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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將軍的憂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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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武

建寧元年五月丁未朔日,洛陽。

這日天氣像下了火,殿內擺放的冰塊已經開始融化,水珠滴在明晃晃的地磚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大臣們手持笏板,身著厚重的朝服,站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猶如身處巨大的蒸籠,滿頭滿臉都是細密汗珠。他們相互之間保持著一定距離,以免汗水滴落到對方身上。

大臣們依次向皇帝彙報國家大事,儘管聲音中帶著一絲疲憊,眼神中透露出對這炎熱天氣的抱怨,但仍然保持著莊重和恭敬。

大殿正中,皇帝劉宏身穿龍袍,幾乎癱在龍椅之上。兩旁的宮人手持五色錦繩,儘力拉動著身後巨大的鐵製扇葉,奈何扇出來的風也隻剩一股熱氣。

龍椅之後的珠簾內,當朝太後竇妙端坐其中,聆聽百官奏事。隻是無人能看清她的臉,也看不清她在做什麼。

竇武站在左起武將第一,與站在右首的太傅陳蕃對視一眼,目光中儘是無奈。

劉宏今天看起來心不在焉,時不時朝身邊的曹節投去詢問的目光。竇武心中暗歎,這個被他們選中的小皇帝,自登基以來就與自己格外疏遠,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打破他們之間的隔閡。

他嘗試過多次,想要親近這位年輕的君主,但每次都顯得那麼笨拙和生硬。竇武不知道如何在皇帝麵前表現自己的忠誠和才能,他的每一次嘗試,似乎都隻是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更加遙遠。

在朝會上,竇武總是小心翼翼地選擇言辭,生怕哪句話說錯了,會引起皇帝的不悅。竇武也曾試圖通過奏章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和建議,但往往石沉大海,沒有得到預期的回應。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表達方式不夠恰當,或是自己的觀點與皇帝的想法相去甚遠。

在私下裡,竇武也嘗試過通過贈送書籍、藝術品等方式來討好劉宏,希望能夠找到共同的話題,拉近彼此的距離。然而,這些努力似乎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小皇帝對他的態度依舊冷淡。

竇武心中暗歎,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善於阿諛奉承的人,不擅長宮廷的複雜人際關係。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小皇帝看到自己的真心,如何才能讓皇帝理解自己的忠誠和擔憂。在這深宮之中,竇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困惑。

“陛下,關於護匈奴中郎將張奐為司馬尹端、董卓二人請功一事,臣以為仍需慎重考慮……”

竇武剛開口,就聽到劉宏輕咳一聲:“大將軍所言有理。朕雖年輕,未及親政,也知道論功行賞雖是小事,卻與軍政緊密相連。此事需仰賴大將軍與眾位將軍共同核實,待你們有了結果,報至曹卿處讓朕知曉即可。退朝吧。”

劉宏的話音剛落,朝堂上便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大臣們相互交換著疑惑的眼神,顯然對皇帝如此直接草率的決定感到意外。竇武的眉頭緊鎖,他感受到了劉宏對他的排斥,心中不禁有些苦澀。他原本準備了一番詳細的陳詞來分析邊關局勢,希望能夠說服皇帝對張奐的請功作出公正的判斷,卻不料劉宏對此事漠不關心。

曹節站在一旁,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情緒,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芒。他深知,劉宏的這種態度正是他這些日子努力影響的結果。他輕輕咳嗽一聲,打破了朝堂上的沉默,說道:“陛下聖明,大將軍是國之棟梁,定能妥善處理此事。臣等遵旨。”

眾臣紛紛告退,太後亦起身離開,隻有陳蕃和竇武站在原地沒有動。竇武望見曹節俯身在劉宏耳邊低語,少年天子臉上露出歡快的笑容。

“大將軍與太傅還有何事?”劉宏轉頭看見兩人還杵在原地,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

竇武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邁著沉穩的步伐向前一步,跪地行禮,頭微微低垂,以示恭敬。“陛下,臣有要事稟報,可否……”

