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紅嫁衣、麵色蒼白如紙的新娘,抬起細長如蜘蛛節足的右手,塗著豔紅丹蔻的手指,輕輕一勾。
擺在托盤裡的紅色繩子,倏然飛起,如一尾靈蛇般纏住齊逸的脖子。
沒等他有所反應,繩子猛地收縮,將他整個人提起來懸於半空。
“呃呃~”
齊逸本能地抓住勒在脖子上的繩子,試圖鬆開一絲縫隙,但身為法醫的認知,讓他很快便認清事實。這麼做根本沒用,就像溺水的人一樣,越掙紮沉的越快,越慌亂嗆的水越多。
‘冷靜,齊逸冷靜下來,慌亂無用,快想想,肯定還有辦法’
他在心底告誡自己,在承受氣管和血管遭受巨力壓迫的情況下,大腦飛速運作起來。
他想起南郊荒野的十具吊死屍,全都是被綴著同心結的喜繩,勒住頸部掛在樹上。
所以,那五對男女就是這麼死的!
在國公府婚房,這個鬼新娘也說過‘你還是不願娶我’。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說這句話?
這句話裡透露了兩個重要信息,第一,她沒能嫁給心愛之人;第二,她遭到了拒絕。
齊逸向萬山虎和元成兩個本地土著打聽過三聖娘娘的傳說,二人都表示三聖娘娘廟存在了好幾百年,坊間也沒什麼說法,大家隻知道三聖廟求姻緣很靈驗。
已知,這個世界是有修行體係的,修士不說滿地走,也不是什麼珍稀生物。如果這位掌管姻緣的‘紅娘’,本身是邪祟,不應該幾百年都沒害過人命。如果害過人命,也不可能隱藏了幾百年,沒被修士發現。
所以,問題不在三聖娘娘這裡。
齊逸驀地想起,三年前,南郊曾發生的一起血案。
東山縣一個員外的女兒,嫁到白帝城,途經廿裡坡,遭馬匪劫掠。包括員外在內一行十幾人全部遇害,新娘不知所蹤。據萬山虎說,應該是被馬匪搶去山寨裡了。
當時他隻是因為‘新娘’這個共同點,本能地覺得那起案子或許與十屍案有某種關聯。鑒於喜歡收集所有與案發地相關信息的習慣,他特地讓萬山虎花了幾兩銀子買通書吏,在南城衙門案牘庫調抄了這起舊案的卷宗。
卷宗中記錄了現場的慘相,十幾人全都身中數刀,嫁妝、馬匹及隨行人員身上的所有財物、首飾,被洗劫一空。可以確定,是一起典型的劫殺案。
另外,卷宗中還有新娘夫家的口供陳述。最後還附帶了一筆,那起血案發生後不久,新娘夫家舉家搬離白帝城,去了京都。
人言可畏,馬上就要娶進門的新婦,途中被劫掠,還死了那麼多人,那個準新郎肯定飽受閒言碎語。心理承受能力差,換個城市生活也合情合理。
但是,還有另一種可能。新郎因為害怕,才做出舉家搬遷這個決定。
若是這樣,當年那起血案,可就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了。
心念電閃之間,齊逸的腦海中劃過一個又一個猜想,窒息感也越來越強烈。他清醒地意識到,沒時間分析下去了,隻能放手一搏。
“葉、思、錦”
齊逸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滿臉陰翳、目光冷毒的新娘,驀地愣住,唇角那絲魅笑迅速消失,取而代之是錯愕、驚訝,以及一絲悲慟的複雜神情。
‘果然是她,賭對了!’
齊逸心底暗道,反抓著勒在後頸處的喜繩,艱難地說道:“我、願意”
“哼,哼哼哈哈哈~~”
前一秒還極度悲傷的新娘,突然冷哼一聲,大笑起來。慘白麵容上掛著幾行血雨,看上去癲狂又磣人。
“你現在說願意,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一切都晚了”新娘歪著腦袋,麵容扭曲、神經質地重複著最後兩句話。
“我願意,還你一個公、道!”
齊逸兩眼開始翻白,雙腳已經不自覺地抽搐起來,他馬上就要窒息了,卻還在竭儘保持大腦的清醒。
“李、恒、安”
聽這三個字,新娘猛地瞪大雙眼,瞳孔瞬間變得漆黑,旋即又轉變為雪白。
‘啪’
喜繩一鬆,齊逸重重地砸在雜草碎石之中。
“呼呼~~”
他粗重地喘了兩口氣,還沒緩過勁來,便被新娘單手扼住下顎,再次將他提了起來。
“李恒安,你為何不願娶我,為何?!為何?!”
