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門窗被吹得咯吱作響。
今年南方罕見地下了場大雪,明明已過二月,卻依然冷得反常。鋪天蓋地的雪,從巷道到屋頂,看不儘的白。
這裡是雲州城天水巷孟家。
天蒙蒙亮,一架馬車停在了孟府後角門處,一襲靛青襖裙的丫鬟引著大夫匆匆往上房走去。拎著藥箱的醫者不禁四處打量,隻見影壁花障,青磚紅瓦,儼然很有幾分氣勢。誰能想到六年前,這裡還隻有幾間黃泥糊就的廬舍呢。
聽說他家的後生六年前點了探花,做了官老爺,還娶了位上京的世家小姐。一路扶搖直上,官運通亨,如今已經是朝廷大員。大夫想著,隻覺得時也命也。
隻是如今瘟疫橫行,也不知是他家哪位染了這劫數。
一路行至內院,大夫嚇了一跳,隻見幾十個護衛分散在院子四周,腰間都配著刀,侍女臉上蒙著紗巾,端著水匆忙進出,有序間又透露著幾分無形的恐慌。
“啊……”房內不停地傳來痛苦的叫聲。
“雲珠你怎麼才來,快進去啊,夫人快不行了……”一身著鼠灰色褂子的仆婦端了盆水徑直往外潑,鮮紅的血水直刺人眼。這樣冷的天氣,婆子竟然擼起了袖子,汗水把褂子都打濕了。
引路的丫鬟眼眶一下就紅了,慌亂間竟扯了大夫的袖子:“快,這邊。”匆忙打了簾子進去。
屋內燃了香艾,依然蓋不住濃重的血腥氣。
趙明宜好像做了場夢。
夢裡她沒有嫁給孟蹊,沒有去看他打馬遊街……
恍惚睜開眼,隻見梨月掀了簾帳。她腕上搭了張帕子,有人在為她診脈。不遠處香爐升起嫋嫋的煙,將壁上那幅蒼勁有力的字逐漸模糊了起來,隻見一點墨色的影。
很快,腕上的力道鬆了開來。
“怎麼樣……”
她聽見梨月焦急的詢問。
然後是一道長長的歎息:“夫人染了瘟疫,又剛剛小產,實在是……含一片山參吧,還能撐上片刻,若還有想見的人,立刻喚來,隻怕時候不長了。”
大夫走後,房裡院裡一片恫哭聲。
她的頭昏昏沉沉的,有時候眼前隻有一片黑暗。見誰呢?
她很想見見兄長……隻是她知道來不及了。
有人給她含了一片山參。
乾乾的,很苦很苦。
門外傳來一陣吵鬨聲,似乎是嬤嬤在驅趕誰,明宜似乎有了一點力氣,她用力抬了抬指尖,問身旁的梨月:“外麵是誰?”
梨月聽完大夫的話後,手就一直在顫抖,雙眼腥紅:“是陳姨娘,她非要進來……”氣憤道:“分明沒安好心。”
陳婉是孟蹊去年秋天進府的,孟蹊的表妹,人抬得急,進來的時候肚子已經六個月了,沒過多久生下了一個兒子,留在她自己身邊帶著。
“讓她進來吧。”她用力咬了咬那片參,苦味瞬間彌漫了開來,一直燒到了心裡。
或許是那片山參起了作用,她有了一點力氣,讓梨月扶著坐起來。她靠在迎枕上,冰涼的指尖忽然摸到了一個什麼,她拿起來攥在手裡,靜靜地等著陳婉過來。
沒想到見她最後一麵的人竟是她。
屋內傳來打簾子的聲響,明宜微微抬眼,隻見一身杜鵑紅的女子娉婷嫋娜,施施然地走了進來,鼻尖捂著帕子,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底下丫頭說方才大夫來過了……夫人怎麼樣?”她聲音很是綿軟,便如她一貫的模樣。
“不正如你所見嗎?”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趙明宜捂著帕子,卻見上麵沾了鮮紅的血。她的頭很痛,鈍鈍的痛,山參的作用在慢慢減弱,她的眼睛微微闔著,問她:“你來見我做什麼呢?”
