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三聖廟,大殿。
“成了!成了!!哈哈~~”
中等身材、約摸三十來歲的儒衫書生,左手持一卷竹簡,右手握一把刻刀,盯著葉思錦的魂體,目光炙熱、表情癲狂。
“我果真是修行的天才,哈哈哈~~”
燈火搖曳,映照在書生半張頗為清雅俊秀的側臉上,他亢奮地自語道:“天書有道,卻是殘篇,所幸,試煉了十多種法門,終於找對路了。”
“肉身塑像,供世人朝拜。截取三聖廟積攢數百年的香火願力,凝練為陣、耗時三年,終於將你煉養成鬼仙。”
書生將竹簡展開,低頭看著上邊刻畫的詭異圖案,複又抬頭作沉思狀。
“不對,不對。還差一份機緣,還差一份機緣,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俄頃,書生突然恍然大悟道:“姻緣廟,姻緣神,我悟了、我悟了。”
“你的執念,便是機緣,哈、哈哈~~我悟了”書生一邊念叨著,一邊發瘋似地奔出殿外。
葉思錦的這段記憶至此結束,畫麵再轉。
香客雲集的大殿內,一名女子長叩於地,口中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
她叫王娥娣,住在東城清水街,今年二十五歲,父母早亡、大齡未嫁。她相中了在南城‘牛馬市’開了間鐵匠鋪的方大勇,但方大勇屬意一個容貌不錯的繡娘。
王娥娣無計可施,聽人說三聖娘娘廟求姻緣很靈,便前往叩拜。每日天未亮,她就等候在廟觀門前。一連半月,未曾間斷。
老廟祝見她如此誠心,便指點她以血為墨,在浸泡了靈水的符紙上,寫下自己與方大勇的生辰八字。
果然,不出三日,媒人上門。
不過,上的不是她家的門,而是那個繡娘。
王娥娣隻以為自己心不夠誠,才未能得到三聖娘娘照拂,自怨自艾之際,卻聽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問她是否願意為嫁給方大勇,不惜代價。
這個沒讀過什麼書,一心被‘快快成婚莫教鄰裡再看笑話’的傳統思想所束縛,滿腦子都是方大勇的女人,想也不想地說道:“我願意。”
終於,她可以如願嫁給方大勇了,以繡娘的身份。
她也不知道,為何旁人會將她認作繡娘,但這都不重要。
可惜,終究是黃梁一夢。
成婚當日,王娥娣正梳妝,卻驀地感到一陣窒息。掙紮了沒多久,便一命嗚呼。
王娥娣死後,一團黑紅煙霧自口鼻七竅進入身體,操控著這具早已是個死人的屍體,嫁進方家。拜完天地入了洞房,飲了合巹酒、挑開紅蓋頭,方大勇與屍新娘行完房後,精氣被一竭而空。
爾後,一個行屍一個走肉,雙雙出門,來到南城廿裡坡附近的那處山坳。
喜繩纏頸、懸於樹杈。
這就是屍體腐爛程度最嚴重的第一對死者,之後是南城皂衣巷的林小芬與行商張明,西城柳氏與木匠錢某,北城孫寡婦與油鋪夥計昌某。
齊逸通過葉思錦的視角,非常直觀地看到了南郊十屍案的大部分過程。包括死亡時間最短的謝有業、金菊英,全部經過與死法幾乎是複製、粘帖一般一致。
齊逸一開始試圖在屍體身上尋找線索,但無論身高、體型,全都沒有共同點。在金菊英衣服裡找到的符紙,與王娥娣符紙上的生辰八字,沒有一項能對上。
所以,當時的他隻能提取出‘被害者是新婚夫婦’這條有效線索。
但事實上,以上五名女子,還有一個共通點——單相思。
丫鬟翠兒也一樣。
齊逸將翠兒在三聖娘娘廟殿內,一次又一次跪拜祈求時暗自訴說的話語串連起來,並腦補了部分,情況大致應該是這樣的——
得知父親應下國公府的婚事,趙玉柔書信一封,讓翠兒送給靳九公子。翠兒很害怕,傳說中那位九公子渾身血瘡、性情古怪,嚇人得很。
