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
連日的大雨終於停歇,天空如洗,一片碧藍。洛陽城內,人煙阜盛,摩肩接踵。胡商們頭戴尖頂的蕃帽,帽簷裝飾著各色寶石,身穿寬鬆的窄袖袍服,衣襟右掩,腰間係著鑲嵌著金屬片的皮帶,腳蹬高至膝蓋的皮靴。他們或是牽著雙峰駱駝,或是推著裝滿香料、絲綢的小車,用帶有濃重異域口音的中原官話與漢人討價還價。
漢人男子身著直裾或曲裾,衣襟或交領或對襟,衣袖寬大,腰間束以寬帶,頭戴平頂的巾幘,或是輕便的紗帽。女子則穿著繡有雲紋或花鳥的長裙,裙擺曳地,腰係絲絛,發髻高聳,插著金銀打製的步搖、玉簪或是珠花,行走間,環佩叮當。
在這繁華的市集中,一些懂得胡語的漢人正與胡商爭長競短,他們的言談舉止既有洛陽本地人的豪爽大氣,也有外地人的謹慎細微。一位身著深衣的文人,手持折扇,與一位胡商討論著波斯地毯的圖案。不遠處,一位身穿綾羅的貴婦人在挑選著來自波斯的珠寶,她的侍女則在一旁細心比較著寶石的光澤。
熙 來攘往的人群中,就有一個身著胡服的年輕公子手中搖著一柄墨竹折扇,在集市上東遊西逛,興致頗高。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但洛陽城的居民們也是見怪不怪了。
胡服公子走到一處攤位旁,饒有興致地聽著一名漢人與一名胡商討價還價。
胡商的漢話帶著濃厚的異域口音,語調起伏明顯:“這位大哥,你看看我這個駱駝,從西域千裡迢迢帶來的,毛發光亮,體格強壯,洛陽城裡頭,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好貨!”
漢人男子眯眼打量,笑意盈盈:“嗯,駱駝是不錯,就是你這價錢,似乎有點兒離譜啊。”
胡商手舞足蹈,語氣急切:“哎呀,兄弟,你這是不知道,我這個駱駝,牙齒多整齊,年紀輕,力量大,這個價錢,真的是很公道啦!”
漢人男子摸著下巴,故作疑惑:“我聽說駱駝老了牙齒才整齊,你這不會是唬我吧?”
胡商連連擺手,語氣誠懇:“不會不會,我在洛陽買賣多年,信譽在這兒擺著呢。這個駱駝,絕對是好貨,大哥你放心!”
漢人男子指著駱駝的腳掌,眉頭一挑:“那這腳上的繭子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已經走了不少路,體力不濟了?”
胡商苦笑著解釋:“大哥,走駱駝的,哪能沒有繭子?這說明它經驗老到,更能吃苦。你買了它,絕不後悔!”
漢人男子微笑著點頭:“行吧,你這張嘴真是能說。這樣,我再給你加十貫錢,咱們就成交了怎麼樣?”
胡商稍作沉吟,然後一拍大腿:“好!看大哥你這麼爽快,我就答應了。你可得好好待它,它可是個寶貝!”
漢人男子爽快地答應:“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的。成交了,這駱駝以後就是我家的了!”
胡服公子輕搖折扇,步履輕盈地走到漢人男子身旁,輕笑著說道:“這位大哥,看您似乎對這駱駝頗為中意,不過在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漢人男子一愣,轉頭看向這位身著胡服的公子,禮貌地回應:“公子請講。”
胡服公子微微一笑,指著駱駝說道:“這駱駝的確毛發光亮,體格強壯,但您可曾注意,它的眼睛似乎有些渾濁,呼吸也略顯急促。再者,駱駝的牙齒雖整齊,但未必代表年輕,有時也是因為長期食用柔軟食物所致。至於這腳上的繭子,雖說是經驗之證,但也可能是長時間過度勞累的痕跡。”
漢人男子聽罷,臉色微變,再次仔細打量起駱駝,似乎在驗證胡服公子所言。
胡商見狀,臉色有些尷尬,忙解釋道:“公子,您這是誤會了。我這駱駝,確實是千裡挑一的好貨,至於你說它的眼睛和呼吸有問題,不過是長途跋涉後的些許疲憊罷了。”
胡服公子不置可否,隻是微笑著看向漢人男子:“在下隻是出於一番好意,畢竟買賣大事,還需大哥您自己拿主意。”
漢人男子沉吟片刻,轉向胡商,眼神中多了幾分審視:“我看這樣吧,我再找個懂駱駝的行家來看看,如果真如這位公子所說,這交易還得再商量商量。”
胡商無奈地點了點頭:“這位公子看著年歲不大,卻真是個老手,敢問公子家中是否與咱是同行?”
