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爺坐在上首,何進躬著身回話,微微抬頭,瞧見太爺霜白的鬢角,還有那雙渾濁但淩厲的眼睛。
“你先請他進來。”
何進連忙出門去請。
趙明宜站在一旁,手微微抓著衣角,向門外看去,隻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走進來,將門外迎向她的光都擋住了,她的身上落下一片陰影。
他今日少見地穿了身軟麵的白衣,沒有任何紋樣,乾淨的麵龐為他平添了幾分溫和的味道……可是他的氣質分明很淩厲,像出鞘的刀刃劃出的寒光。
“哥哥。”她高高地喊了一聲。
趙樞看了她一眼,卻是微微地笑了一聲,又看向太爺:“祖父怎麼把她叫過來了?您要喚也該喚承宣跟承翎來才是,他們兩個馬上就要春闈,若能得您指點一番,想來會有一些進益。”
說罷自顧地坐到了趙明宜身邊的圈椅上,將她掩在了身後。
太爺讓人上了茶過來,隻說道:“不過是問她幾句話。承宣跟承翎自有你幾位叔父操心,若都讓我來指點,要他們這些做父親的有什麼用。”
何進親自上了茶來。
趙樞桌案上的是一盞雨前龍井,何進不知道小姐愛喝什麼,便讓人上了一杯梅子汁。趙明宜卻沒去另一張圈椅上坐,隻拘謹地站在大哥身後。更不要說在這裡喝茶了。
“你三叔父告訴我,蓁蓁說她嬸娘收了雲州豪紳的銀子,替人做了些事。我已經讓人查清了……隻是我卻是不知宜丫頭是怎麼知曉的。”太爺不緊不慢地說著,輕啜了一口茶,說話又冷了幾分:“既然連她都知道,那私下還不知有多少人捏住了你叔父的把柄。我把她喚來問問而已,你倒是上心,親自過來一趟。”
太爺看了他一眼。這個孫兒的麵色卻是淡淡的。
他向來如此,從當年科考及第,刑部觀政,到後來遠去天津,掌管兵備事宜,再到如今進督察院……他的性子比之自己當年,還要內斂幾分。
沒想到卻對這個丫頭有幾分上心。
“祖父問她這個乾什麼。”趙樞沒管上首的打量,隻淡淡地道:“任誰都知道做了不乾淨的事,就得承擔後果。嬸娘比六妹年長不知多少,做事這般不知分寸,還讓人捏住了把柄,您該斥責叔父才是。”
“至於彆的,該料理便料理,該責罰便責罰……她年紀這麼小,您喚她過來有什麼用呢。她知道的事,都是從馮僚那裡知曉的,您對我還有不清楚的嗎?”
趙明宜被帶出議事廳的時候,掌心還有些冒冷汗。
她實在是太大意了。往後遇到這種尚未發生,或者不該自己知曉的事,她要謹慎一些才好。譬如此次,如若大哥不來,她就真的解釋不清了。
可是這件事祖父那裡過了。兄長這裡卻沒有,她要怎麼跟他說,她竟然能知道遠在雲州的事呢。
趙樞看著這姑娘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處馮僚迎麵而來,腳步匆匆,忽而請示道:“督察院的兩位都事,經曆,已經到了,王大人也來了,正在書房。”
他點點頭,側身看了看她,淡聲道:“蓁蓁,你先回去吧。”
兄長竟不問她方才的事?
還是因為有要事,所以先放著,以後再說。
她默了默,頭一下子很混亂,有些發脹,半天隻憋出一句:“那我們不去看燈了嗎?”
“小姐,馬上清明了?咱們這兒哪有燈?”馮僚一下子笑了出來:“現在還是白日,就更沒有了。”
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二院的。隻記得馮僚略帶笑意的目光。
所以大哥竟隨便謅了個理由就把她帶走了。難怪祖父當時麵色不那麼好看!
