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點點頭,語氣溫和:“這年紀也不小了。國公爺眼光向來極準,可有為她物色良配?”
趙容慎一噎,臉上笑容一滯:“這……還在考量之中。”
“如此,”衛昭似笑非笑地看他,“若令嬡已有中意之人,國公儘可告知。朕若知其人品端方,定當親自賜婚——也免得好人誤會,誤入深宮,耽誤終身。”
一句話落,宛若一柄綿裡藏針的軟刀。
趙容慎臉色微僵,強笑附和:“陛下……體恤民情,臣感激不儘。”
衛昭端起茶盞,語調輕緩,“國公一心為國,甚好。但家中子女之事,也應妥善安排。人參補氣,近日新得幾株,韓玉堂,送去趙府。”
韓玉堂垂首應聲:“是。”
衛昭笑意不減:“國公若無他事,便早些歇著罷。”
“……臣告退。”
趙容慎躬身退出殿門,直到走出承乾門,才慢慢拉下臉色。
自先帝薨逝衛昭登基,他用國喪之禮數度推辭他充盈後宮的意見。如今新朝穩固,國喪已過,竟然還毫無意向。
他的筠兒已經過了十八之齡,年齡相仿的好友都許了人家,隻她遲遲未婚嫁,京中氏族都知他想作何。
皇上今日首次和他提到長筠,然言辭中隱含拒絕之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也知女兒另有心上人,可現在皇帝後宮懸置,他實在不想放棄。趙氏一族已然凋敝,遠不如當年繁華,倘若女兒進宮,謀個妃位
四月臨近中旬,聽竹居內春意正濃,花木交織,陽光照下來頗有一番意趣。鐘薏就坐在屋內的光影下搗藥。
自上回陛下春圍受傷,偏不肯召禦醫,隻點了她一人入帳,此事傳出,早成了京中貴女們的談資。
連蘇玉姝都特地跑來打聽,一見麵便撲過來揶揄:“薏兒,你給皇上包紮的時候,看到他的肌肉沒?有沒有腹肌?”
她正咬著一口糕,險些沒被噎住,咳得眼淚直掉,回神後隻覺腦門發脹。
之後幾日,她翻遍了鐘府的醫書,連夫子授課時也聽得格外認真。
萬一哪天在宮宴上被人問一句“風寒與暑濕如何分型”,她答不出來,豈不真成了笑話?
不過……書讀久了,倒也不覺辛苦。
她開始鼓搗些小藥丸與粉劑,止困的、安神的、提氣的,什麼都試一試,通通拿婢女們試用。結果反響竟意外地不錯。
“小姐真神了!我昨夜一覺睡到天亮!”
“這個通乏粉太靈了,才一聞就醒!”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誇,不知是真情實感還是溺愛,不過她從來沒有深究,忍不住得意,窩在藥架後麵笑彎了眼。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很有新意地流過去了。
隻是有時候走神,她腦中總會莫名其妙地浮現出那人的模樣。
不是故意去想的,但就是清清楚楚地撞進她腦中——
有時是他肩頭那道傷,似還隱隱作痛似的,教她不由皺眉;有時又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龍涎香氣,時輕時重,像纏在鼻尖,揮也揮不去。
鐘薏輕輕歎了口氣,藥臼卻沒停,隻是手下的力道忽重忽輕,心神早已不在搗藥上。
翠雲守在一旁,早看得一清二楚。
小姐這幾日神思恍惚得厲害,坐著坐著就走神,臉頰莫名泛紅,緊接著就是蒼白,有時還會自言自語。
翠雲表麵不動聲色,卻已在心裡打定主意:今晚回話時,得加上一句“小姐近日似有舊疾複發之疑”。若真拖得久了,不如請陛下親自瞧一瞧才好。
鐘薏身旁一隻小貓乖巧趴著。
這貓是前些日子她與弟弟鐘誌爾在後院偶遇的。那日母貓不見了蹤影,草叢裡隻剩這一隻小小的團子,瘦得可憐,叫聲也輕。
她心頭一軟,便叫人將它抱了回來。
起初不過巴掌大,如今已學會撲蝶捕蟲,活潑得緊,成日裡在屋簷花影中竄來躥去。
那日婢女們圍著逗貓,笑嘻嘻問她:“小姐給它起名了嗎?”
她沒細想,手指正撥著貓耳,脫口而出一句:“昭昭。”
紅葉托著貓兒在懷中轉了一圈,一臉認真地問:“朝朝?朝陽的朝?真好聽,帶文氣兒。小姐果然是讀書人!”
她聞言一怔,指尖頓了頓,卻沒糾正,隻輕輕應了一聲。
於是,這貓便稀裡糊塗地得了個與聖上同音的名字。
正想著,窗外忽傳來一陣輕輕壓低的呼喚:“阿姐——阿姐——”
她抬眸望去,隻見一小小的腦袋從窗欞外探了進來,正是弟弟鐘誌爾。小小一張圓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眼珠轉得飛快,顯然又是偷偷溜出來的。
她抬眸望去,一小小的腦袋從窗欞外探了進來,正是鐘誌爾。
他圓潤的小臉上透著健康的紅暈,眼珠骨碌碌轉著,顯然又是瞞著下人溜出來的。
“誌爾,課業是不是還沒做完?”鐘薏看他這副模樣,已心知大半,將藥臼擱下,起身走到窗邊。
鐘誌爾索性翻身跳了進來,撲進她懷中,仰著臉笑得眉眼彎彎:“阿姐,我來了!我們來看貓吧!”
