差人來請,說是映月節當晚要在浮玉台設宴,請您一定賞光。”
鐘薏接過,嘴邊彎出笑。
映月節是自太祖朝便流傳下來的舊俗,每至春末京中便要張燈結彩一夜,百姓出門遊燈賞樂。坊間那一夜通常是燈火通明,人潮如織。
也是年輕人最盼的節令之一。
帖子是蘇玉姝親手寫的,文縐縐一大段,連“夜遊賞燈、雅客同歡”都寫上了。
她說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設宴,來得都是世家小姐公子,讓她一定要去。
鐘薏讀著笑出聲來。
她心裡飛快盤算起要穿什麼好看衣裳,吃早膳時本還有些困意,這會兒也都沒了。
她撐著臉想了想,忽然心念一動——
那日遇見的永安坊老婦,不知今日還在不在?
出於某種自己也不好意思說的原因,她把要跟上來的丫鬟屏退,隻戴上了幕簾,便上了鐘府的馬車,示意小廝將她送到永安坊。
街上還是如那日一般熱鬨。
鐘薏憑著記憶走到那日賣荷包的攤前,她記得就是在這兒,那個老婦喊住了她。
她站在原地,四下張望,人群熙攘,卻不見那挑著扁擔的矮小身影。
“女郎在找甚麼呢?”有人看不下去了,開口。
她望過去,是荷包攤子上的老板。
“您知道這附近前些日子有個賣乾貨的老娘嗎?”
老板吐出嘴裡的瓜子皮,靠在攤上:“自然知道。不過,你打聽她做什麼?”
“哦,我是她同鄉的,有點東西想交給她。”鐘薏隨口編了個理由。
老板不疑有他:“她前些日子得罪了人,好久沒見到她了。”
鐘薏大驚:“她得罪誰了?”
“大約半月前吧,她在我這碰到一個貴家小姐,就跟你差不多,”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語氣生動,“把人惹惱了,突然兩個黑衣人,從天而降!就把她帶走了。我和她住一個巷子,到現在還沒見過她人呢。”
這不正是她那日發生的事,黑衣人應該是她府上的侍衛。
可那婦人為何從那後就消失了?
鐘薏急聲追問:“那您可知她家住哪裡?我有急事找她。”
老板抬頭看她,不語。
她遞了一兩銀子過去,老板收了,才繼續:“城郊的白馬巷,巷口有棵老樟樹,第二家。她和兒子一起住,前些日子剛搬進來。”
鐘薏匆匆告彆老板,又讓小廝把自己送到白馬巷。
馬車一路駛入,街邊喧囂已褪,巷中寂靜如水。小巷狹窄,車行不便,鐘薏便下車步行。
她提著裙擺,一步步沿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走進去。
到了第二家門前,她停下腳步。
門扉緊閉,紅漆斑駁,指尖輕叩時,漆屑簌簌而落。
她等了一會兒,無人回應。
她蹙眉,又走了幾步,瞧見前麵一戶人家大門敞開,院中有個老婦正在淘菜。
她走近,略一福身:“敢問婆婆,您可知道巷口那戶住著一位賣乾貨的老婦人?我與她是同鄉,有事相尋。”
老婦抬頭,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才緩緩道:“她啊……半個月前就搬走了。”
“搬走了?”鐘薏一愣,“為何搬得這樣急?”
“聽說是得罪了人。連她那讀書的兒子也一同離了上京咯。”
鐘薏下意識問:“是因為……那日與貴家小姐衝撞的事?”
老婦瞥她一眼,眼神含意不明:“這事你也知?是,她嘴巴確實不利索,得罪誰都不奇怪。”
鐘薏勉強一笑,謝過老婦,轉身離開。
小巷深窄,雨後的青石板帶著潮意,她走出時步子有些虛浮。
一路上,她都沉默著。街邊的喧鬨似也隔了一層紗,聽不真切、也看不分明。
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訝異,不安,還有說不出口的荒謬。
明明那日她吩咐過,讓人放了老婦,還賠了雙倍的銀子。
怎麼一轉頭,對方便得罪了人,甚至搬離了上京?
她不想把這事往複雜處想,也許隻是巧合。
可這“巧合”二字,近來仿佛有點多。
回到府中的馬車上,鐘薏靠在車壁,衣角沾著水,裙擺臟了一塊,她都未察覺。
此刻心緒紛亂。
弟弟的一句無心話、翠雲突然請假、那支形製笨拙的白玉笄……
每一件都不大,大得連質問都顯得矯情。
可它們此刻卻一齊浮了上來,像線團被拽開了一個結,拉開了便收不回去了。
她本不該多想。她現在過得足夠好,衣食無憂,家人關愛,日子穩妥。
那她到底在不安什麼?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那種微妙的不對勁就像一根紮在指肚裡的細刺,不深,也不見血,卻讓人忍不住一遍遍去按它、碰它,看它到底還在不在。
馬車駛入鐘府,穩穩停下。
良久,等她收拾好一切情緒下了馬車,立馬迎上來一婢女,說正廳有貴客到訪,老爺請她過去一見。
一路穿過雕梁畫棟,婢女領著她在庭前停下,低垂著頭,隻讓她自己上前。
鐘薏心中疑惑,但麵上不顯。端著世家小姐應有的禮儀,蓮步輕移,走進正堂。
堂內隻正首坐了一人,她隻瞥到一眼,心臟便感覺被人攥住,撲通狂跳。
衛昭今日穿了一件月白長袍,衣襟上繡著極淺的銀紋,若有若無地隱在布料間。
烏發僅以一支木簪鬆鬆束起,整個人靜坐在那兒,倒更像個溫潤的世家公子。
他斂眉撥弄著茶盞,指節修長,聽見她的腳步聲,忽然抬起頭來。
那一瞬,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心“咚”地跳了一下,所有不相關的念頭全被壓下。
他還是記憶中那副樣子,溫潤、從容,像不曾變過。
鐘薏心裡突然冒出個念頭:他為何總穿白色?他如此喜歡白色嗎?
