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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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瞳孔微縮,臉上的笑意開始一寸寸崩塌,嘴角止不住地抽了一下,又被生生壓了下去。

鐘薏低著頭,不肯看他,自然也沒看到男人麵上那一瞬幾乎可以稱作可怖的變化。

他仍在溫和地笑著:“好。”

語調很輕,尾音也落得極穩,一如既往的柔和,聽不出半點波瀾。

男人甚至抬起手,想替她拂去袖角上的塵埃,做出那副體貼入微的姿態。

可她像是驟然被燙到一樣,猛地後退一步,躲開了他。

他頓住了。

像是被當麵扇了一耳光,卻還得端著笑,不動聲色地把血沫吞下去。

衛昭動作沒再繼續,唇邊的笑也沒有掉半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仿佛真是個寬容無比的君王,對一個小姑娘生硬的回避一笑置之。

鐘薏被堂內尷尬的氣息壓得無所適從,垂首行了一禮便告退。

她轉身的那一刻,瞥到皇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麵色如初。

衛昭看著她起初慢慢走著,後來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似的,等出了門便提著裙擺跑開。

風掀起她的衣擺,那背影快得像在逃命。

他麵色一瞬煞白,站在原地,指尖發涼,隻覺連同胸腔中跳動的心臟也被她裙角一並帶走。

韓玉堂立在出口門簾的陰影中,垂首靜候。

他看到夫人出來,原是想照規矩迎接,卻沒想到鐘薏走得太快,風一樣從他身側掠過去,隻來得及朝他輕輕點了個頭,便匆匆下了台階。

他動作一頓,福禮隻做了一半,手還沒舉穩,她已走遠了。

他愣在原地。

這天色怎麼隻呆了不到半刻鐘?

堂中忽然響起一聲脆響——

像是瓷盞碎裂,帶出一串低微的顫音,在空蕩的屋內回旋。

韓玉堂心頭一跳。

他立刻俯身進去,連呼吸都隻敢壓到最低。

天子仍立在原地。

可他眼前那隻素白瓷盞已看不出原樣,盞麵布滿細密裂紋,像蛛網般蜿蜒蔓延。

血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桌麵,他卻絲毫未覺。

他臉上的笑已經分毫不見,烏沉沉的目光像是淬了毒,唇角弧度碎裂,周身空氣都壓抑得發緊。

她嫌他。

嫌他靠得太近,嫌他說得太多,嫌他不懂得分寸。

“隻是……想她而已。”他低聲喃喃,心火燒得嗓音發啞。

“也不許嗎?”

他收緊手指,將那盞瓷捏得徹底粉碎,碎片嵌入掌心,血肉模糊,卻讓他找到了一絲能宣泄的出口。

換了法子,換了模樣,耐著性子對她,生怕再嚇著她。

可她說了兩句就推開他,轉身就走。

把他當成什麼了?可有可無的過客?

胸腔中的那團火猛地竄上來,一口氣堵在喉嚨。

他已經忍得快瘋了。

漪漪。

鐘薏這些日子總有些低落。

那段無疾而終的少女心事起得突兀,落得更是荒唐。像入夏以來頻頻讓她驚醒的雨,醒來時,隻餘滿身濕意和心口一灘拂不去的空虛。

另一個原因就是關於那個大娘。

她試探了紅葉,可紅葉一臉篤定,說把人安全送回了家中。甚至找來當時出現的兩個侍衛證明,說是何時送的,她家在何處,賠了多少銀子。

她琢磨不出破綻,也不再深究了,隻是鮮少出門,常常呆在府中。

出門時必須路過正廳,她每次走過,都會不受控製地想到那道白色身影。

今夜是映月節,鐘薏難得好好打扮了一番,仔細挑了衣裳與首飾,把自己拾掇得精神些,天色剛暗,便往浮玉台去了。

浮玉台建在水岸,是京中世家貴女愛相約去的地方,晚上彩燈如晝,街頭街尾都是遊人熱鬨的笑聲。

到了會館,她一進門便見有兩人先到。

蘇玉姝對麵坐著趙長筠。

趙長筠是趙國公爺晚來得的明珠,從小捧在手心。

蘇夫人與趙國公夫人乃閨中密友,蘇玉姝與趙長筠自幼一同長大,卻性情不和水火難容。

趙家權勢更盛,珍玩頗豐,趙長筠每將新得的珍寶帶到蘇家,總惹得蘇玉姝不快,兩人兩看相厭。

她倆如今能安穩坐在一席桌上,也有鐘薏的緣故。

前些日子蘇溪惜生辰,她們一同赴宴。席間趙長筠吃錯了東西,忽然發作過敏,呼吸急促,眼看便要支撐不住。

那時場上儘是小姐少爺,全都手忙腳亂,大夫又一時未到,鐘薏恰巧前幾日學過如何應對相似的症狀,取了門外種的紫蘇替她舒了氣,才熬到郎中趕來。

那次後趙長筠特地來鐘府道謝,還跟她道歉,說自己宮宴那日不該那麼編排她。

鐘薏才發現,趙小姐並非表麵看著那般高傲難親,實際上心思敏感,還發現她也不過是個為了心上人生辰願意花上兩月心血的姑娘。

自那之後,她們便成了朋友。趙長筠時常來找她,有時會和來找她的蘇玉姝撞上,兩人冷哼一聲,不說話,但是也不至於立刻打起來。

這會兒見了她們,屋裡彆的人還未到,鐘薏便忍不住將藏在心頭許久的心事傾吐了。

她說到自己是如何麵對陛下那句話時,蘇玉姝頓時倒抽一口氣:“薏兒,我隻是說說而已,你真的上啊!”

她心有餘悸,“還好拒絕了,你們真要是成了,到時被一紙婚書拴進宮去,一輩子跟那麼多女人爭寵,可不是活受罪?”