她死後,以孟含章對她的在意,自會將她扶正。她的兒子也能名正言順,不用背著妾生子的名頭。
陳婉用帕子捂著口鼻,柔軟的絲緞下似乎勾起一絲笑,她眉梢微微揚起,眼中的喜意絲毫不曾掩飾。
“我來看夫人,夫人必定不太歡喜吧……”她一時得意,竟沒顧得眼前之人已然染病,坐到了榻沿。嫣紅金絲勾勒的海棠幅裙將她襯得光彩動人,明媚如霞,她道:“我確實有一些話想說,隻是你可能不太愛聽。”
明宜雙眼微微闔著,頭靠在迎枕上,很疼很疼。她凝視著這位姨娘年輕的麵龐,忽然有一陣恍惚。
“你知道嗎?其實我挺可憐你的……”陳婉笑著道:“你那麼喜歡他,這麼多年為他的仕途忙碌奔波,還能打點好孟家上下,到頭來卻什麼都沒得到。”
“也挺可笑的。”
“他的心隻在我這兒,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兒子也要長大了……你辛苦經營的家,一切都是我的。”陳婉看一旁的案上有果盤,裡頭盛了些核桃,她拿了一個一點點地用剪子剪碎了。
趙明宜看著那把剪子,細白的刃好像剪在她心裡,她抿了抿唇:“那恭喜你了,終於得償所願。”
誰知聽見這句話,陳婉臉上一成不變的笑忽然就凝固了下來,她站起身,狠狠地摔了剪子:“你不應該恨我嗎?”
抬眸卻對上一張蒼白至極的臉龐。
她紅了眼,恨恨地離開。
門簾微響。
趙明宜揮退了房內的其他人,隻留了梨月在身側。
她的目光更沒有生氣了。
屋外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一開始還很稀疏,後麵逐漸密集起來,像水珠落在冰麵上的聲響。
“梨月,下雨了嗎?”
“是,小姐。”丫頭忍著哭腔。
滴答滴答,竟然分外好聽。她讓梨月把窗子打開,她想看看。
“小姐,寒氣太沉了,您受不住的。”
明宜笑了笑:“沒關係,讓我再看一眼吧,以後就看不到了。”
話必,梨月臉上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聽話去開窗。
冬日的雨比不得春夏的,顯得格外冷峻些,冰冷無情。
院子裡都是雪,花圃裡種了幾棵月季,還有兩株垂絲海棠,眼下葉子都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這還是她剛嫁過來的時候種的,那時候她懷著少女柔軟的情愫,想要把這間院子飾弄得溫馨漂亮。
後來,他說他不喜歡花草。命人移了一顆柳樹進來,栽在了院子的中央。
那樣一棵高大直挺的樹就這樣突兀地橫在院子裡,長了六年。每年春天,柳樹都會抽出新芽,一年比一年繁茂,最後竟要長到了房頂上去。
她其實受不得柳絮,常常咳嗽。每到柳絮飄揚的時節,她都會去莊子上住一段時間。卻從來沒有想過要砍它。
細密堅硬的冰雨砸在地麵上,伴隨著密集的響音,她回想起過去的二十三年。或許是前半生太過順遂,讓她出閣後的幾年,把這一生所有的苦都吃儘了。
景元四十一年,她出生在河間府,滄州趙家,真正的鐘鳴鼎食,名門望族。她是母親的唯二的女兒,在那樣勾心鬥角的後宅,她依然被母親保護得很好。後來母親離世,她被兄長接走,去了天津。
兄長的權勢越來越盛,她的地位也越來越高,幾乎沒有人敢違逆她。
十幾歲的趙明宜,幾乎不懂得愛而不得是什麼滋味。她想要的一切,都會有下麵的人費儘心思送給她。
直到那年,她遇到了孟含章。
少女的心思怎麼可能藏得住,她輾轉反側,心情時晴時雨。孟含章被人抹上了舞弊的汙名……她第一次去求了兄長。
後來啊,後來的每一步,她都走錯了。
雨珠砸得房頂發出有節奏的響音,她眼前漸漸模糊,看不到了。
她想起十五歲的時候,在天津兵備道衙署,她在那裡等哥哥下衙。那天是在中午,氣溫很舒服,沉沉的雲壓下了如瀑的雨,酣暢淋漓。打落了滿地的槐花。
空氣中都是花粉的清香。
“梨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