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蹊決定親自去一趟趙家。
門房替他傳了話,出來的是一位梳著單髽髻,年齡稍長的婢女,見到他時好像有些意外,隻告訴他夫人此時並不得空:“公子有何事,說與我聽也是一樣的,我必當一五一十地轉告夫人。”
那婢女說完便看著他。
孟蹊平生第一次有些不自在。
為什麼不自在,也說不清。或許是因為這是她母親的婢女。
他表示了感謝,那日實在狼狽,來往去廟裡上香的人眾多,卻隻有這位小姐幫了他:“那天走得匆忙,我父親的病耽擱不得,便也沒有向府上道謝……”他不能很確定是不是她幫他請了徐醫正,卻直覺是她,她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隨即又道:“我馬上要離京,想必往後很難再有機會,便想今日過來……歸還小姐那日落下的果珠。”
他伸出手,修長勻稱的手裡托著一串秀氣的薏苡珠串。
婢女冷眼瞧著,也隻能暗讚一聲真是一副好模樣。通身的氣質,冰冷如玉,也難怪小姐……
這是一種植物的果實,采摘下來後能串成珠鏈,去往大音寺的那條路邊有很多,有些愛玩兒的小姑娘會拉著同伴去摘了來做成手串。
他手裡這串珠子很勻稱,果實還是綠色的,一點都不老。
婢女知曉那日府上的小姐確是去廟裡上香……摘些玩兒也是有可能的,便收了下來,不過終究有顧慮:“公子,您也知曉,這到底是外頭的東西,您交給我,我恐怕也是要給夫人過目的……您不知道,那日小姐從大音寺回來,惹了些閒話,府上老太太命人罰了小姐……”
終究沒細說。
孟蹊確是心中震了震。
“不知姑娘現在怎麼樣。”原本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
“小姐病了些日子,這兩日才活潑些。”婢女歎了口氣。
她頷了頷首,說完正準備離開,卻見不遠處走出來兩個小廝,正彎腰套馬車。門內走來一個穿褐色長衫,書生模樣的人,下頜蓄了須,站在石階上逡巡了片刻,看向了他們這裡,又很快走了。
小廝套完了馬,正要回府 看見她後咧嘴一笑,嘴裡喊著張姑姑。
婢女多問了句:“這是誰要出門?”
小廝道:“嗐,是馮先生,馮先生要去趟天津,大爺有事兒要他辦。”
張姑姑眼皮子跳了跳,立馬閉了嘴,沒再多問。
孟蹊看到那人,隻覺得那位喚做馮先生的人看向他時很有幾分意味。
那是一種審視的味道。
這樣的目光他見得多了,並不為然,心下微哂,很快便離開了。他本不該來,聽說她是趙家的小姐……趙家的人。
馮先生也是很快到了天津。
大爺傳信過來要他去一趟,送信的侍從也沒說清楚就走了,他隻得匆匆出發。
馬車進了天津城,一路往西北隅駛去,他先去了大爺的私宅,府上的侍從卻說他在官署:“今兒個周爺提了個犯人回來,這會兒才下了大獄呢,大爺興許忙著……不過既是喚您來,興許有什麼要緊事,您不然往署衙走一趟,也好過誤了事兒不是?”