胡服公子拱手道:“同行是冤家,足下這話我可不敢認。我隻是個初到京城的邊疆閒人,一時口快,並非存心攪了足下生意,還請見諒。”
在集市的另一角落,一位衣著素淡的漢人書生與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胡人鐵匠正為一把古劍的價格爭執不下。
“這把劍明明是戰國古劍,你卻隻出這點價錢,分明是欺我不懂行情!”書生眉頭緊鎖,緊緊握著劍柄,不滿地抗議。
“你這劍劍身鏽跡斑斑,也看不出是你做舊,還是真如你所言那般曆史悠久,我給的價已經公道。”胡人鐵匠濃眉一挑,語氣堅定地回應。
兩人的爭論吸引了胡服公子的注意,他輕步走到兩人中間,目光在古劍上掃過,然後開口道:“二位,劍是好劍,隻是這價格嘛,總得有個讓人信服的說法。不如讓我來做個中間人,如何?”
書生和鐵匠對視一眼,鐵匠點頭道:“既然公子願意做仲裁,那便請公子品鑒一番。”
胡服公子接過古劍,輕輕撫摸劍身,又仔細觀察劍柄上的紋飾,隨後將劍平舉,用手指輕彈劍身,發出清脆的聲響。
“劍身雖有鏽跡,但劍骨鋒利不減,紋飾古樸,確有戰國之風。”胡服公子評價道,隨後轉向鐵匠,“師傅,這劍若經你之手重新打磨,必能煥發光彩,其價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鐵匠聽罷,眼中閃過一絲認可,但仍堅持道:“即便如此,打磨需耗費我諸多心力,我出的價格已是極限。”
胡服公子微微一笑,提出了建議:“這樣吧,在下對這柄劍也是見獵心喜,無論這位師傅剛才出多少,我都再加四成,其中兩成歸這位書生,另外兩成算作師傅的鑄造工費,這柄劍打磨之後就歸在下所有。如何?”
書生和鐵匠沉默了片刻,最終點頭同意了胡服公子的提議。書生將古劍遞給鐵匠,鐵匠接過劍時,眼中已多了幾分敬意。
胡服公子將錢交給書生,又與鐵匠約定了交劍的時間,正要去彆處再遊逛一番,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
“公子,公子,等等我——”
胡服公子並不回頭,隻等那喊聲的主人自己過來。
很快,一名身穿漢服的年輕男子快步跟上,但與自家公子不同,這名仆人卻是愁容滿麵。
“公子,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我可就——”
“到時就說你被我強拉著帶出來的,阿爺要打要罰都衝我來,你還怕什麼。”胡服公子不複方才的優雅得體,反而有些吊兒郎當。
“老爺此次回京述職,原是預備接受朝廷封賞的,若咱們這邊惹出是非牽連到他——”
“打脊奴,你就不能說些好聽的?”胡服公子恨恨地用扇子敲打仆人的頭,“少爺我不過就是在京城散蕩散蕩,還能惹出什麼是非。”
“是,是,小人失言。隻是京城不比咱們涼州,達官顯貴頗多,公子您行事還是謹慎些為好。”仆人一邊用手摸著被扇子敲打的地方,一邊小心翼翼勸說,“萬一不小心衝撞了哪位貴人,那可就麻煩了。”
胡服公子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仆人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一絲不耐煩。
“阿福,你跟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是什麼性子你還不清楚?”胡服公子說道,“我自有分寸,不會惹出大事來的。再說了,我穿成這樣,誰認得出我是護匈奴中郎將的兒子?你就放心吧。”
阿福自然就是知道自家公子什麼性子才不敢放心:“公子,那咱們彆往人多的地方去,找個清靜些的地方逛逛,快些回去吧。”
胡服公子歎了口氣:“也罷,就依你所說。不過,今日你可得陪我把這洛陽城的好玩之處都逛個遍,不然我可不會輕易回去。”
阿福聞言,隻能苦笑著答應,心裡卻暗自祈求,希望這一天能夠平安無事,不要真的惹出什麼亂子來。
兩人一路走過銅駝大街,到了一處僻靜宅院門前,院落雖大,卻寂寥無人聲,連日暴雨衝刷之下,原本朱紅的大門已經斑駁脫落,露出了底下的木色,蒼白而陳舊。
門前的小徑長滿了青苔,雨水積成的泥濘小坑一片狼藉。院牆上的瓦片多有破損,有的甚至已經脫落,露出了牆內的青磚。
阿福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對自家公子道:“公子,咱們還是快走吧,我總覺得這裡陰森森的。”
胡服公子乜了阿福一眼:“虧你還是我的親隨,膽子這般小。不過一所老宅子,還怕有鬼不成?”