劉宏坐在龍椅之上,身姿挺拔,他輕輕抬手,手指微微彎曲,做出一個溫和的製止動作。“大將軍請起。”劉宏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宮廷特有的冷淡疏離的客氣,“朕知曉大將軍忠心為國,今日朝務繁多,實是朕分身乏術。宮廷禮儀,日有定程,不宜過長。不如我們將此事留待明日,朕將親自聆聽大將軍的高見。”

竇武無奈地低頭,他知道今天的朝議已經無法繼續下去。年輕的皇帝已經學會了宮廷政治的精髓,“拖”字訣。

“皇上近日功課做得如何?《曲禮·下篇》中的義理,是否已經理解通透?若是遇到難以解析之處,或是那些伴讀未能提供恰當的解釋,皇上此刻可以垂詢老臣。老臣雖才疏學淺,但願為皇上解疑釋惑,以儘忠心。”陳蕃立刻接上,絲毫不給小皇帝離開的機會。

“這——連日炎熱,朕不忍心讓伴讀一同受累,先令他們各自散了。”

“皇上因連日炎炎熱浪,不忍讓伴讀陪同受苦,實為仁德之舉。然詩有雲,仲夏田畯,德音不熄。皇上天資聰穎,每日勤於讀書習文,不僅是自我修養之道,更是維護國家長治久安的根本。若因此懈怠,便有失勤勉之道。懇請皇上勿以炎暑為辭,仍需堅持勤學,不負天下百姓之望。”

劉宏最怕這些儒士的長篇大論,求救的眼神看向曹節。

“太傅大人忠誠可嘉,隻是讀聖賢書不在於一時,亦不可拘泥於每日背誦。皇上尚且年幼,日後定能將所學化為治國安邦的實際才能,屆時才是真正不負聖賢教誨,不負太傅大人一片苦心。老奴以為,皇上學習既要注重經典,也要留心世事,更需勞逸結合,方為上策。”曹節道。

“皇上,不可一日荒廢學業,更不可對親近之言偏聽偏信,以至於疏遠賢臣。”

“你們怎麼又在吵?朕隻是要去濯龍園納涼而已。《詩經》裡也說了,誰能執熱,逝不以濯。”

“那老臣與皇上同去濯龍園。”

“罷了罷了,太傅既然如此有心,朕也不好推辭。辟雍路遠,就去東觀吧。”劉宏看竇武仍在身後不肯離開,又加了一句,“大將軍若無事,也一同前往,曹卿伴駕。”

三人連連躬身稱唯,讓劉宏看不清他們各自的表情。

東觀與蘭台齊名,位於洛陽南宮,樓閣高大華麗,藏有各類典籍。不但史官可在此校書、著述,皇子、近臣也可在此讀書學習。

因劉宏之前從未來此,東觀中一陣忙亂,很快收拾出一間書房,擺上兩張座席。陳蕃南向而坐,竇武西牆東向坐,應該留給皇帝的東座席並未擺上。

“這些內侍愈發沒規矩,怎還不為陛下設席?”竇武皺眉看向曹節。

“是我讓他們這麼擺設的。”劉宏笑道。接著隻見曹節搬來一張小小的幾案,四足斜向交叉,藤條綁縛,麵覆麂皮,展開後請劉宏坐下。

“這是西域傳來的胡床,朕覺得頗為舒適。”劉宏道。

“豈有此理!”陳蕃氣得胡子直抖,“夫子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陛下如此,臣有何麵目講論經義!”

“太傅言重了。”劉宏微微一笑,神情從容,“夫子所言,乃是教人守禮,但禮之根本在於心,不在形式。朕坐胡床,非是無視禮法,不過是因地製宜,便於學習。太傅若能因時而變,方顯大儒風範。”

陳蕃聽罷,雖心中仍有所不甘,但見劉宏態度堅決,也不好再爭執。竇武則是沉默不語,心中暗自思量劉宏此舉背後的深意。

“陛下所言極是,老臣謹記教誨。”陳蕃最終妥協,雖然心中對這種西域名物仍有抵觸。

劉宏見狀,便轉向竇武:“大將軍以為如何?”

