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三刻,朱雀街)
蟬鳴聲撕扯著暑氣,晚香閣的新攤位支起了青竹棚,胭脂盒換成了景德鎮燒製的青瓷小罐,罐身用金粉繪著纏枝蓮紋——正是從李家庫房舊物中翻出的紋樣,蘇硯白特意對貴婦們說這是“南唐宮廷舊製”。
“喲,這不是李家的贅婿嗎?”
朱漆轎簾被掀開,穿蜜合色羅裙的中年婦人捏著帕子掩鼻,目光在蘇硯白身上打轉,“聽說你家娘子把陪嫁的香方都拿出來賣了,莫不是李家苛待贅婿,連飯都吃不上了?”
周圍響起低低的嗤笑。蘇硯白認得這是二姐夫陳立遠的姑媽,平日最看不起庶出的李晚晴,此刻特意帶了幾個貴婦人來刁難。
他正要開口,街角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月白色身影擠開人群——李晚晴攥著個錦盒,鬢角微汗,顯然是從家裡一路跑過來的。
“王夫人說笑了,”她福了福身,聲音雖輕卻帶著少見的堅定,“這香方是我生母所傳,並非李家共產。何況我家相公……”她抬頭望向蘇硯白,眼中閃過微光,“他懂調香、會算賬,連太守夫人都誇他‘心思精巧,不輸男兒’。”
貴婦們麵麵相覷。太守夫人的名頭如雷貫耳,昨日她們剛聽說秋宴上每人都會收到晚香閣的胭脂作禮,此刻聽李晚晴提起,頓時收了輕視之心。
王夫人卻不肯罷休,尖聲道:“贅婿本就該縮在屋裡,哪有拋頭露麵的道理?傳出去叫人笑話李家沒規矩!”
“規矩?”李晚晴忽然想起三日前祠堂裡,蘇硯白為她奪回金簪的場景,勇氣突然湧了上來,“《宋刑統》寫得清楚,夫妻可共營生計。我與相公賣胭脂,賺的是乾乾淨淨的銀錢,總好過有些人靠著娘家聲勢欺壓庶妹!”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李晚晴向來沉默寡言,在李家連嫡姐們說話都不敢插嘴,此刻卻敢當眾嗆聲長輩。蘇硯白望著她泛紅的耳尖,忽然發現她今日穿的月白裙,正是用賣胭脂的第一筆銀子買的布料,領口繡著極小的“晚香”二字,是他昨日隨口提的店名。
“你!”王夫人被戳中痛處,氣得渾身發抖,她兒子正靠著陳家的關係謀差事,若被人知道她欺壓庶女,難免落人口實。
“王夫人若是嫌我家胭脂俗氣,”蘇硯白適時插話,從錦盒裡取出個鎏金小瓶,“不妨試試這款新製的‘夜合香’,睡前抹在鎖骨處,香氣能留到天明。”他轉向圍觀的貴婦,“今日前五位貴客,可免費得半幅香方。”
貴婦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鎏金小瓶吸引,剛才的尷尬煙消雲散。王夫人恨恨瞪了李晚晴一眼,卻被同伴拉著去看香方,隻得作罷。
攤位重新熱鬨起來,李晚晴退到棚子角落,指尖絞著帕子,心跳如鼓。蘇硯白遞來半塊綠豆糕,低聲道:“今日多虧你,不然那些婆子能把我舌頭嚼爛。”
“我……我隻是不想讓人說你閒話,”李晚晴咬了口綠豆糕,甜絲絲的味道混著緊張,“你昨日教我的《宋刑統》條文,倒真派上用場了。”
蘇硯白輕笑,想起昨夜在油燈下,他翻著從書肆淘來的律法書,耐心給她講解“夫妻共財”的條例。那時她聽得認真,指尖在書頁上輕輕劃過,像在觸摸某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申時初,胭脂賣得七七八八,蘇硯白讓夥計看著攤位,自己帶著李晚晴去街角的茶寮歇腳。二樓臨窗的位置,能看見朱雀街的車水馬龍,他忽然指著對麵綢緞莊道:“看見那匹湖藍緞子了嗎?我打算買來做香囊,裝鵝梨香的香丸。”
李晚晴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他側臉上鍍了層金邊。這個曾經隻會賭錢的丈夫,如今眼裡滿是商機,說起話來條理清晰,讓她忍不住想起小時候聽的說書人——那些闖蕩江湖的英雄,大概也是這般神采飛揚。
“晚晴,”蘇硯白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繭蹭過她的指尖,“明日我想租下街尾的鋪子,把晚香閣做大些。你若怕累,便在府裡調香,我雇人跑堂。”
李晚晴抬頭,撞見他灼灼的目光。這是成婚三年來,他第一次問她的意願,第一次把她當作並肩的夥伴。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女子嫁人,最怕遇人不淑,但若能遇著個知冷知熱的,便是福氣。”
“我不怕累,”她輕聲道,“我想和你一起守著鋪子,就像……就像現在這樣。”
樓下傳來小販的叫賣聲,混著蟬鳴與車馬聲,卻掩不住兩人相視而笑的溫柔。蘇硯白忽然發現,李晚晴笑起來時,眼角會有淡淡的梨渦,像落在雪地上的兩瓣梅花——這麼多年,他竟從未留意過。
回到李府時,暮色已合。二姐夫陳立遠正站在月洞門前,看見他們並肩而來,臉色頓時陰沉:“蘇硯白,你可知公中該收的三成銀錢,至今未交?”