一個過路老者聽到他如此說,搖頭道:“這位小哥還是遠著些,這永和裡宅子真的不乾淨,據說好幾任屋主都下場淒慘,上一個更是被砍頭了,自從那之後這宅子就時不時鬨鬼。”
胡服公子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好奇與挑戰的光芒,他對阿福說:“永和裡?這名字倒吉利,既然有人說鬨鬼,那我們更得進去看看。我倒要見識一下,這世上是否真有鬼魂存在。”
阿福臉色蒼白,但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胡服公子推開虛掩的大門,吱呀一聲,門軸發出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裡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兩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院子。
院子裡荒草叢生,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打理了。胡服公子四處打量,隻見院中有一口枯井,井邊長滿了青苔,周圍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陶罐。一陣風吹過,破舊的窗欞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真的有鬼魂在低語。
“公子,咱們還是走吧,這裡真的不太對勁。”阿福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緊緊握著腰間的佩劍,仿佛這樣能給自己一些安全感。
胡服公子卻不為所動,他走到枯井旁,向下望去,黑洞洞的井口仿佛能吞噬一切。他撿起一塊石頭,扔進了井中,隻聽見石頭撞擊井壁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了微弱的落水聲。
“看吧,不過是口枯井,哪裡有什麼鬼魂。”胡服公子轉身對阿福說,但他的話音剛落,突然從屋內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阿福臉色更加蒼白,胡服公子卻邁步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他們來到屋門前,胡服公子推開門,隻見屋內一片狼藉,灰塵厚厚地覆蓋在每一件家具上,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胡服公子順著聲音找到了一個角落,發現了一隻老鼠正在一堆破布中翻找食物。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阿福,你看看,這就是你說的鬼魂,不過是一隻老鼠罷了。”
阿福鬆了一口氣,但也覺得自己太過膽小,不禁有些尷尬。胡服公子卻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開始在這所老宅子裡四處探索,希望能找到一些有趣的東西。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胡服公子突然發現了一幅掛在牆上的古畫,畫中人物栩栩如生,他不禁被吸引住了。他走近細看,卻發現畫中人物的眼神似乎在盯著他看,讓他心中不由得一緊。
“公子,咱們真的該走了。”阿福催促道,他總覺得這地方讓人不舒服。
胡服公子點了點頭,雖然心中有些不舍,但還是決定離開。他們剛走出大門,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仿佛是有人在輕聲歎息。胡服公子回頭望去,隻見那幅古畫在風中輕輕搖曳,畫中人物的眼神似乎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愁。
“也許,這院子裡真的有過故事。”胡服公子低聲自語。
兩人走出永和裡,回到集市之中。日頭偏西,街上行人已少了許多。張猛見到不遠處有一個小男孩,約莫兩三歲的樣子,身上衣服破舊,麵色蒼白,顯是多日未曾飽腹,短短的頭發上插著一枚頗為顯眼的草標。
“這是賣什麼的?”胡服公子問阿福。
阿福似乎沒有聽見:“公子,你看那邊有耍把戲的,咱們去看看。”
一個中年漢子像從地裡鑽出來一樣湊到兩人跟前,諂媚道:“貴人真有眼力,多好的孩子啊,您要是買回去,隨您使喚。”
胡服公子麵色一沉:“又不是缺手斷腳,要個小孩子使喚做什麼!”
那漢子立刻又顯出一臉悲戚:“唉,這孩子命苦,前些日子下雨,他娘一場風寒沒挺過來,埋在城外亂葬崗了,我自己又是一身的病,實在養不起了,才想給他找個好人家。”
胡服公子冷笑道:“那好,你帶我去看看孩子母親屍體埋在何處。若真如你所言,我給你些銀錢讓你辦了喪事,把這孩子養大為你養老送終。若你有半句假話,咱們就去見官,告你拐賣良家孩童!”