竇武起身,恭敬地回答:“陛下英明,臣等自當追隨。隻是,陛下身為天子,一舉一動皆是天下表率,還請陛下在重大場合仍循古禮,以免天下人議論。”

劉宏點頭讚同:“愛卿所言有理,今日之事,不過是一時之便,朕自有分寸。”

功課溫習結束,劉宏賜了竇武陳蕃一人一把胡床,隨後就在曹節陪伴下前往濯龍園。

竇武與陳蕃眼看著劉宏離去,兩人卻沒有立刻起身離開。

“遊平兄。”陳蕃低聲道,“事態愈發嚴重了。”

竇武點點頭,示意陳蕃跟他來。兩人起身走出宮殿,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竇武這才開口:“仲舉兄,我們必須儘快采取行動了。閹豎們對陛下愈發放肆。”

陳蕃麵色凝重:“不錯。今日早朝,我本欲上書彈劾王甫等人,卻被陛下當場製止。這些閹人,真是毒害朝綱!再不將之肅清,隻怕前歲張成之禍重演。”

竇武自然知道陳蕃所言何事。延熹九年,與宦官交好的河南方士張成,卜出皇帝將頒詔大赦天下,即教唆其子報仇殺人。司隸校尉李膺將張成父子收捕後,按照法律判處二人死刑。被激怒的宦官唆使張成弟子牢修誣告李膺等蓄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共為部黨,誹謗朝廷。桓帝聽信宦官讒言,通令郡國逮捕黨人,李膺、太仆杜密、禦史中丞陳翔及陳寔、範滂等二百餘人均被收執,受三木酷刑而不改其辭。時任太尉的陳蕃多次上書勸諫,卻被桓帝以用人不當的罪名罷免。當時已經是國丈的竇武也曾上書桓帝要求釋放黨人,還稱病主動交還城門校尉、槐裡侯印綬。

後來,宦官因擔心李膺等人的供詞牽連到自己,勸說桓帝赦免他們。同年六月庚申日,桓帝改元永 康,大赦天下。黨人獲得釋放,但放歸鄉裡,終身罷黜,不得再任官職。

竇武沉吟片刻,低聲道:“我與兄同為此事日夜懸心,隻是目下未有合適時機。好在方才我舉薦太中大夫劉矩為太尉,陛下已然恩準,其他事我們仍要徐徐圖之。”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竇武和陳蕃立刻噤聲,警惕地望向聲源處。

一個小太監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大將軍,太後宣您入宮。”

竇武皺了皺眉,對陳蕃道:“陳大人,那我們改日再議。”

陳蕃點頭應是,轉身離去。竇武整理了一下衣冠,跟著小太監向長樂宮走去。

途中,竇武的思緒不禁飄回了三年前。延熹八年二月,先帝廢黜第二任皇後鄧猛女。同年,竇妙被選入掖庭,受封為貴人。當時先帝想立自己寵幸的采女田聖為皇後,朝臣力諫田氏卑微而竇氏出身高貴,應以趙飛燕為前鑒,立竇妙為皇後,為此與先帝爭執不休。

竇氏的門第、竇武的德高名重、竇妙的才貌雙全、品行端正,這些都是立竇妙為皇後的正當理由,但隻有陳蕃真正洞察了先帝的心思。他深知梁、竇兩家的恩怨,以及桓帝對梁氏外戚的厭惡。陳蕃力推竇妙為後,既鞏固了竇氏的地位,也為桓帝提供了一個製約梁氏殘餘勢力的機會。

陳蕃的進諫使得竇妙不僅成為了皇後,還成為了平衡朝中勢力的一枚重要棋子。竇武的身份也水漲船高,不僅受封槐裡侯,還從越騎校尉遷城門校尉,從普通的外戚,變成了權傾一時的國丈。

然而,世事難料,如今竇妙雖貴為皇後,但朝中的局勢卻愈發複雜。竇武不禁感慨,陳蕃當年的決策,雖然為竇氏帶來了榮耀,但也讓他們陷入了更為複雜的權力鬥爭之中。他暗自憂慮,不知這場鬥爭最終會將竇氏引向何方。

來到長樂宮,一名女官讓他稍等,自己進去通報。竇武皺了皺眉,他認出此女是竇妙所設“女尚書”之一。

長樂宮中椒蘭之氣濃重,竇妙端坐於簾幕後,看著自己的父親走進來。

“臣拜見太後。”

“父親不必多禮。”

“太後召臣前來,有何要事?”

