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
天邊響起驚雷,靠著腳踏睡著的小丫鬟打了個機靈,似乎聽見有一陣小聲的啜泣聲,斷斷續續,還夾雜著幾聲模糊不清的囈語。
梨月嚇得立馬掌了燈,端著燭火走過來,小心地掀開帳簾。
隻見踏上的小姑娘臉上掛著淚,麵色蒼白,鼻頭卻是紅的。
她抓著被角,小刷子一般的睫毛微微發抖,像是夢見了什麼可怕的事,呼吸越來越重,口中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身體也顫抖起來。
梨月慌了神,趕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姐……小姐您怎麼了。”
“快來人啊,快去請夫人。”
明宜是在母親的安撫聲中醒來的。
她猛地睜開眼,粗重的喘氣聲伴隨著二夫人的安撫,一下子湧入她的耳中。
耳邊嗡嗡作響,眼前模糊一片,隻依稀能辨彆出母親的輪廓。
“娘……”
有人將她摟在了懷裡,一遍一遍地拍著她的後背,明宜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她哭不出聲,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啞的,像燒紅了的火鉗烙過似的,疼得厲害。身上也疼,全身的骨頭似乎被什麼軋過,在皮肉裡翻騰,就像她死的時候那樣痛苦。
漫漫長夜,她痛了一晚上,終於在天方破曉之際緩緩睡去。
三月春暖,院子裡的樹木都抽了新芽。
陽光透過窗隙照進來,灑在藕荷色織錦花帳上,光影明滅參差,使得簾帳上的錦紋若隱若現。
明宜坐在榻上,身體順著後背緊靠的迎枕微微下陷,她將手伸出簾外,好讓大夫方便替她診脈。
“小姐應是受了驚,再加上近來春寒,冷熱不定,有些著涼,這才病得嚴重了些。”
林氏聞言,擰著的眉心終於舒緩了開來,她揮了揮手,讓丫頭將老大夫送出門去,而後才拉開簾帳,將昨夜哭得可憐巴巴的女兒摟進了懷裡:“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嚇死為娘我了。”
趙明宜被抱了個滿懷。
鼻間滿是林氏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溫暖又好聞,還讓人很安心。她抿了抿唇,用力摟住了林氏的脖頸,哽咽道:“母親。”
“老太太也是個狠心的,打了戒尺還不夠,還要你跪佛堂,眼下這天氣忽冷忽熱的,誰能受得了。到底不是自個兒孩子,打也不心疼……幾天前壽哥兒摔破了點皮看她心疼得跟什麼似的。”林氏說著說著,眼眶忽然紅了起來,一直撫摸著她的背。
趙明宜心下驚懼,縮到了林氏懷裡。她明明已經死了,那種五感儘失的窒感一直縈繞著她,可是她現在能呼吸,能看到,也能聽見林氏低罵的聲音。
而且,母親說的事情,她記得很清楚。是她十四歲的時候因為在上香途中,幫了來京尋醫的含章,鬨出了閒話,被祖母責罰。
她在佛堂跪了三個時辰,老太太命嬤嬤打了她六戒尺,尺尺到肉,也因為這件事,她記了孟蹊很久很久。以至於後來春闈那年,她的目光越過那樣多優秀的舉子,隻看到了他。
這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很多年,可她現在為什麼好像正在經曆,一切都沒有發生。
母親也已經故去很多年。
她頭很痛,好像炸開了一般,隻縮在林氏懷裡不住地抽泣。
林氏慌了神,又是一陣摟一陣哄。
直到深夜,林氏離開,身邊的婆子丫鬟都退了下去,隻有梨月睡在離她不遠的屏風後。
“小姐,要喝水嗎?”梨月探過屏風,見她坐了起來,忙也套了衣服過來。
蠟燭點燃,套上燈罩,房內頓時亮了。
梨月舉著燭火走來,坐在腳踏上,應該是怕她害怕,一時也不著急離開,就這麼陪著她。
“梨月,我今年是不是還沒有過生辰,我好像記不清了。”
昏黃的燭火下,一張稚嫩的小臉美麗又蒼白,鼻子也紅紅的,梨月摸了摸小姐的額頭,發現似乎已經慢慢退燒,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小姐您記錯了,您是正月的生辰,早就過完啦,夫人那天還給您請了戲班子呢,您可開心了。”
明宜忽然回過神來。
既然如此,那今年就是承乾三年,她還未行及笄禮的時候。她剛過完十四歲生辰。
白天還未感覺到,眼下心情平複下來,忽然察覺到手上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看見掌心包裹的紗布,想起來這是祖母命嬤嬤用戒尺打的。
已經上過藥,卻還是疼得厲害。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祖母不喜歡她。因為她有一個出身商賈之家的母親,老太太覺得商戶市儈,便也連帶著不喜歡母親生的兩個女兒。
另外,她父親沒有納妾,這讓老太太很是不滿。
趙家祖籍河南,祖父這一脈是主支,她有五位叔伯。
她父親行二,與伯父是祖父原配夫人所出。三老爺是老太太的兒子,眼下正留京任職,餘下兩位叔父都在地方供職,甚少回京。
祖父如今正任吏部尚書,加太子太傅。雖說眼下立太子還是沒有影兒的事,可也能窺見祖父深得聖心。
趙家這樣的大族,很講究子息繁盛。幾位叔伯生下嫡子後都開始往房裡抬姨娘,膝下也是子嗣眾多,老太太很滿意。
隻有她爹十分不一樣。
二老爺長得一副好容貌,俊秀文氣,做得一手好文章,當年科考也是極為出彩的成績,大好的仕途卻偏偏不走,要去深研書畫,立誌成為大家。
這般不走尋常路也就罷了,祖父當年為他選了一位商賈之家的女兒,他竟也沒有異議,娶妻生子後,好像就完成了任務,一心研習他的書畫。她母親膝下隻有兩個女兒,嬤嬤說生她之前,林氏還懷過一胎,可惜沒有保住。
二老爺沒有兒子,也沒有納妾,興致來了逗逗兩個女兒,與妻子吵兩句嘴,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
可是老太太不喜歡。
她認為林氏善妒,沒有儘到作為妻子的本分。
這麼多年來,婆媳之間也隻是表麵的和氣罷了。當年祖母插手姐姐晗音的婚事,姐姐過得並不好,母親因此也記恨上了祖母。
“梨月,這些日子,二房有多出來什麼人嗎?”她想起來什麼,眉心一下子擰了起來。
“沒有啊。”梨月搖搖頭,仔細想了想,壓低聲道:“倒是三老爺,老太太身邊有個很伶俐的丫頭,這兩日賞給了三房,我聽三房的媽媽說,可能要擺兩桌席麵呢……抬的是正經的姨娘。”
說完,梨月趕忙回過神來,想起來這不是跟小姐妹閒話,連連呸了兩聲。
她怎麼能跟小姐說這個呢!