馮僚想了想,也不多耽擱,桌上的茶也沒喝就起身離開了。
到了官署,有衙役引他進去。
牢房陰暗濕冷,進去便覺著後背發涼,他許久不曾來過大獄。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
有衙役認得他,調笑了一聲:“馮爺,您當年也是刀刃上行走過的,什麼沒見過,怎麼在京裡待了幾年,進這牢獄都不習慣了呢。”
馮僚笑著搖搖頭:“可不是,骨頭都鬆了不少。”
中途不停傳來開關鎖鏈的聲音,牢房一層壓著一層,直到往最深處走去,馮僚這才發現去的是水牢。不時傳來慘叫呼號的聲音,現在他也適應了,不僅如此,他還有些興奮的顫栗。
順著水牢深處看過去。
首先入目的是一個困在鐵籠裡的男人,渾身濕漉漉的,目光似乎有些麻木,看見他走進來,隻微微撩了撩眼皮。
離鐵籠不遠處放著一把太師椅。一旁是擰著長鞭靜立的周述真。
椅上坐了一人。
牢房昏暗無光,馮僚卻能辨彆出那是誰。走上前去恭敬行禮:“大人。”
那人揮了揮手。
馮僚隻好退立到身後。
幽暗潮濕的牢獄裡隻有頂上一方天窗是亮的,刺目的光穿過鐵欄透進來,馮僚往這位年輕的大人這邊看去,隻見他半邊臉落在陰影中,眉骨優越,而另一邊映在陽光下,在這陰暗的牢房裡,平添幾分幽微的味道。
“你可以一直不說……”
趙樞沒有看馮僚,目光隻落在鐵籠裡的人身上。那人顯然已經快撐不住了,趴在欄邊大喘著氣,兩眼發青。
“大人想知道,何不去拷問寺卿大人身邊的人,卻來拷問我。到底是懼怕你父親的威嚴,還是不敢冒犯遼王……”
“我已經告訴你了,遼王安插的探子就在你父親身邊,能不能找到,端看兵備大人魄力如何了。”
大理寺卿正是趙家大老爺。
他的父親。
趙樞麵上沒有什麼情緒:“既然如此,那趙某便先招待招待你罷……”說罷拍了拍手,一行人端著酒食忽然出現在牢獄中。
都是上好的酒肉,肥豬肥羊。
那人早已餓得兩眼發昏,也不怵什麼,大口大口吃起來。
馮僚看了一會兒,心知此人活不過今晚。
趙樞坐了一會兒,那人吃飽喝足,終於緩了過來,他卻笑了笑,淡淡地道:“既吃飽了,那便有力氣了……”
馮僚聞言,心神一凜,不到一會兒就聽見鋪天蓋地的狗吠聲,水牢的另一邊,有衙役弄了什麼東西進來,都用籠子關著,眼冒綠光,不時發出低吼。
竟然是狼!
趙樞已然起身,不再關心後事如何。一切都留給周述真收場。
馮僚看了那男人一眼,發現他竟嚇得癱軟下來。很快收回目光,跟上前方的身影。
出了大獄,眼前這才明亮起來。
趙樞走在前麵,馮僚跟在他身後。
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會兒,身前忽然傳來一道淡漠的聲音。
“這些時日京中如何?”
馮僚手裡管著產業,還有京中往來天津的信件,此話一出,便知這位爺是要了解京中的動向,於是一五一十地稟報起來:“……吏科給事中陳百年密封上奏皇上,彈劾吏部侍郎萬大人貪墨受賄,皇上命都察院嚴查。”
不知不覺走到了官署正堂。偶有官員往來辦公,看見他們前來,都很有默契地退了下去,趙樞坐到了正堂中間的交椅上,頭微微後仰,按了按眉心。
馮僚沒有停頓,細細地說著,一時又提起隱在趙家的探子。
“……若是那人在老爺這邊,倒有些不好辦,一來找不到人,咱們總不能都抓了,二來老爺脾氣不好,您拷問他身邊的人,難免交惡。”
他話音剛落,隻聽見身後傳來有力的腳步聲,馮僚轉頭,隻見是周述真。他腰間纏了鞭子,鞭梢還有血跡。
“大人,他招了。”周述真拱手。
上首之人揮揮手,隻說知道了。
馮僚立時噤了聲。
“說完了嗎?”上首道。
顯然是在問自己,馮僚想了想,覺著已然事無巨細,可是他是僚臣,當然懂得給自己留幾分餘地,便道:“或許還有遺漏,還望大人示下……”
趙樞坐直了身,默了片刻,淡淡地道:“這些時日小姐如何。”
馮僚聽了這話後背頓時冒起了冷汗,他主管京中一切大小事務,心力幾乎都放在處理產業和消息往來上,卻很少關注內宅。
他知曉大爺問的是哪位小姐。隻是他知道得不多,於是隻能硬著頭皮,拚拚湊湊地說下去:“聽說前些日子小姐病了一場……”昨日趙明宜來問他要拜貼的事也說了,還有今早出門的時候遇到的那個年輕士子:“像是來送什麼東西的,那日是小姐幫的他。”
馮僚隻覺這一趟來得並不輕鬆,還比往常累些。明明隻是簡單回稟京中近況,可是他瞧著,大人的心情並不怎麼好,甚至似乎更差。
小姐送到天津的信件好像也沒有了。
他很快回了京。
而另一邊,趙明宜在跟林氏去往壽安堂後,也過得不輕鬆。
明湘果然沒有放過她,把她給孟老爺請大夫的事情捅到了老太太這邊。
她看著一個漂亮的杯盞從眼前飛過去,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上首是祖母冷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