“無甚大事,隻是想與父親略敘家常,母親在家中可好?”

“勞太後掛念,臣夫妻一切都好。”

竇武心知女兒叫自己來不會隻為了這點小事,但她現在不願挑明,竇武也就裝作糊塗。

“哀家聽聞,大將軍近來與太傅陳蕃來往頗多?”

“陳太傅乃當世大儒,臣雖領武職,仍心向聖賢,故與陳太傅講論經義。”

“如此便好。惟願竇氏子弟都似父親這般潛心向學,光耀門楣。哀家一介女流,不通聖人之道,好在身邊有這幾位女尚書略通經學,每日聽她們講,自己也好像離聖人更近了些似的。”

“皇上年幼,太後操勞國事,還要學習聖人之道,實在辛苦。”竇武頓了頓,“隻是臣有一言,所謂女尚書,前代並無先例,她們所行之事,皆可由宦官代勞。且這些婦人留宿禁中,出宣詔命,已引得朝野議論紛紛,還望太後早日整肅內廷。”

“大將軍此言差矣。宦官雖身在禁中,到底男女有彆,哀家替皇上理政,自然還是女尚書便宜行事。且她們行事一向恭謹,並無錯處,若隨便處置,以後誰還敢近身伺候?”

“臣失言,太後莫怪。”

“大將軍也是一片忠心。時候不早了,將軍請回。”

這逐客令下得又冷又硬,卻讓竇武心頭那股火氣燒得更旺。他邁步出宮,沒有回大將軍府,而是拐彎來到了陳蕃家。

二人對坐良久,茶水一口未動,仍被驕陽曬得溫熱。

“遊平兄,如今皇上與太後皆被宦官蒙蔽,朝堂之上,宦官囂張跋扈,橫行無忌,國家大事,皆由宦官獨斷專行。我等士人行事處處掣肘,如履薄冰。如此局麵,令人痛心疾首。”

“兄之所言,何嘗不是弟心中所想。皇上年幼,未經世事,朝政悉交曹節等閹豎把持,這些閹人專擅媚上,想方設法令皇上耽於享樂,自己好操弄國事。閹黨親屬族人又借其朝中之勢,爭買田產,欺行霸市,禍亂鄉裡,甚至連地方官員都不敢秉公執法,乃至於被閹黨收買,沆瀣一氣,實在可惡!就說那張泛,不過是宛地一富賈,卻因與後宮有親,善雕鏤玩好之物,用財物賄賂中宮,就有顯赫地位,權勢橫行。南陽太守成瑨收捕張泛,連同其宗族賓客,殺了二百多人,事後才上奏朝廷。”

陳蕃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是的。還有閹豎趙津,他在晉陽貪汙放縱,太原太守劉躓派王允去討捕,在赦令之後將他處死。結果,侯覽讓張泛之妻上書訴冤,宦官們趁機誣陷成瑨、劉躓,先帝大怒,將他們征召回京,投入監獄。可憐此等直臣,隻因依法懲治惡徒,就被宦官構陷致死。”

竇武接著說:“還有徐璜的侄子、下邳令徐宣,曾經想要得到故汝南太守李皓之女,未能得逞,竟然帶領吏卒上門將她搶走,在遊戲中射殺。東海相黃浮得知後,依法將徐宣處死棄市。先帝卻為奸宦蒙蔽,將黃浮處以髡刑,發配右校勞作。”竇武說到激動處,忍不住雙手握拳捶案,險些將茶水震倒。

