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趙國,風雲詭譎,儲君之爭愈演愈烈,已從暗鬥變為明爭。
秦公韜仰仗趙王石虎的恩寵,愈發驕橫張狂,他公然在太尉府大興土木,修築宮殿,並將其命名為“宣光殿”。
那九丈長梁,猶如一柄寒光凜凜的利刃,直直刺向太子宣的尊嚴,“宣”字更是毫不遮掩地挑釁著太子的名諱。
彼時,太子宣正於東宮內,斜倚在鑲金嵌玉的榻上,手中的琉璃盞盛著殷紅如血的美酒,正輕輕搖晃。
當聽聞秦公韜的僭越之舉,他瞬間怒目圓睜,暴喝一聲,手中琉璃盞狠狠砸向地麵。
“豎子敢爾!”
他雙目赤紅,脖頸青筋暴起,即刻點齊精銳衛隊,馬蹄聲如驟雨般急促,浩浩蕩蕩地朝著太尉府疾馳而去。
太尉府內,斧鉞翻飛,數十名正在勞作的工匠慘叫著倒在血泊之中,鮮血汩汩流淌,染紅了剛建成一半的殿宇,那挑釁的九丈房梁轟然斷裂。
太子宣望著滿地狼藉,冷哼一聲,甩袖離去,背影中滿是憤懣與不甘,卻不知暗處的秦公韜正撫掌冷笑。
三日後,宣光殿的房梁竟增至十丈,新漆的朱紅尚未乾透,仿佛在嘲笑著太子宣的怒火。
張豺等大臣在趙王石虎麵前巧舌如簧,將事端歪曲成太子宣心胸狹隘,容不得兄弟。
趙王石虎雷霆震怒。
太子宣被召至殿前,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斥,他跪於階前,滿心憤懣卻無從辯解。
回到東宮,太子宣滿心鬱憤難平,他命人搬來一壇又一壇美酒,烈酒入喉,卻澆不滅心中的怒火與不甘。
他突然一把掀翻酒桌,抓起一旁的弓箭,大步走出宮殿,翻身上馬,領著眾人朝著山林疾馳而去。
凜冽的山風掠過耳畔,卻吹不散他眼底化不開的陰霾與滿心的殺意。
密林深處,一支淬毒的暗箭破空而來,太子宣側身急避,雖躲過要害,卻不慎從馬背重重摔落。
他掙紮著起身,揚起馬鞭狠狠抽打侍從:“廢物!統統都是廢物!那麼多人護駕,連個刺客都攔不住?”劇烈的動作扯動腰間傷口,他疼得倒抽冷氣,大掌死死按住右腰:“哎呦,老子的腰!”
侍從們紛紛跪地,大氣都不敢出。
聽聞太子宣受傷臥病在床,崔安安匆忙前去東宮探望。
東宮寢殿內,太子宣臥在床榻上。
當崔安安恭敬請安時,正見他將藥碗狠狠砸在地上:“滾!都給老子滾!”
“二哥!”
崔安安的聲音帶著顫意。
太子宣聞聲猛地轉頭:“安,把老子扶起來!”
他扯著她的胳膊借力起身,疼得悶哼出聲,卻仍強撐著往坐榻挪去。
崔安安關切地提醒:“太子,你的腰傷,還是躺下休息為好。”
“老子躺了幾日了,再躺下去骨頭都要生蛆了!”
太子宣給自己滿滿倒上一盞酒,仰頭飲儘。
崔安安望著太子宣這副模樣,心中泛起一陣酸澀。
她伸手將案上的酒盞故意往遠處放了放,語氣帶著幾分嗔怪:“二哥少飲些酒。”
太子宣往前探了探身子,伸手去夠酒盞,可後腰傳來的劇痛讓他猛然僵住,剛抬起的手臂又無力地垂下。
“知道妹子關心,但唯有這烈酒能麻痹止痛”他喘息著靠回軟墊,無奈地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難得的示弱:“讓二哥再飲一些,聽話。”
尾音帶著幾分哄勸,又像是在懇求,那雙平日裡銳利如鷹的眸子,此刻竟染上幾分孩童般的委屈。
崔安安無奈輕歎一聲,最終還是緩緩將酒盞重新推到他麵前,目光裡滿是擔憂與關切。
太子宣仰頭飲儘殘酒,酒液順著下頜滴落。
她鬼使神差地抬手,用帕子輕輕擦去他嘴角的酒漬。
“二哥查到刺客身份了嗎?”
