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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將的謹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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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奐

距離度遼將軍、護匈奴中郎將張奐再次踏上洛陽的土地,已經過去好些年了。

多年後再見京城繁華的驚異與欣喜仍未完全淡去,不過也減弱了許多。如今更能令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動容的,反而是京中高昂的物價。

“老將軍,這是永壽元年的宅子,您看這魚鱗瓦,這青石磚,這窗扇雕工。就算彆的都不看,您隻看這院中的龍爪槐,那可是咱們光武皇帝當年進京 平叛時親手所植,沾了龍氣,如今足有兩人合抱粗細。此等寶樹,多少貴人都想……”

牙人口唾橫飛,張奐自然知道都是妄誕之言,但“永壽元年”四字,卻勾起他的回憶。那年,他調任安定屬國都尉,到任不久,南匈奴左薁鞬台耆與且渠伯德等七千餘人起兵反漢,進攻南匈奴伊陵屍逐不單於居車兒的單於庭美稷,東羌也出兵響應。

當時自己手下隻有二百多人,聽到叛軍進攻的消息後,馬上帶領軍士出擊。一些軍吏認為力不敵眾,叩頭阻止,被軍法處置,再無人敢勸。率兵進屯長城後,自己一麵收集兵士,一麵派遣將領王衛招降東羌。漢軍很快占據了龜茲,斷絕了南匈奴與東羌的交通,諸豪相繼來投,同漢軍共同攻打薁鞬等所率的南匈奴叛軍,不斷取得勝利。且渠伯德十分惶恐,率眾投降,安定郡內各族再得安定。

“那龍爪槐都倒了,你還吹噓什麼,隻說要賣多少錢便罷!”兒子張猛不耐煩的語氣打斷了他的回憶。

“一千二百貫。此等良宅,若非屋主急於用錢,斷斷是不會如此賤售。”

“十五年的房子還要賣這個價?”張猛咋舌,“這屋主是哪位綠林豪俠?”

“不是小人多嘴,公子久在涼州,隻怕不曉得如今洛陽城的格局行市。”牙人笑容透出幾分不屑,“此處名喚永和裡,正對南宮,往南一射之地便是三司府衙。”他故意頓了頓,看了一眼張猛的表情,繼續道,“南宮,那可是皇上的寢宮所在。三司府衙,那是協理天下大事的要地。這永和裡,因毗鄰皇城,地價早已飛漲。能住在這裡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朝中權貴。”

“那這屋主……”

牙人淡淡道:“公子還是少要打聽的好。這位屋主本是宮裡的大貴人,隻是現下時運不濟,咱們也不好多說,焉知後日會否再起。”

“似你這般說,這屋子倒是買不得了,難保那位大貴人日後後悔,再鬨出事來。我們還是去看下一家。”張猛搖頭道。

“不必了,就是此地。”張奐朗聲道。

“阿爺?”張猛愣了。

“我仍需在京待詔,置所宅子本也應該,此地離宮中甚近,正合我用。”

房屋地契交割完畢,牙人喜滋滋拿著銀錢離去,偌大的屋苑就剩下張家父子。

“父親為何這般急切?”張猛不解,“咱們初到京中,買房置地本該細細查考。”

“那牙人雖麵目可憎,卻也實話實說,京中百物皆貴,風俗與彆處不同。我雖已蒙先皇恩典,破格移籍華陰,仍是脫不了邊地涼州出身,與京裡同僚打交道,依舊矮人一截。買下這所宅子,也隻是寄望於多些與京中士人交結。”

“父親經略涼州數十年,邊地百姓安居樂業,安守本分,此等功勞何其大也!那些隻會搖唇鼓舌的文臣哪裡可比。”

“這些話你我父子私下裡說說,倒也無妨,切不可外傳。”張奐嚴肅道,“你兩個哥哥伯英和文舒都是疏淡的性子,不喜舞刀弄棒,將來定可在京中做個閒散文人。你雖天生勇武,是個將才,可這性子實在可惡,前番私自離開軍營又惹出亂子,險些害我被禦史台彈劾。”

“我不也是做了好事,救了可憐的小阿福。”張猛並不在意,連那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那孩子現在還在昏迷,軍中醫師都束手無策,何日醒來,尚未可知。我會暗中尋訪名醫,若是能救,自然是那孩子的造化,也算咱們行善積德;若是不成,那也是天意。”

頓了一頓,張奐又說:“你雖是好心,隻怕辦了壞事。這事絕不能讓張家授人以柄,無端端地惹出些是非。你要牢牢記住,官場殘酷甚於戰場,若說戰場九死一生,官場便是百死難贖,萬一被人抓住把柄,全家都要遭難。”

張猛搖頭:“父親,你如今上了年紀,怎的膽子也變小了?咱們本就是來領功受賞的,可自打到了京城地麵,先是你的兵被安排在荒郊野外的長水校尉營,再說以你的功勞,封侯也是應當的,可宮裡就沒這個意思,我看這位小皇帝也是個不明事理的昏聵之徒。”