“遊平兄噤聲。此地雖是我府內,難保隔牆有耳。”陳蕃說著,以手指點蘸茶水,在案上寫下數個字。

竇武會意,也以手書數字。

茶盞半空時,兩人達成一致,遂拂去案上水跡,竇武起身告辭。

“遊平兄,你看!”陳蕃忽指窗外大聲道。

竇武舉目仰望,但見碧空如洗,那輪圓滿的紅日,此刻竟被某種神秘力量侵蝕,缺損了一角。

起初,那陰影如同細小的蠶食,不易察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缺損的日角越來越大,宛如一隻巨獸張開大口,貪婪地咬向那燦爛的日輪。隨著陰影不斷蔓延,日頭越來越彎,最終形成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宛如夜空中明亮的月牙。天地間的光芒在這一刻達到了最為微妙的平衡,半明半暗,界限模糊。

天邊的雲彩緩緩流動,如同被鑲上了金邊的錦緞,映襯著那殘缺的日頭愈發耀眼。天地間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紫光之中,遠處的山川、河流、樹木,色彩變得愈發濃重。鳥兒驚慌失措,紛紛歸巢;野獸低聲嘶吼,尋找藏身之所。世間萬物,仿佛都在天地的神秘力量下屏住了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陰影開始緩緩退去,一縷金光頑強地穿透了黑暗,如同利劍破曉,逐漸擴大,直至完全驅散了那遮蔽太陽的陰影。

竇武緊盯著太陽,這時才覺得眼睛酸疼,即使閉上雙目,依然覺得陽光刺眼,淚水不受控製湧出。

“遊平兄,此乃天賜良機!”陳蕃推席而起,花白的胡子止不住顫抖,“前漢元帝之時,帝師蕭望之被閹宦石顯誣陷,下獄橫死,近來潁川李膺、杜密諸公皆因得罪宦官被禍害,連妻子兒女都不能幸免,現在,咱們朝裡就有數十個石顯啊!我已七十有五,雖風燭殘年,也隻想助將軍除害。將軍可以此次日食為由,向太後提議斥退罷黜宦官,以應天變。還有皇上的乳母趙夫人和女尚書們,從早到晚給太後灌迷魂湯,她們也必須儘快除掉,將軍你要好好考慮啊!”

“仲舉兄!”竇武深揖一禮道,“中常侍曹節、王甫等,自先帝時操弄國權,濁亂海內,百姓匈匈,歸咎於此。今不誅節等,後必難圖。你這一番話如撥雲見日,我這就回宮麵見太後,向她陳說利害。”

因為兩人動作過大,茶案被帶倒,茶盞落地碎成一片片,泡在水中泠泠反射著陽光。

竇武從陳蕃府中出來,不及回將軍府,徑直來到長樂宮。

“回大將軍,太後此時正在午睡。”女尚書總管趙嬈手搖團扇,動作不疾不徐,卻把竇武擋在門外。

“我有要事與太後商議。”竇武繞過趙嬈就要往裡闖。

“且容奴婢通稟一聲。”趙嬈仍不願就此讓開。

“你這婦人,這般麻煩。”竇武自重身份,也不好與女子拉扯。

“什麼事,吵吵嚷嚷的?”竇妙慵懶的聲音隨著令人渾身酥軟的熏香從裡間飄來。

“回太後,是大將軍說有急事要與您商議,奴婢怕擾您休息,故此想請大將軍稍候,待奴婢通稟於您,再行相見。”

“自家父女,還講究這些虛禮作甚。快請大將軍進來吧。”

“是。”趙嬈對著裡間行了一禮,接著對竇武道,“大將軍,請。”

“哼!”竇武毫不掩飾對趙嬈的厭惡,看都不看她就走進宮殿內室。

竇妙眼見竇武神色激動,示意所有服侍的人退避。

“父親去而複返,可是又有新聞?”等所有人都離開後,竇妙問道。

“不錯!”竇武也就不再遮掩,“太後久在深宮,隻怕連方才日食之事都不知曉,百姓人心惶惶,朝廷也議論紛紛,都說是因為皇上寵信宦官、太後聽信婦人之言所致。依我朝舊例,黃門、常侍,他們的職責無非是在宮裡管點事,把守門戶,管管錢物而已。現在,竟然讓他們參與政事,委任要職,他們的子弟遍布天下,貪汙橫暴,無惡不作。天下紛擾,全是因此緣故。所以,必須將他們全部誅殺罷黜,以肅清朝廷。”

竇妙搖頭:“大將軍此言差矣。我朝確實有太監作惡的先例,但是隻誅殺那些有罪的也就罷了,哪有全部誅殺罷黜的道理?若真這麼做了,以後誰還敢在宮裡當差,誰還敢服侍皇上?”