新娘雙眼時而漆黑、時而雪白,麵目猙獰得咆哮著。
“我、不是李恒安,你、咳咳~你看清楚”
“啊!”
齊逸話沒說完,新娘卻突然尖嘯一聲,猛地鬆開手。
卻見縷縷白氣,如絲線般自齊逸眉間逸出,鑽進新娘不斷切換黑白兩色的眼中。
“啊啊!!”
新娘跌坐在地、慘叫連連,似是受到了極大的痛苦。
齊逸趕忙退後幾步,喘起氣來。
快速平複無序的呼吸,觀察著新娘的狀態,他決定再大膽一些。趁此時機,試試看能不能鎮住對方,若不行
‘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此想著,齊逸麵色一沉道:“我不是李恒安,我名齊逸,南城行首齊逸。”
“有何冤情,但管說來,本官定會為你作主!”
話音落下,新娘眼中冒出汩汩黑紅之氣。
那些黑紅之氣似是想逃,卻被絲絲縷縷的白色絲線攫住。
而白色絲線的另一端,一直都連接著齊逸的眉心。
刹那間,破敗古廟、蒼勁老鬆、紙人花轎,所有一切,紛紛崩散成碎片。
最終,這些碎片又化作齏粉,消失於無形。
出現在齊逸眼前的,是一條繁華熱鬨的大街。
‘咻嘭!’
焰火綻放,照亮夜空,引來哄鬨的人群,一陣沸騰。
長街上,人潮湧動,一派熱鬨景象。
齊逸站在一條巷子口的角落裡,他低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穿著一身淺綠色紗裙。
什麼情況?變成女子了?
不,不對。
短暫的迷茫後,齊逸清淅地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安和焦急,一些不屬於他的記憶片段浮現在腦中。
不是他變成女子了,而是進入了葉思錦的記憶片段裡。
她是東山縣葉員外的掌上明珠,父親晚年得女,對她甚是寵愛。
白帝城五年一度的焰火集會,葉思錦在仆人丫鬟的陪同下,來到白帝城觀賞。
集會三日,城中宵禁取消,夜市熱鬨如晝。
從未獨自出過門的葉思錦,和丫鬟走散了。她在這裡等了已經快半個時辰了,還是沒見到帖身丫鬟,她慌了神。
就在她縮在街角,手足無措地抹眼淚時,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遞了支糖人給她。
年方十七的少女,滿眼是淚地抬起頭,便看到一個模樣俊俏、滿臉溫柔笑意的年輕男人。
少女想起閨中話本裡寫的才子佳人,不禁羞紅了臉。
男人輕聲細語地安慰她,親自護送她前往下榻的客棧,直到仆人丫鬟與她相聚,方才放心離去。
看到男人遠去的背影,少女這才想起,自己都沒問對方叫什麼名字。
如果一切止於此,這會是個帶著一絲遺憾、足夠回味一生的偶遇。
但那顆名為孽緣的子彈,早已瞄準了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女。
次日,葉思錦一邊逛著花燈會,一邊祈望在人群中再次遇到那個男人。然而,遍尋無果,就在她意興闌珊準備回客棧之時,一轉身,卻見了那個令她怦然心動的身影。
男人名叫李恒安,有著一副不錯的皮相。
正值青春好年華的妙齡男女,毫無意外地相愛了。
自那之後,葉思錦便以上天神廟祈福為由,每逢初一十五便往白帝城跑。
發乎情,能不能止乎禮,就很考驗人品秉性了。
很不幸,李恒安從來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半推半就、珠胎暗結。
直到肚子大到藏不住了,葉員外才得知女兒不僅將身子給了人,還懷了身孕。
葉家,大腹便便的葉員外,氣得渾身發抖差點當場暈過去,他大喊著:“藤條,給我拿藤條過來,老子要抽死這死丫頭。”
麵容與葉思錦有幾分相似的葉母,聞訊忽忽前來阻攔。