蘇硯白鬆開李晚晴的手,上前半步:“明日我便將賬本送去賬房,每筆收支都記得清楚。”
陳立遠冷笑:“區區贅婿,還敢用賬本?我看你是想私吞銀錢,圖謀李家財產!”
“二姐夫說笑了,”李晚晴忽然開口,從袖中掏出個錦囊,“這是今日的三成銀錢,共六兩七錢,一文不少。”她頓了頓,“相公每日記賬到子時,連胭脂盒上的金粉用了幾錢,都記得清清楚楚。”
陳立遠接過錦囊,指尖發顫——他本想借機刁難,沒想到這對夫妻竟準備得如此周全。更讓他驚訝的是,李晚晴說話時,竟不自覺地往蘇硯白身邊靠了靠,像隻收起羽翼的雛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棲息的枝頭。
“既然銀錢已交,便罷了,”他甩袖轉身,袖口掃過石燈籠,“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若再讓我發現你們偷藏銀錢——”
“二姐夫多慮了,”蘇硯白打斷他,語氣溫和卻帶著鋒芒,“晚香閣的生意,全仰仗李家的威名,我們怎會做那等短視之事?”
陳立遠腳步一頓,忽然意識到這個贅婿早已不是從前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冷哼一聲,加快腳步離開,衣擺掠過牆角的青苔,留下一串憤憤的腳步聲。
月洞門在身後合上,李晚晴忽然輕笑出聲:“以前總覺得二姐夫可怕,如今倒覺得他像個跳腳的孩童。”
蘇硯白望著她被暮色染紅的側臉,忽然想起白天在攤位前,她為他據理力爭的模樣——明明聲音發顫,卻硬是挺直了脊背,像株在風雨中倔強開花的蓮。他忽然伸手,替她摘下鬢角的胭脂粉:“晚晴,你今日護著我的樣子,真美。”
李晚晴耳尖發燙,慌忙轉身:“油嘴滑舌……快去洗手,該用晚膳了。”
她快步走向廂房,裙擺帶起的風裡,還殘留著淡淡的鵝梨香。蘇硯白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胸腔裡有團溫熱的火在燒——這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堅定地站在身邊的溫暖,第一次明白“家”的意義,不是冰冷的宅院,而是有個人願意與他並肩,共抗風雨。
是夜,蘇硯白在賬本上新增了一頁:“妻賢夫禍少,妻強夫膽壯。晚晴之勇,勝卻千軍。”他吹滅燭火,看見床榻上李晚晴已睡熟,腕間還戴著他送的青瓷鐲子,那是用第一筆盈利買的——雖不貴重,卻是他真心想給她的信物。
窗外,一輪新月爬上飛簷,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在窗紙上。這一晚,朱雀街的貴婦人紛紛在梳妝匣裡放上晚香閣的胭脂,李家族長收到太守府的帖子,邀李家女眷參加秋宴,而蘇硯白與李晚晴,在彼此的呼吸聲中,悄然握緊了對方的手——有些羈絆,正像沉水香般,在時光裡慢慢沉澱,漸漸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