那日,她來到國公府,管家得知她是趙家小姐派來的,便派了個小廝領她去九公子的小院。
還未進院門,翠兒便看見站在二樓亭台,倚欄憑望的靳九公子。
‘一見九思誤終身’
她是個丫鬟,但也是年方二十的年輕女子,怎能不懷春?尤其是遇到靳九思這等神顏,很難不心動。
翠兒著迷了,信沒送出去,編了個借口騙過小廝,便逃也似地離開了國公府。
一開始,她隻是想著等小姐嫁進國公府,自己這個陪嫁丫鬟也有機會做個妾室。
但小姐卻一心想與郭懷書私奔,還好,郭懷書壓根都沒打算這麼早成婚。
小姐不想嫁,她想。
翠兒數次陪小姐去三聖娘娘廟祈福求姻緣,叩拜得比趙玉柔還起勁。老廟祝指點她,以血為墨,在符紙上寫下自己與靳九思的生辰八字。
這個很簡單,靳趙聯姻,趙老爺那裡就有九公子的生辰八字。
做完這一切後,翠兒也聽到那個問題,而她的回答與王娥娣如出一轍。
大婚前兩日,郭懷書送了一封信給翠兒,內容概括來說就是姓郭的慫了,怕趙玉柔說出與自己曾有私情一事,遭到國公府責難。
所以,這是一封絕情信,萬萬不能交到小姐手裡。
有三聖娘娘照拂,翠兒對靳九思的癡迷,已不再滿足於隻當個陪嫁丫鬟,她想取而代之。
翠兒期騙趙玉柔,稱郭公子同意私奔,約她當晚到南郊廿裡坡碰頭。
早就想逃離趙府的趙玉柔,當即欣喜地收拾細軟。在翠兒的‘幫助’下,從後門溜走,匆匆趕至南郊。
未見到心上人,再加上山野漆黑可怖,趙玉柔開始感到害怕。
“翠兒,可是記錯了地點?”
趙玉柔有些慌張地問道,一轉頭,頭沒了。
她到死都不曾想過,從小陪伴情同姐妹的翠兒,會害自己。
齊逸一直在找的案發現場,其實就是屍身被發現的地方。
正如他所猜測的那樣,一擊斬首的並非刀斧,而是那道紅影,也就是在國公府內莫名其妙臨陣倒戈,斬了假新娘的腦袋後,趴伏到他胸口的那個小人。
而這小人,以血為食,斬首之機便將大量血液吞噬。因此,現場並無多少血跡。
趙玉柔的頭顱是翠兒扔到樹上的,還有那隻裝著銀票首飾的包袱。這麼做,就是防止趙玉柔陰魂不散,來找自己報仇。
大啟民間一直有個說法,亡者屍骨不全,魂無完魂,下不了地府,也無法在陽間滯留,隻會灰飛煙滅。
做完這一切,翠兒連夜趕回趙府,一如那個聲音所說,府中上下乃至趙老爺這個親爹,都把她認作趙玉柔。
次日,翠兒滿心歡喜,準備大婚。
梳妝打扮、穿上嫁衣,翠兒便如王娥娣等女子一樣,被一股難以名狀之力掩住口鼻,活活悶死。
再之後,便是國公府婚房,藏於木櫃中的不速之客,打亂了禮儀流程,救了靳九思。
十屍案中的五名男子,均與屍新娘行了房。從五名男子的表現來看,並沒有被迷了心竅,而是將假新娘看成了自己真正屬意的女子。
那麼,為何自己和靳九公子看到的卻是無臉新娘呢?
略微思考,齊逸便想通了其中原由。
很簡單,因為靳九思根本就不認識趙玉柔,而齊逸自己則是知曉趙玉柔已死這一事實的。
換而言之,葉思錦隻能讓認識被頂替者的人,將冒牌貨錯認為想象中的那個人。
包括翠兒在內的六名女子,全都是單方麵喜歡某個男子,想要嫁給對方,卻愛而不得,遂求助於神祇之力。
卻不想,她們誠心叩拜的並非正神,而是鬼仙。
所以,這六人死的一點都不冤。
但終歸到底,循循善誘、推波助瀾,並指點冒牌貨們殺死被頂替者的,是那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廟祝。
也就是,將葉思錦煉養成鬼仙的儒衫書生。
沒錯,這二者乃同一人。
此人不僅有變化容貌之術,還極擅造像。
手藝精湛、雕工絕佳,大殿內的三聖娘娘神像,十八位童子童女像,皆出自他手。
所以,做下此等人神共憤、罪大惡極之事,究竟有何目的?