太子宣眉峰緊皺,揉著隱隱作痛的腰側。
“嘴硬的很,烙鐵燙穿肩胛骨都不肯吐半個字。”
“二哥,你躺下,我來幫你揉揉。”
崔安安起身扶住他肩膀,太子宣順勢趴倒在軟墊上。
指尖剛按上他僵硬的腰肌,一聲突兀的痛呼驟然炸開:“啊!”
太子宣猛地弓起脊背,驚得崔安安慌忙收手。
刹那間殿外傳來刀劍出鞘的錚鳴,十餘名甲士撞開殿門,寒光凜凜的長劍瞬間抵住崔安安咽喉。
太子宣抓起玉枕狠狠砸向為首侍衛。
“老子召你們進來了嗎?壞老子好事!”
甲士們麵麵相覷,長劍顫抖著收回,腳步聲淩亂地退出門外。
“一群榆木腦袋。”太子宣氣呼呼地扯過她的手腕,將溫熱的掌心按回傷處:“再被打斷,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安,剛才你那一按,確實舒服多了。”
崔安安望向榻上神色陰鬱的太子宣,眼底燃起簇簇火苗:“二哥,大王現在確實太偏心秦公韜了,我都替二哥不平了。”言語間滿是憤恨:“秦公韜氣焰囂張,明著敢在府內建宣光殿觸太子名諱,暗著敢派死士刺殺太子,往後時日甚長,隻怕是……”
“都反了天了!老子乃堂堂趙國太子,為何要受他秦公韜之氣?”太子宣猛然撐起身子,灌下一盞烈酒,額角青筋暴起,“父王屢屢偏私,張豺那幫老狗又在一旁煽風點火”
崔安安忙伸手輕輕拍撫他的後背,卻在湊近時壓低聲音:“大王既已有廢立之心,倘若秦公突遭不測……”她的指尖輕輕劃過他掌心的紋路,聲音愈發冰冷:“二哥隻需做出痛失手足的樣子,在靈前多流些淚,便可免去嫌疑,坐享其成。”
殿外秋風驟起,太子宣摩挲著手中酒盞陷入沉思,眸光逐漸變得狠厲。
鄴宮午後的陽光穿過槐樹葉隙,在石桌上投下斑駁光影。
崔安安靜坐庭院抄寫佛經,她望著宣紙上的因果二字,心中默默祈禱,願這佛經能為自己贖去幾分罪孽——在這波譎雲詭的深宮之中,從來沒有純粹的兄妹情分,有的不過是相互利用、互為倚仗的利益糾葛罷了。
“安安。”
溫柔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慌忙擱筆,抬頭正見石遵立在花樹下,月白色的衣袍被風吹起,恍若謫仙。
他快步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神色凝重:“安安,你怎如此糊塗,太子宣與秦公韜現已勢同水火,你與太子走的太近,隻會得罪秦公,將來若是秦公得勢,他如何能放的過你?”