於是緊緊地閉上了嘴。
明宜暗自鬆了口氣。
因為她知道,沒過多久,他父親身邊也會有一位姨娘,也是老太太賞下的。那位姨娘很有幾分手段,父親很寵愛,母親吃過很多虧。
母親去世,也是因為那位姨娘滑胎,父親與母親大吵了一架。母親很失望,連夜回了林家,卻在路上遇見暴雨,山洪傾泄,她一夜之間就沒了母親。
“小姐,您怎麼哭了……”梨月小心翼翼地放下燈盞,探過身來給她拭淚。
趙明宜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臉,才發現自己哭了。
她抹了眼淚,隨口道:“沒事,方才有隻小蟲子飛進我眼睛裡了。”
梨月點點頭,壓低聲安慰她:“小姐彆難過,太太都說您很好……人家千裡迢迢過來尋醫,幫一把不知道勝過求佛念經多少年積攢的功德呢,您彆往心裡去。老太太不過是不喜歡二房,故意找夫人的錯呢。”
求佛念經說的是她祖母。
後院有一間很大的佛堂,是專門供她老人家誦經的,平日裡姊妹媳婦們犯了錯,差不多都得去那兒跪上幾個時辰。
明宜在榮安堂一向小心翼翼,便也沒怎麼去過。隻有這次,是實實在在的一去就跪了三個時辰,膝蓋都腫了,回來就發燒,鬨了好幾日的病。
她擦乾了眼淚,重新躺好,梨月就在一旁守著她。
“梨月,那位公子怎麼樣了?”
房裡已經熄了燈,內室一片寂靜,屏風後的小丫頭頓了頓,過了許久,才支支吾吾地道:“那位老爺的腿傷得太嚴重,大夫說保不住,餘生隻能坐在輪椅上了。聽說那位老爺從前還是位京官,犯了大錯,才被革了職……那天那位狼狽的公子,說起來也算是官家後代,難怪生得如此有氣度。”
明宜窩在錦被裡靜靜地聽著。
她跟含章,算來算去,真的隻能道一句陰差陽錯。一段孽緣。
當年孟老爺被革職,也有幾分她祖父的原因,她不懂政治鬥爭,卻也知曉立場問題。
孟老爺站錯了人,當然就敗了。而她祖父贏了。
後來,孟老爺歸鄉,有好事者為了討上麵的好,故意尋釁,打斷了孟老爺的腿。事情鬨大,那家人尋上了趙家,偷偷摸摸搭上了三房夫人,三嬸娘收了兩千兩銀子,替人擺平了這件事。
前世,她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件事。
再後來,她與他成了婚,她甚至以為他也是喜歡她的……
最後是陳婉告訴的她,當年是兄長用了手段逼迫他娶的自己。
那一刻什麼滋味都有。
有歉意,有疲憊,也有無儘的悔意。但好像,沒有愛了……
他們開始得那樣不堪,當然不會有一個好結果。他待她其實不好,縱是過了那麼多年,回想起來依然會覺得很難過。靠近心臟的地方會隱隱作痛。
“梨月,你幫我做一件事。”黑暗中,明宜睜開眼,輕輕地道:“明天我去問馮先生要一封拜貼,你拿去請六角胡同的徐醫正,請他幫那位公子看看他父親。”
漆黑的夜裡,梨月眼皮子跳了跳。那一瞬間甚至是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小姐對那位公子沒有一點點不一樣的情意。
否則何以如此上心!
她噯了一聲,聽見內室沒有響動了,這才睡下。
趙明宜卻睡不著。
她仰躺在榻上,手心包紮起來的傷口又疼又癢。
這個時候,哥哥還沒回來吧。
他應該在天津,忙於兵備。
胡思亂想著,頭漸漸地沉了起來,眼皮越來越重,慢慢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