可惜,葉思錦的記憶碎片中,那書生極少說話。除了埋頭在三聖廟殿內修修補補、清理打掃,便是神叨叨地說些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話。
但齊逸並不認為,這個狀若癲狂的書生,真的瘋了。
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在乾什麼。他封禁了葉思錦的識魂,無限放大她的執念,令她的一切行為模式,皆以‘吉時已至,拜堂成親’為唯一目的。
還假扮成老廟祝,誘導那些女子,自願簽下血契。
所謂浸泡過靈水的靈符,上邊晦澀難懂的符文,便是獻出魂魄以供進一步煉養葉思錦的某種邪門契約。
這涉及到了齊逸的認知盲區,對這個世界的修行體係都還沒多少了解呢,更彆說這些符文咒術之類的東西了。
葉思錦的記憶碎片已無更多,齊逸心有明悟,閉眼再睜眼,便回到那座破敗荒涼的古廟。
萬山虎曾提到過一嘴,三聖娘娘廟原址就在南郊廿裡坡,正是因為三年前那起血案,導致善男信女們不敢再往南郊跑。
香火驟減,應該就是三聖廟搬往城內的原因。
蜿蜒、浮動在齊逸與鬼新娘葉思錦之間的白色霧氣,其中密布無數細線,散發出微弱的銀白光芒。
齊逸猜測自己的浩然正氣既然對靳九思體內的神秘真元,有一定抑製作用,或許也能滌蕩,甚至清除那個書生在葉思錦魂魄中動的手腳。
看著葉思錦原本渙散、失焦的瞳孔,此時似乎已恢複正常,連目光都清亮了許多,齊逸決定驗證一下。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句妙到絕巔的詞一出口,便見葉思錦渾身一僵。
齊逸雙眼微虛,左腳不著痕跡地往後挪了半步,隨時準備跑路。
但葉思錦並沒有再次失去清醒的意識,變成那個瘋狂的鬼新娘。愣怔了一刹後,泫然而泣。
齊逸輕吐一口濁氣,大勢已定。
“可惜,那人非良人。”
‘戀愛腦要不得啊姑娘’這句話齊逸強忍住,沒說出來。
葉思錦站起身,盈盈一拜,
“大人,請為小女子主持公道!”
齊逸立馬想起,先前打腫臉充胖子,想要以氣勢鎮住對方時,曾學著梁知府的語氣,說過‘有何冤情,但管說來,本官定會為你作主’這句話。
齊逸正色道:“本官自會為你主持公道,但,不該在此處。”
葉思錦緩緩起身,抬手在虛無中輕輕一點。
便見那塗著血紅丹蔻的指尖處,漾開波紋般的漣漪。
漣漪一圈圈擴散,眨眼之間,周遭一切陡變。
古廟、老鬆、小腳紙婦人、鎖呐手,以及木然立於外邊的紙人送嫁隊,悉數化作黑紅光霧,如潮汐般向齊逸湧來。
齊逸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坐在過山車上,穿過了幽深的隧道,陡然見到前方有一顆光斑亮起。
光斑越來越亮,周遭一切也越來越清楚。
很快,他便發現,自己回到了三聖廟大殿。
他依然站在原處,但薛寅和唐竟舟卻不見了。正錯愕兩名銀燕怎麼不見了,二人突然憑空出現。
薛寅甫一現身,便暴喝著揮出長劍。銀芒掃來,齊逸趕忙抱著腦袋,矮身往邊上躥。
與此同時,唐竟舟雙手翻掌,如同喬峰使出降龍十八掌般,推掌而出。
劍鋒嗡鳴發出鏗鏘之聲,唐銀燕的蓄力一掌,也絲毫不遜色,竟是發出實質的聲音。
‘鏗’
‘風’
長明燈火光驀地一躥,垂掛在半空中的紅綢布,或被劍氣斬斷,或被掌風擊得粉碎。
那尊四米多高的三聖娘娘神像,置於胸前的雙手,喀嚓一聲,斷裂、落下,將底下的香案砸得四分五裂。
薛寅還想再出一劍,猛地發現,自己已經從那詭異之地解脫出來,回到大殿了。
同樣,唐竟舟準備再蓄力時,也察覺到自己已脫離險境。
二人下意識對視一眼,並極有默契地搖了搖頭。
兩名銀燕頓時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不約而同地轉身看向抱頭鼠躥的齊逸。
“是你,破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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