“宦者柔佞,遇寬柔之代,必弄威權,更有致君主聖名有損,危害社稷者,曆代以來,數不勝數。此番即便不能一次儘數誅殺,也要打壓其氣焰,斷折其首腦,令其知曉天家威嚴,心中存一分敬畏,行事多三分勤謹。”

“大將軍深謀遠慮,對宦官之弊洞若觀火。想必已有應對良策。”

“中常侍曹節、王甫、侯覽、張讓、趙忠、管霸、蘇康,餘者宦官有確鑿罪證的皆應同罪論處,趙夫人也不可輕饒,至於那些女尚書,留一條命也就罷了,放她們各自回家。”

“不行!”竇妙聲音尖利,“大將軍以為這是西羌戰場,殺得越多功勞越大?皇上現下一刻離不得曹常侍王常侍,趙夫人更於他有哺育之恩,豈可因你一言濫殺無辜?”

“那張讓、趙忠、管霸、蘇康——”

“張讓趙忠本人並無多大罪狀,且一向小心服侍陛下,其族人若有不法,依律處置便是。至於管霸蘇康,這二人自恃才能,在禁宮中獨斷專行,著實可惡,殺了他們給宦官提個醒也就罷了。”

“隻誅兩人,隻怕餘者因此警惕,對皇上太後不利,還是應當全部除去。”

“那些宦官手裡無兵無權,離了這皇宮就是殘廢一個,大將軍如此趕儘殺絕,不知是太看重他們,還是太看輕陛下?”

竇武低頭道:“臣不敢。”

竇妙笑了:“那就這麼辦吧,我稍後令人擬寫旨意,大將軍請回吧。”

竇武轉身欲走,卻忽然想到一件事,沉聲問道:“女兒,你同我說實話,你同意殺管霸蘇康,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因為私怨?”

“那女兒也要問父親一句,漢家宗室頗多,論出身,論長幼,論才乾,論品德,咱們現在這位陛下都實非最佳人選,您與陳太傅、劉大夫當初要我擁立陛下,到底是出於公心,還是出於私利?”

竇武回頭,隻見竇妙表情似笑非笑,令他捉摸不透。

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乖巧的大女兒,成了心機深沉的深宮貴婦?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竇妙臉色微微一變,急忙對竇武使了個眼色。

竇武會意,快步走到屏風後躲了起來。他剛藏好,就聽到一個陰柔的聲音傳來。

“太後娘娘,陛下請您移駕濯龍園一敘。”

竇武認出了這個聲音,是中常侍王甫。他聽到竇妙應了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

等確定人都走遠了,竇武才從屏風後走出來。他望著女兒離去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

離開長樂宮,竇武的心情格外沉重。他原以為至少這宮中還有女兒能夠依仗,沒想到連她也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妄圖借宦官把持朝政,行前朝呂後故事。

“看來,我們真的是孤軍奮戰了。”竇武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宮門外回蕩。四周的宮殿巍峨而靜默,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孤獨。

竇武的腳步在宮門外停滯,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像是被最親近的人拋棄在荒野之中。他的女兒,那個他曾經視為掌上明珠,寄予厚望的孩子,如今卻成了他政治棋盤上的對手。

他的心中有一股火在燃燒,那是憤怒的火,是不甘的火,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失望。他開始質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信念,甚至是對權力的追求。竇武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他又想起了那些在黨錮之禍中犧牲的士人,他們的麵孔在他的腦海中一一閃過,他們的犧牲,他們的忠誠,難道都付諸東流了嗎?

但他隨即又攥緊了拳頭。不,正因為形勢如此危急,他們更不能放棄,他們身後還站著千千萬萬的士人。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為了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他們必須一戰。

竇武抬頭望向天空,暮色已經降臨。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場足以改變整個王朝命運的風暴即將來臨。而他,將是這場風暴的中心。

“老天爺啊,”竇武在心中默默祈禱,“請給我們這最後的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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