崔安安指尖摩挲著他溫潤的掌心,目光瞟向遠處東宮高聳的飛簷,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阿遵,我想讓你做那個漁翁”
石遵溫柔地撫著崔安安的腦袋,眼神中滿是擔憂:“安安,你聽話,莫要再插手太子宣與秦公韜的鬥爭。”他的聲音發顫:“權力場上的人,連親兄弟都能活剮了下酒。你隻是一個小女子,權利鬥爭的黑暗不是你所能掌控的。”
崔安安仰頭望著石遵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此刻盛滿了不加掩飾的擔憂。
她伸手輕輕撫平他蹙起的眉峰:“阿遵,我答應你,不再插手便是,你莫要擔心了。”
“安安在抄寫佛經,不如我陪著安安一起抄寫,為大趙祈福。” 石遵眼底的驚惶漸褪,總算恢複往日的笑容,“修成侯在北境的戰報,我會讓人抄成小字夾在經卷裡。你隻消記住,” 他忽然握住她沾著墨漬的指尖,“無論誰贏,我要的隻是你平安。”
崔安安慵懶地趴在石桌上,望著石遵被陽光染暖的側臉,忽然想起太子宣說過的話:“九弟那家夥,連看賬本都像在看情書。”
不知不覺,她竟沉沉睡去,待醒來時,石遵已悄然離去,唯有新抄的經卷上壓著片海棠花瓣,旁邊是他力透紙背的字跡“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她指尖撫過文字,臉頰泛起紅暈,心中滿是甜蜜。
然而,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太久。
趙王石虎一聲令下,百萬大軍陳兵鄴城宣武觀前,旌旗蔽日,劍戟如林,備以伐晉。
石閔也被從北關緊急調回鄴城,大戰一觸即發。
太武大殿的宮宴上,百隻白雁突然停棲馬道之南,石虎興致勃勃命禁衛射雁,卻無一人能中。
散騎常侍趙攬趁機諫言:“白雁停宮,乃不祥之兆。”
最終,這場南征之議暫被擱置。
庭院裡的樹葉沙沙作響,崔安安望著案頭未寫完的經卷,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狼毫筆杆。自趙王放棄南征,石閔從北關返回的消息傳來,她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
“阿閔最近……”她輕聲念叨,話未說完便聽見院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有力,卻在接近廊下時忽然放輕。
“阿姐想我了?”
身著玄甲的少年正立在廊下,肩甲上還沾著未拂去的征塵,卻在看見她的刹那,眼底騰起狡黠笑意。
兩人異口同聲的問候撞在一起,化作相視一笑。
崔安安望著他愈發英挺的眉眼,想起初見時那個躲在柴房裡啃半塊麥餅的小少年,心中泛起暖意。
“阿姐!”石閔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阿姐怎的又瘦了?”聲音裡滿是心疼。
崔安安正要開口,卻見鄭王妃的侍婢春桃匆匆趕來,福身道:“公主,鄭王妃身子不適,請您即刻前去侍候。”
“知道了。”崔安安望著石閔瞬間沉下去的眉眼,輕聲道:“阿閔,你等我片刻。”
她快步走入內室,從樟木箱底取出疊得方方正正的青衫塞進石閔懷裡,蜀錦在陽光下泛著波光。
石閔手忙腳亂地把衣裳抱在胸前,立刻湊到鼻尖輕嗅,唇角揚起孩子氣的笑:“就喜歡穿阿姐親手縫製的衣物,還留有阿姐的香味;北關之時,穿著阿姐做的棉衣,敵軍的箭擦著肩膀過去,愣是沒劃破衣料。”
崔安安嗔怪地看著他,眼中卻滿是寵溺:“嘴貧。”指尖停在他肩甲的凹痕處,那裡有道寸許長的傷疤,是半年前戰報裡提過的 “閔率親衛夜襲敵營,左肩受創”。
她忽然想罵他逞強,話到嘴邊卻成了:“戰場上刀劍無眼,往後……”她喉間一哽,終究沒說出“彆再去了”四個字,隻替他理了理歪斜的肩甲。
侍婢春桃在廊下又咳了一聲,這回帶著明顯的催促。
石閔抬頭望了望西沉的日頭,玄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卻在低頭看她時,眸光驟然柔和如春水:“阿姐既是要去忙,那阿閔改日再來探望阿姐。”
崔安安望著石閔遠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禦花園偶遇秦公韜時,他指尖撥弄著金絲籠裡的鸚鵡,陰鷙的笑裡帶著蜜裡藏刀的意味“聽說公主與修成侯姐弟情深……” 那鸚鵡突然學舌般叫了聲 “刺客”,驚得她手中佛經險些跌落。
她抬頭望向鄭王妃寢殿的方向,鄭王妃素日裡對她雖算寬厚,但這 “身子不適” 的傳喚,總帶著幾分說不清的微妙 —— 尤其是在石閔剛回鄴宮與她相見的節骨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