葉員外高舉的右手,正要一藤條抽在葉思錦身上,但這個身材發福、兩鬢斑白的老父親,最終也沒下得了手。隻是跌坐在椅上,老淚縱橫,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夜,書房的燈亮到了天明,仆人第二天倒掉滿滿一小缸燃儘的煙草。
葉家祖上三代都是茶商,在東山縣有數百廟茶園,葉員外經營有道,茶葉生意做的紅紅火火。但他從沒想過要去白帝城發展,他覺得守住自家祖業安生過日子便好。將來招個上門女婿,好好疼愛女兒,這輩子就彆無所求了。
可是,為了寶貝女兒,這個質樸本份的男人,不得不舔著張老臉,親自前往李家商談。
李父是白帝城布政使司經曆,從六品,官職不算低,但家境平平。而富賈一方的葉家,有錢。
親事很快敲定,葉員外在白帝城為小夫妻置辦了一處不錯的宅院,外加白銀千兩的嫁妝,緊鑼密鼓地將女兒嫁過去。
庚子年,丙戌月,甲午日,黃道吉日,諸事可行。
懷著美好憧憬的女孩,滿心歡喜上了花轎。一路顛簸,行至南郊廿裡坡,遭遇馬匪。
“好漢,好漢,求你高抬貴手,要多少錢都好商量”
葉員外話沒說完,馬匪手起刀落,砍翻兩個家丁。
仆婦、丫鬟當即嚇得四散而逃,但都被亂刀砍死。
馬匪頭子用刀尖挑起花轎布簾,葉思錦早已嚇得縮成一團,連喊都喊不出來了。
“嘖嘖,這小娘們長的確實不賴,正好給哥幾個泄泄火。”馬匪頭子獰笑著,一把抓住葉思錦的頭發,將她從轎裡揪出來。
見此情形,胖胖的葉員外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是撲上去抱住馬匪頭子。
“爺、爺,求你了,彆碰我女兒,你要什麼都行”
葉員外的聲音戛然而止。
齊逸驀地感覺到心臟一陣絞痛,就像有隻手猛地捏了心臟一下似的。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感受到的乃是葉思錦的情感。
“爹”
一身紅嫁衣、肚子微微隆起的葉思錦,顫抖著喊了一聲,便見那馬匪頭子拔出刀,高高抬起。
肚子被捅穿的葉員外,卻還死死抱著馬匪頭子的腿,口中噴著血沫地喊道:“小寶,快跑,快、跑!”
葉思錦被打暈了,待她再次醒來,便發現自己在一座廟觀裡。
還沒來得及呼救,她便感到腹中絞痛難忍,起身一看,愕然怔住。
嫁衣被撕得四分五裂扔在一身,身上隻掛著一件肚兜,雙腿之間滿是血汙。
葉思錦被馬匪汙辱了,腹中漸已成形的孩子,也沒了。
她渾身顫抖地撿起被撕破的衣物,卻聽外邊有人說話。
一個聲音粗重的男人,淫笑道:“這娘們皮嬌肉嫩潤的很,比勾欄裡那些娼妓可強多了。”
“可不是嘛,哈哈”另一個男人說道:“那李恒安可真夠陰毒的,連親生骨肉都不要。”
“他欠下賭坊千兩白銀,為還賭債,便將送親路線和時辰告知吳檔頭,提議吳檔頭找人扮作馬匪搶劫。還特地叮囑要將這小娘們給玩弄了,真他娘的不是個東西。嗬嗬,這小子要是知道嫁妝不是千兩,而是三千兩,不知會不會悔得腸子都青了。”
“悔個屁,那畜生玩意長得了副好皮相,前不久又勾搭上了內城錢老板的千金。區區三千兩算個球,他就是要甩掉這個累贅,好另攀高枝懂不懂”
聽完幾名馬匪對話,葉思錦如遭雷擊,整個人呆滯了。
與她通感的齊逸,則驗證了自己的猜想。
一切的始作俑者,果然是李恒安。
那個令葉思錦心心念念的良人,那個許諾會愛她、嗬護她一生一世的夫君。
他早就玩膩了葉思錦,本科不想娶,奈何父親是個循規之人,難以抗命。
正好苦於無力還賭債,便想到了這個一箭三雕的毒計。
葉思錦悲憤交加,哭喊起來。馬匪聞聲進廟,一刀將她抹了脖。
當她再次恢複意識,方才得知自己已經死了。
通過葉思錦的視角,齊逸看到了那個將她魂魄招出,並凝聚起來養在一尊神像裡的,是一個儒衫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