“越說越不像話!什麼我的兵,那是皇上的兵!況且長水校尉為禁軍將領,屬北軍中侯節製,秩比二千石,與城門校尉、射聲校尉、屯騎校尉、步兵校尉並稱五大校尉,所部皆駐紮在京師近郊,號稱五營。長水校尉營是五營中距離皇宮最近的一個,可以容納的士兵人數也是最多,我們能被安置在這裡,足見朝廷的信任和器重。再說皇上何等樣人,豈是你隨意揣測的,若是還在軍前,再打你二十軍棍都是輕的!”張奐揮手欲打這個莽撞的兒子,終究沒忍心下手,隻得歎了口氣。

“咱們本就不在軍中,何必如此小心作態。父親上月打我的我還記著,隻可憐阿福被我連累現在還在床上養傷。”張猛搖頭,“私自出營這事本是我硬拉著阿福的,父親打我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打他?”

“身為仆從,主人有所差遣,自當跟隨。但規矩便是規矩。你私自出營,已經是違反軍規,連累阿福,更是不應該。我打你,是為了讓你以後知道規矩輕重。我打阿福,也是為了讓他明白,即使是跟隨主人,也要有分寸,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阿福與你自小一同長大,他受傷我心中也不是滋味,但希望這次能讓你們長長教訓。你們二人都要記住,無論身在何處,都不可任意妄為。”張奐嚴肅地回答。

“父親素性清高,可你就是太守規矩了,不願阿附權宦,故此仕途不順。我可聽說,前番光是為了擁立新帝這一份功勞,朝廷就一口氣封了十一個侯。大將軍竇武當了聞喜侯,他兒子竇機當了渭陽侯,侄子竇紹當了鄠侯,竇靖當了西鄉侯,連中常侍曹節都成了長安鄉侯。不是外戚就是宦官,哪裡還有父親的位置。”

“你這張嘴就沒個消停的時候。罷了罷了,你也彆在此饒舌了,且去打聽一下,咱們買下的這所宅子到底是何人所有,為何急著出售。記住,要悄悄地。”張奐揮揮手,打發了這個精力旺盛的三兒子。

張猛直轉到晚上才回來,張奐明知他是去市集之中散蕩,卻也無可奈何。好在張猛也沒忘了正事,隻是他帶回來的消息讓張奐一驚。

“這宅子是前任司空房植所建,建好沒多久洛河漲水,衝毀南宮鴻德苑,房植被免,加之詔捕黨人,賢豪逃遁,房植屢諫不聽,就辭官遠遊了。後來宅子就落在了中常侍蘇康手裡,聽說前些日子蘇康已經被太後下旨斬了,其妻急於再嫁,故此出售宅子。”

“宦官之妻?”張奐為人清正,不由得愣了一下。

張猛笑容曖昧:“父親久在邊關,不曉得這裡麵的門道。彆看這些閹人不能行敦倫之禮,家裡也要買個老婆做樣子,有些還要有妻有妾有美姬麗鬟服侍,自己在宮裡當久了奴婢,回家了就想當皇帝,你說可笑不可笑。”

“你就專好打聽這些不成體統之事。那中常侍蘇康因何獲罪?”

“罪名都是自恃才能,獨斷禁中,和他一同問斬的還有中常侍管霸。”

“一次處死兩個中常侍,必不會這般簡單。先帝雖有作為,但他常年倚重宦官,以至閹人尾大不掉,士人反受禁錮。新帝年幼,閹人隨侍左右,隻怕也被蒙蔽,想來太後此舉意在敲山震虎,令閹人心中知道畏懼,也是為朝中士人寬心。”

“哪有這麼複雜,想來無非是這兩個閹人服侍不儘心,衝撞了鳳駕,隨便找了個理由殺了。”張猛搖頭道。

“你這是以俗人之心度宮廷之事。宮廷之中,尤其是宦官,權力和地位往往與皇室的信任緊密相關。蘇康和管霸被殺,絕非僅僅是服侍不周這麼簡單。太後一方麵可能是為了整肅宮廷,另一方麵也可能是為了平衡朝中的勢力,尤其是宦官與士人之間的矛盾。”

張奐沉吟片刻,繼續說道:“宦官雖是閹人,但他們之中許多人掌握著實際的權力,能夠影響朝政。太後此舉,或許是為了提醒他們,即便是深得皇室信任,一旦越過了界限,也會遭到無情的打擊。這對於我們這樣的邊關武將來說,也是一個警示,在任何時候,都要謹慎行事,不可因一時的權勢而忘乎所以。”