阿福急得在一旁使眼色打手勢,但自家公子此時血氣上衝,全沒看見。
“那亂葬崗又不是什麼好去處,公子何必貴腳踏賤地,隻當做件善事,舍我些銀錢罷了。”漢子瑟縮道。
“果然心裡有鬼,走,跟我去見官!”胡服公子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作勢要拉漢子。
那漢子見躲不過去,索性一把搶過孩子躺在地上撒潑:“哎喲,打人了!搶孩子了!你們這些貴人不拿我們苦人當人,現在還要不給錢就搶我兒子,打死我吧我不活了——”
“你這廝!”胡服公子氣急,可又怕傷著那孩子,也不敢真的動手搶回。
先前還寥落的街上一瞬間擠滿了人,對著幾人指指點點。
胡服公子想脫身而不得,人群的聚集很快也引來了衛兵的注意,隻聽外圍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名身穿鎧甲、手持武器的衛兵推開人群,來到了胡服公子和那漢子爭執的現場。
“這裡為何聚集這麼多人?”領頭的衛兵大聲問道,他的目光在胡服公子和那漢子之間來回掃視,試圖弄清楚狀況。
有人立刻指著那漢子,七嘴八舌地開始講述發生的事情。衛兵隊長聽了片刻,揮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對胡服公子和那漢子說道:“你們一說拐賣,一說搶奪,這可都是重罪,四個人都隨我們去見官,由南部尉大人來審理此案。”
銅駝大街北通皇宮閶闔門,南連洛陽城宣陽門,街道南部靠近宣陽門的地方設有南部尉署,雖然它是洛陽城內規模最小的衙門,但因其負責維護南城的治安,所處的位置極為關鍵。
胡服公子氣定神閒,阿福惴惴不安,那漢子眼珠亂轉,負責審案的南部尉一看三人麵相,就已明白了七八分案情,也明白了案子該怎麼判。
隻是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放著三個大人在公堂上吵嚷自然不成體統,於是南部尉先將那孩子單獨隔離到另一個房間詢問。本也不指望一個兩歲孩童能將事情說清道明,但那孩子隻說漢子不是他親爹,就足夠定罪。
將那人販子重打三十殺威棒再收監自然不在話下,南部尉發愁的是這孩子如今該如何安排。他雖然看胡服公子出身不凡,卻也擔心他隻是一時興起,若將孩子隨便交給他,到時出了差錯反而不美。
尉官審視著胡服公子,心中權衡著利弊。他清了清嗓子,問道:“這位公子,你既然願意為孩子出頭,想必也是心善之人。但不知對這孩子的將來有何打算?”
胡服公子聽出了尉官的顧慮,他嚴肅地回答:“尉官大人放心,我並非一時興起。我家中尚有餘錢,也願意收養這孩子,讓他安穩過活,平安長大。若大人還不放心,我願立下字據。”
尉官道:“我看你這位公子也是言出必行之人,立字據就不必了,在判決文書上簽字畫押即可。”
之後,南部尉恭敬地送胡服公子、阿福和那孩子離開。
衛兵隊長看著南部尉如此小心翼翼地處理此事,心中不禁生出了疑問。他跟隨尉官多年,很少見到他對一個平民如此重視。
“大人今日怎的如此賠小心?”衛兵隊長不解地問,“那公子是什麼人?”
南部尉歎了口氣,回答道:“你有所不知,這公子並非尋常人。我原本還在想是否同名,但看他這簽名筆力遒勁,氣勢狂傲霸道如斯,非一般士子所能及,想來不會是旁人了。”
說著,南部尉展開文書,隻見上麵墨跡淋漓地寫著“張猛”二字,那字跡猶如龍飛鳳舞,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自信。
“這人是涼州張家的三公子,張家在涼州可是赫赫有名的大族,不僅在西域商路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與朝中多位大臣有著深厚的交情。若是處理不當,隻怕會惹出麻煩。”南部尉解釋道。
衛兵隊長聽後,臉色微微一變:“涼州三明之一的護匈奴中郎將張奐?”
南部尉點點頭,繼續道:“正是,張將軍去歲破羌有功,斬敵萬餘,此番回京述職,正是要等朝廷封賞。而且,我觀這位張公子雖然行事有些衝動,但眼中並無惡意,對那孩子也是真心關懷。這樣的世家子弟,若是能有機會結交,對我們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隻是張猛為他的這次衝動所付出的代價遠非南部尉能想象。回到張奐所駐軍營後,張猛因擅自離軍被重打二十軍棍,阿福也一同受罰,兩人都被迫休養了大半個月方才活轉,至於那個被救下來的孩子,卻是另一番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