趙長筠本來在剝瓜子,聽到這話倒也罕見地點了頭:“宮裡女人十有八九……都是孤苦的命。”

兩個人難得在這件事上意見一致,在她耳邊一唱一和,掰著手指頭給她數上京城裡多少官員,哪家哪戶想送女兒去換前程,趙長筠還樂觀地把自己算進去了。

她們之所以談到宮裡就神色凝重,說到底,是因為景朝幾代帝王,哪一任不是紅顏滿宮、白骨成山。那些曾經盛極一時的寵妃,最後不是瘋了死了,就是連屍骨都尋不回來。

貴女們打小聽著這些故事長大,從不覺得那是榮耀。誰敢真心甘願踏進去?

鐘薏被她幽幽口氣嚇得打了個顫。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會和陛下有結果。她想過很多次,可每每一想到“入宮”兩個字,心裡便會本能地抗拒。

大概是因為即便皇宮如何華麗,她也有些畏懼那高深的宮牆。

她不過是個尋常女子,也和無數人一樣,幻想過話本子裡的情節——夫妻恩愛、不移情、不納妾,隻愛一人。

“你彆怕。”

蘇玉姝飲了些酒,紅著臉說起胡話,“你等著,我回去叫我娘好好跟你娘介紹……今晚來的公子不少,你仔細瞧瞧,看上哪個,包在我身上!”

她嘻嘻一笑,“鐘大人是聖上眼前的紅人,誰還敢嫌你身份?或者……你考慮一下我小弟如何?”

趙長筠臉色驟變,惡狠狠喊她:“蘇、玉、姝——!”

蘇玉姝掏掏耳朵:“什麼東西在叫?”

兩人頓時又吵作一團,一陣雞飛狗跳,鐘薏在旁邊叫也叫不住。

可這番熱鬨倒讓她心頭鬆快了些。

果然,心事還是說出來最好。

房內的吵鬨等彆的貴女少爺陸陸續續入席才停,兩人又恢複成矜持端莊的模樣,好似方才互扯發簪、想要把酒潑對方臉上的人不是她們一樣。

月色漸西,浮玉台上的燈影搖搖晃晃,幾杯酒落肚,氣氛正好。

少年們說笑著,相邀去湖邊放燈。

京中自來有此舊俗,映月節當夜,將願望寫在燈上,不論放進水中或者升到天上,皆能得願。

鐘薏第一次聽說這習慣,倒也覺得很是新鮮。

她也飲了幾杯酒,但記著上回宮宴睡著的教訓,不敢多喝,隻臉頰紅紅,眼尾染了些醉意,走起路來像踩在雲上。

身側跟著一個綠衣公子,方才在席間飲酒如水牛,一開口就說鐘薏長得像他的一位故人,說著說著還有點想哭。

大家了然哄笑,蘇玉姝故意問他到底像誰,他卻支支吾吾,怎麼都不肯說。

出了席要去放燈,他便順理成章地靠上來,說要陪她散散酒。

不知是因為今天徹底了卻了一樁心事,還是因為他方才怔怔看著她的神色,像真把她當作了什麼舊人,鐘薏對他沒有起厭意。

兩人並肩而行,偶爾交談,倒也不甚尷尬。

他正要說他那故人的故事,被一把湊上來的紅葉一下將他擠在一旁。

於是三個人就這樣姿勢怪異地下了樓梯。

下樓時鐘薏眼前一晃,酒意上湧,險些踩空,公子要來扶她,卻被紅葉攔住。

他終於斜睨了紅葉一眼,明晃晃地責她一個丫鬟竟這般無禮。

可紅葉站得極穩,護著她的模樣像隻小母雞。

通往湖邊要繞一段曲折的回廊,燈火一盞盞掛在長簷下。兩側皆是停靠的馬車,街道雖明亮,卻意外地安靜。

綠衣公子默然走了會兒,自覺沒趣,故人也不再說,跟她告彆轉頭去尋自己的朋友了。

鐘薏其實對他口中故人的真實性保持懷疑態度,見他離開,禮貌點點頭。

紅葉忽然放慢了腳步,帶著她落在人群後頭。

“小姐……”她聲線低低的,帶著遲疑。

鐘薏轉頭看她:“嗯?”

“夜裡,夜裡風涼對,奴婢回去給您拿披風!”她一口氣說完,立刻轉身跑了。

鐘薏一句“不冷”還未來得及出口,她背影已經消失在燈影之間。

她站在原地片刻,望見前頭趙長筠提著一盞蓮花燈,正和旁人說笑,便想跟上去。

可剛走出一步,身後忽然有人低聲喚她:

“鐘小姐。”

她茫然轉頭,才發現是一直跟在衛昭身邊的那個胖太監。

韓玉堂弓著腰給她示意:“陛下在那邊等著您。”

鐘薏順著他目光看去。

遠遠地,一輛漆黑的馬車停在街尾的陰影下,燈火斑駁,街上人來人往,偏那處一片空蕩,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他為什麼在這?

皇帝也要過映月節嗎?他也有願望要許嗎?

她指尖不自覺收緊。

她該立刻拒絕的。

她是情竇初開,但她更知道,有些事若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就不該再多走一步,隻會讓自己難堪。

更何況,方才好友說的那些話,句句都說在了她心坎上。

可她卻沒能立刻轉身。

她站在那裡,像是被什麼拽住了。

因為她忽然想到——若是他今晚來,是因為她那日說得不夠清楚呢?

那天她確實隻含糊地避開了他,沒有斷乾淨的意思,也沒有明確的拒絕。

她不想再跟他見麵,但也不願自己在他眼裡是那種情緒無常的姑娘。

她不想讓他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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