日光融融,馬上就清明了。
晚上的時候榮安堂的嬤嬤過來跟林氏商議,後日趙家跟王家去寺廟上香,三夫人因為一些事不能去,到時候便讓林氏照料著兩個姑娘一道。
她娘坐在炕上聽婆子回複去上香的事宜,一邊聽一邊跟女兒道:“李氏這回恐怕觸怒了你祖父,你叔父也逃不了乾係,她這些日子應該都沒法出來應酬了,也不知道太爺是怎麼發落的。”
趙明宜在一旁下棋,聞言默了默。
而三院的明湘,今夜氣得連晚飯都沒吃。待臨近亥時之際,丫頭端了些午間沒吃完的糕餅果子來,這才隨意墊了兩口。
“趙明宜她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讓我娘受這麼大的委屈。”一邊咬了口栗子糕,一邊眼圈兒紅了:“我就不明白了,祖父為什麼要讓我娘去家廟住兩個月,這跟打我父親的臉有什麼差彆。我又有什麼臉麵去見王夫人,到時候若三少爺問起來,我可怎麼回他呢。”
趙家兩位夫人在河間府。怎麼祖母跟林氏都去了,偏偏她娘沒去。
連翹這會兒正端了熱茶來,見她快哭了,連忙安慰道:“您彆慌呀,還有老太太護著您呐。您今夜可萬萬不能哭,到時候眼睛要腫了,後兒去寺裡上香可就不好看了。”
明湘聞言果真止住了眼淚。
“對,還有祖母幫我呢。我為什麼要慌!”她扔了手中的栗子糕,覺得難吃死了,恨恨地道:“那天我就該多買通幾個婆子,讓她們把趙明宜跟那個叫孟蹊的窮儒生坐實了,最好傳到王夫人耳朵裡去,看她還得意什麼。”
“她娘母家就是經商的,配那樣的人家剛好。要是像她姐姐那樣,嫁了高門大戶,恐怕命還受不住,聽說四姐嫁到永州去也過得不怎麼樣。”
明湘忽而想通了,便讓連翹伺候自己的梳洗。
三院很快也熄了燭火。
兩天很快就過去了。這天趙家備了三匹馬車,明湘跟老太太喜歡寬敞,都單獨坐著。趙明宜跟母親挨著坐,沿路能一塊兒說說話。
她娘看著對王頌麒也挺滿意。路上叮囑她,若是她到時候覺著喜歡,她便去跟王夫人說說話,看看王家的意思。
趙明宜一下子哭笑不得。
她母親前些日子還說要多留她兩年,怎麼這會兒又盼望著她早些定下來。
“你這就想窄了……我想留你是一回事,這早些定下來是另一回事。”林氏點了點她的額頭,笑罵道:“人家好的公子看上的人家多了去了,你不挑,彆人可就挑走了。”
趙明宜摸了摸頭,心中卻是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馬車不時晃動,車簾隨著拂動的風掀開一條縫,她往窗外看去,透過這一絲縫隙捕捉到沿路充滿綠意的景。窗外綠意盎然,樹木一下子冒出大片大片的枝葉,繁茂而蒼盛。
那她就去見見王頌麒吧!
至少得見一麵。
其實前世明湘若沒有讓人出去傳她跟孟蹊的事,她可能不會記得他,也不會在明年春闈他高中之後,打馬遊街那日,專程跑出去看他。
後麵很多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時間過得很快。路上跟林氏說著話,他們很快就到了大音寺。寺裡的僧人出來迎他們,一行人皆跟著到寺廟後的禪房去,明湘扶著老太太,明宜扶著母親,沿路看下來,發現廟裡的桃花開了一片,茂盛極了,春意盎然。
僧人說後山還有山玉蘭,丁子香,桃花也是後山開得最盛:“夫人小姐若是覺得有趣,往後山去才是開得最好的,等過兩日,寺裡的文殊蘭也開了,夫人小姐若是喜歡還能帶些回去,栽在院子裡。”
廟裡的東西都帶著點佛性,老太太最信這個,當下便讓丫頭給了香銀,讓他們走得時候帶幾株回去。
明湘誇老太太有佛性。
林氏笑而不語。
趙明宜卻覺著文殊蘭這花的名字很有意思,她沒見過,很想去看看。
王夫人卻是先到了。已經喝了一會兒茶,正吩咐廟裡的僧人籌備午間的素齋,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轉頭一瞧,果真見趙家的夫人太太還有兩位小姐過來了。
“真是……頌麒路上遇見他叔父,有事耽擱了些時辰,一會兒才過來呢。”
老太太忙說無事,一道往炕上坐了,笑著說了幾句話,王夫人這才看向兩位姑娘,連連誇讚:“老太太真有福氣,兩個孫女兒都這麼漂亮。”說罷一邊抓了兩個姑娘的手,熱絡地問了幾句話。
明湘害羞地低了低頭。
趙明宜坐在後邊兒,也跟著明湘微低著頭。
這是相看來的,姑娘家都不能表現得太主動。
老太太很滿意。
王頌麒沒來,明湘顯然有些興致缺缺,卻依然陪著王夫人說話逗趣。
老太太在一旁喝著茶,先把林氏打發出去準備午間用的素齋,過了一會兒又打發明宜去找文殊蘭:“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得帶著幾株回去,你去幫祖母看看,莫讓人挖傷了根。這是佛祖跟前的東西,可得仔細。”
王夫人神色暗了暗,想留著她。老太太卻說無妨:“讓她去吧,我這個孫女兒平日裡也是最孝順我的,她做事我放心。”
趙明宜也坐不住了,隻能往後山去。
“什麼呀,老太太分明就是趕您走。一會兒三少爺來了,您肯定就見不著了……”梨月抱怨了兩句也歇了氣。
“會見到的,你彆擔心,哪在於這一時啊。”趙明宜跟著寺僧走上了山道。沿途栽滿了桃花,滿山都是,讓人看著心裡好像也開了花,心情明朗起來。
隻是寺僧很快停下了腳步,朝山腰望了一眼,請她等一會兒,自顧往上走了一段。
那寺僧年紀也不大,撓了撓頭,小聲地道:“前頭有侍從守著,似乎有位貴人……蘭花兒就在不遠的地方了,咱們還要去嗎?”
他話音剛落。趙明宜還未聽清楚,便聽見前方石亭中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請趙小姐上來吧。”
她抬眼望去,隻見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身量很高,穿著靛青杭綢的軟麵常衫。
……十分貴氣俊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