她不自覺地頓了頓腳步。
眼神有點亂,又不想太明顯,便低下頭避開。
抬手行禮,還沒動作到一半,便被他一句話截住:“在我麵前,不必行禮,也不必自稱臣女。”
剛在府前壓下的情緒被他輕飄飄一句話重新撩撥出來,她一邊有些心跳失序,一邊藏在心口的遲疑逐漸開始重新翻湧。
她猶豫過,要不要去問娘親。
可母親心思細膩,一向敏感,她若說了,恐怕還沒解開疑團,倒先讓她擔憂起來。
她不知不覺將目光落回眼前人身上。
陛下這樣的人……總是讓人忍不住去信任的。
鐘薏看向衛昭傷過的那半肩膀:“陛下的傷如今好些了嗎?”
他沒立刻回答,隻靜靜看著她,片刻才開口:“好得差不多了。”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隻是雨夜時,偶爾還會疼。”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不在意的樣子。
可目光一直停在她眉心,期待她的神色。
鐘薏聽罷果然蹙了眉,眼裡慢慢漾出一點擔憂的水意。動作輕微,卻直直落在他心上,讓他呼吸瞬間慢了半拍。
“我今日來,是為找鐘大人商議公務。”衛昭先一步開口,溫聲道。
鐘薏輕輕點了點頭。她不懂朝中之事,也不便多問。
可心裡卻莫名有些空落。
她想了想,沒忍住問:“那陛下既已商議完,為何還不走?”
話一出口,她自己便了愣住。
這話屬實無禮了些,可她就是想問。
她想知道他為何停留,又為何一直望著她不肯移開目光。
皇帝臉上沒有半點不悅,反倒一笑,連眼角眉梢都帶著弧度。
鐘薏本能地彆開視線,卻還是慢了半拍。
事實上,來找鐘進之是真,但更多的還是因為自己思念太甚。
他昨夜才得了聽竹居的密報,婢子說她可能對失憶之事起了疑心。
他其實根本在意——他早下定決心,無論她記得與否,她終究都會回到他身邊——或者說,不得不回到。
隻是現在看來,漪漪失憶好處大於弊處,所以他可以借著這個理由勸自己又來看她一次。
他早知她喜歡自己笑的樣子。她從前便對著他的笑臉失神。
所以他獨自一人時已經對著銅鏡學會了該怎麼抬眼,怎麼勾唇,怎麼露出最讓她動心的那一副好脾氣的模樣。
如今見她果然又看得呆住,衛昭眼底黑濃得像漾開了一層霧。
他笑得更深,聲線更軟下來:“想聽實話嗎?”
鐘薏沒答,像是想到什麼,眼神開始躲。
她的手指攥著裙邊,不自覺沿著上麵的繡紋扣過去。
衛昭語調比方才更低一分:“實話是,我這幾日,很想你。”
他說得坦然,聲音低柔,目光卻是灼灼。
那一瞬,她心跳快得幾乎壓不住。
仿佛回到那日被他驟然親吻時,那種突如其來的、侵入性極強的溫柔。
好像在危險的崖邊行走,卻又被一根繩子牢牢牽著。
可下一刻鐘薏開始不安。
他說得太自然了。
那種溫柔、好聽的語氣,是否並不隻屬於她一個人?
他看起來有太多經驗,太清楚哪句話會叫人心動,太熟練哪一個距離會恰好叫人臉紅。
可他們,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隻是幾麵之緣。最多還帶了他的救命之情。
他先是那樣冒犯地親了她,現在又說這種不清不楚的話,究竟想做什麼?
她眼裡原本那點被觸動的情意慢慢收了回去,像是突然發現那根繩子其實並不安全。
說到底,他是皇帝,她是侍郎府的女兒,彼此之間隔著萬重溝壑。他將來會坐擁三宮六院,她也會嫁給一個心儀的郎君。
這樣的心跳,實在太不妥當了。
鐘薏低下頭,咬了咬唇,努力把悸動壓下去。
她後退半步,動作客氣。
“陛下若無旁事……”她臉上帶笑,聲音軟下來,“那臣女便不打擾了。”
她不應情,按著嬤嬤的教導,安安靜靜地行了一禮,語氣也規矩到了禮法裡,把所有曖昧都切了個乾淨。
分明是在趕他走。
衛昭盯著她那一瞬間泛紅又飛快垂下的眼,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錯。
她不是已經動心了嗎?那種眼神、氣息……
為什麼下一刻就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