她輕笑著,抬手一指那隻打滾的小貓:“它正等著你呢。”
“都長這麼大啦!”他驚喜地蹲下身,胖乎乎的小手一邊摸一邊感歎,“阿姐,你真厲害,它都不怕你。”
“許是因為我每天都喂它吧。”她低頭望著他認真逗貓的小模樣,心中不覺泛起柔軟。
鐘誌爾玩得正歡,忽然抬起頭來,仰著臉道:“姐姐,你怎麼會突然回來啊?”
她笑意一斂,低聲問道:“突然回來?這話怎麼說?”
“就是……”他歪著腦袋想了想,“之前你一直都不在家,後來突然就回來住了,還生了大病。”
鐘薏聞言,心頭隱隱一緊。
娘親和爹爹從未提過這回事。
他們說她自幼便在府中長大,從未離家,連她三歲生辰穿了哪身衣裳、磕破了哪塊額角,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來沒有過什麼“突然回來”的說法。
她的記憶本就空落許多,也沒放在心上。可聽誌爾這麼一說,她心裡忽然像被朝朝輕輕撓了一下,癢,又帶點說不清的慌。
她低下眼,咬了咬唇,剛想再追問幾句,哪知旁邊丫鬟適時遞過一塊剛蒸好的桂花糕。
鐘誌爾眼睛一亮,注意力瞬間被勾走,抓起糕點便吃,邊吃邊笑:“阿姐,這糕點真的太好吃了,彆的地方可沒有!”
他吃得滿臉滿足,嘴角還沾了點糖霜。方才那句無心之語,也就這麼被他輕輕帶過,拋到了腦後。
鐘薏望著他笑逐顏開的模樣,心頭那點不安散去幾分,終究沒再追問。
她抬手,輕輕替他拭去唇邊的糕屑,嘴角彎了彎。
夜色沉沉,雨聲未止。
寢房中香爐輕煙嫋嫋,助眠的熏香早已點上,淡淡香氣繚繞在帷幔之間,一室靜謐。
鐘薏方才沐浴完,坐在銅鏡前,發絲未乾,小臉被蒸氣蒸得粉紅。
紅葉在她身後,動作極輕:“小姐今夜想要個什麼樣的發式?”
“素淨些。”她語氣懶懶的,神情卻不似往日輕快。
頓了頓,又像是隨口問:“翠雲呢?怎麼不見她?”
紅葉手勢未變,語氣輕快:“翠雲說頭有些暈,奴婢便叫她早些歇下了。想來歇幾日便好。”
“嗯……”
她應了一聲,眼神從鏡中落在紅葉身上,“她倒是少有這般。”
翠雲一向身體結實得很,平日飯量堪比三個婢女,氣力比幾個小廝加起來還足,前幾日還去廚房掄杵舂,怎麼就說病就病了?
紅葉笑著,手中梳得極穩:“近來換季,冷熱交替,病了也正常。”
鐘薏垂下眸,沒再追問。
她有些煩躁,又說不上來為了什麼,伸手隨意在梳妝盒裡撥弄,發出一串串嘩嘩聲,聽著更是吵人。
她隨意撚出一支白玉笄。
笄身冰涼,尾端極其圓鈍,中間一條突兀的金絲線,因此更顯笨重,上麵雕了一朵似花非花的圖案,不甚分明。
她舉到燭火前,盯著那花看了片刻,眉心微蹙:“……這是花?”
紅葉看著她神色,笑著應了:“小姐沒有半點印象嗎?這是您去年從集市挑回來的,那時您還說做工雖差,可玉質好,日後拿來打趣也不虧。”
她“哦”了一聲,像是想起了,又像什麼都沒聽進去,將玉笄隨手放回盒中。
鐘薏低頭撿起另一支更細巧的珊瑚簪把玩,眼神不自覺落在那笄上。
她原本不是會買那種工笨的東西的。線條太粗,紋樣模糊,看久了甚至有點……刺眼。
可她又記不清這東西究竟何時來的。
也許真的是自己挑的罷。
人,都是會變的。
紅葉站在她身後,手指握著青絲,心跳已逐漸加快。
這支簪子是小姐宮中的隨身之物之一。是當初她出宮時包裹裡背著的,一並被陛下吩咐送了過來。
紅葉記得,那日東西一來,關大人還特彆叮囑要千萬護好了,可現在小姐竟像從未見過。
她果真已忘得乾淨。
夜雨如絲,翠雲的身影在雨幕中一閃而過。
聽竹居後的竹林寂靜無聲,雨水順著枝葉滴落,映著朦朧的天光,仿若濺落碎銀。
她取出剛寫好的信件,交給從樹上躍下的侍衛,聲音幾乎被雨聲吞沒:“將此信交給陛下,事關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