“父親說得有理,但在我看來,這些宮廷之事太過複雜,我還是喜歡在邊關時候的生活。”張猛回答道。

“是啊,邊關的生活雖然艱苦,但刀劍相向總比人心難測來得直接。京城繁華富貴,卻充滿了爾虞我詐,宮廷之事更是一步行錯,滿盤皆輸。為父年輕時,也曾向往沙場征戰,以戰功立身,但歲月不饒人,我已過耳順之年,見的生死多了,心中的畏懼也多了。那些戰功,確實是建立在無數人的犧牲之上,我殺掉的羌人,跟我上戰場死去的漢人,都一樣有父母妻兒。自從進了京城,晚上時常噩夢發作,夢中隻聽見淒厲哭喊,唉,想來也是因為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我常想,若是能回到從前,做個閒雲野鶴的草澤隱士也不錯。但如今,我們既然已經身處這個位置,就必須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你作為我的兒子,我更希望你能理解,我們張家世代為國儘忠,這份傳承不能斷在你我手中。”

“父親教誨的是。不過眼下咱們已經盤下這宅子,是不是也該好好整修一番,免得失了涼州張家的體麵。”張猛提出了一個更實際的問題。

“此事就由你和你大哥二哥商量著去辦吧。”張奐擺擺手,“我已經老了,哪裡還能分清時下的流行。”

“那就把大哥為您寫的陳情掛在中堂,把二哥為您寫的大賦貼在書房,再把您自己的《扶蕖賦》《尚書記難》擺出來,這宅子自然就有了文墨之氣,也有了咱張家的風采。”張猛笑道。

“這也太過招搖了。”張奐雖然搖頭,但張猛看出他心情甚好。

“單說大哥為您謄寫的那篇陳情,雖是為移籍華陰所作,卻筆力遒勁,行雲流水,每一筆墨跡都仿佛在訴說衷腸,可謂是字字千金,筆筆傳神,讓人讀來無不為之動容,連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哦,那你背來我聽。”張奐知道張猛素來不愛讀書,故意這麼說。

“臣稽首頓首,敢昧死以聞:臣聞明主知忠臣之心,忠臣敢陳其誌。臣自束發從軍,荷國恩典,戍守邊疆,抵禦羌胡之亂,屢建微功。及至陛下繼位,臣更受殊寵,勉力儘忠於國,雖九死一生,未嘗有悔。

然而歲月易逝,忠骸漸朽,犬馬之戀,尚思故土,況臣張奐,深受皇恩,豈無懷鄉之念?臣家居敦煌淵泉,地處邊陲,自張騫通西域以來,此地雖為要衝,然風沙肆虐,民生多艱。臣在此地,日與羌胡交鋒,夜防賊寇侵襲,雖忠心耿耿,矢誌報國,然而邊郡苦寒,實非久居之地,亦非養老之選。

臣每念及此,夙夜憂歎,恐未能始終如一,以儘忠節。再者,臣年事已高,身體漸衰,不堪邊郡勞苦,恐有辱使命,有負聖恩。且自永壽年間,朝政多難,邊郡不安,臣雖竭儘全力,亦難保邊疆無虞。臣之心願,非但為自身安逸,更為子孫後代計,願其能遠離戰亂,安居樂業。

臣聞內地弘農華陰,山川秀麗,氣候宜人,乃風水寶地,宜居宜養。昔高祖定都長安,便以弘農為京畿之地,其地肥沃,民風淳樸,實為養老之勝地。臣願遷居於此,一則可免受邊疆戰亂之苦,二則可使子孫承襲文化,接受教化,成為國家棟梁之材。

臣不揣冒昧,懇請聖上開恩,準臣將戶籍從敦煌淵泉遷至弘農華陰,以便頤養天年,安度餘生。臣願解甲歸田,耕讀傳家,教育子孫,同時,亦可為當地百姓傳授邊疆防禦之經驗,維護地方安寧。

臣知此請非同小可,然衷心所向,不敢不言。若蒙聖上恩準,臣當感激涕零,永銘聖德。如若不然,臣亦當勉力疆場,誓死報國,不敢複言他求。

臣張奐誠惶誠恐,頓首再拜,仰望聖裁。

謹奏於延熹十年四月二十日。”

再看到這份奏章,張奐自己都忍不住感動落淚,尤其是不愛讀書的三兒子如此流暢地誦讀。

“不錯,看來你也下了些功夫。”張奐欣慰道。

“夜深了,父親早些安歇罷。”張猛拱手告辭。

張奐看著張猛掩門離開,視線轉到窗外,笑容一瞬間凝固。

深邃的夜幕之下,明亮的太白星散發著耀眼的光芒,猶如一柄鋒利的劍,劃破了夜空的寧靜。它的光輝如此強烈,以至於逐漸遮掩了遠處的太微星座。太微,這象征著天子權威和皇家威嚴的星辰,在太白星的照耀下,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輝煌。王者的憂慮、百姓的祈願,都仿佛融入了那片被太白星光芒遮掩的太微星座之中。

隻聽他喃喃道:“太白犯太微,兵入天子庭,王者惡之。天象異常,必有世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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