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劍山第三十六日雪落未歇。
山前石階依舊,一道劍痕自山門口斜斜而起,三十六丈,直入山庭門前。
自朱子墨立碑之後,已過月餘。
來過的人有很多,有人遠觀而去,有人立雪而退。
但無人敢真走上第三十六級。
直到這天清晨,一道身影,踏雪而來。
—
他是個少年,年不過十六,身形瘦削,背一口木劍匣,腰無劍。
卻走得極穩。
到了第一階,他抬頭望山,目光清澈堅定。
沒有叩門,也沒有通名。
他隻是很安靜地,站上第一階,然後,靜靜地等雪。
風吹雪落,他未動一步。
朱子墨站在山庭之上,看了他一眼。
沒有說話。
隻是拈起爐中茶水,續了一盞舊杯。
仿佛這一切,他早知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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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風起雪斜,少年立雪而不倚。
第二日,狐來犬至,試探欲擾,少年未驚不退。
第三日,夜落冰霜,石階成冰,少年盤膝而坐,呼吸平穩,心如靜山。
朱子墨未下山,但每日晨昏,都看一眼。
茶涼又溫,盞落又滿。
直到第三日破曉,陽光透雲。
朱子墨終於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睜開眼,答:
“薑平。”
朱子墨又問:
“為何上山。”
少年起身,抬頭望著他,認真說道:
“我不求名,不求法,不求劍術。”
“我隻想——看看,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能照出人心的劍。”
朱子墨沉默。
片刻後,點頭:
“進來吧。”
“——落劍山,從今日起,有了第一個守雪之人。”
—
落劍山庭,雪後初晴,梅香入骨。
薑平隨朱子墨步入山庭,一路無言,唯聽腳下雪聲簌簌。
他看得出來,這山雖未立宗門,卻處處藏劍意:屋簷懸鋒、井水映影、老梅如印。
這不是哪一家傳承,這是一個人,用劍意,把整座山熬出來的。
—
朱子墨為他斟了一杯茶:
“你守得了雪。”
“但能不能守得住劍,得問你自己。”
薑平接過,不跪不拜,隻道:
“你若問我‘想不想練劍’,我說——想。”
“可你若問我‘拿劍是為了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朱子墨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轉身,指向不遠處那口劍井:
“去,把那口井裡的劍拔出來。”
“拔不出,就下山。”
薑平應聲起身,走至井前。
—
井不深,冰已融。
薑平蹲下身,探手而入。
指尖所及,是一柄極古極寒的殘劍,沉在井底,鏽跡斑斑,無紋無光。
他雙手握住,緩緩上拉。
——沉。
劍沉如山。
像是這座山的所有雪意、冷意、劍意、戰意,都壓在這劍上。
他咬牙,未吭一聲。
兩手漸青,手指凍得發抖。
朱子墨站在不遠處,看著,未動,未幫。
片刻後,他淡淡開口:
“你若心中無劍。”
“那便彆拿我這一劍。”
薑平忽而抬頭,眼神清亮無比:
“我有。”
他猛地一震臂,腳踏井沿,仿佛將心底某處最深的執念一同抽起!
“哧——”
殘劍破冰而出!
—
朱子墨走上前,看著那柄殘劍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弱鋒光。
他伸手按住劍脊,點頭道:
“記住——這劍,不殺人,不取名。”
“它隻照你自己。”
薑平鄭重接劍,抱於懷中,低聲答:
“我記住了。”
朱子墨背過身,望向遠山雲起,輕聲道:
“落劍山,不傳劍法,不傳身法。”
“但從今日起,守雪者可得一劍。”
“此劍,不傳術,隻傳心。”
—
雪未儘,梅正開。
落劍山庭中多了一人,山仍寂靜,卻多了一縷暖意。
薑平沒有被稱作“弟子”。
朱子墨也從未稱自己是“師父”。
但從那柄殘劍從井中被拔起的那刻起,落劍山就有了第一位“守雪傳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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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墨沒有安排他練劍。
也沒有教他劍招。
隻是每日清晨,指著院中的老梅樹,淡淡一句:
“看。”
午後,便讓他一人坐在井邊,手握那柄殘劍,閉目守心:
“想。”
夜深時,薑平曾忍不住問過:
“你為什麼不教我劍?”
朱子墨隻是回了三個字:
“我不值。”
薑平一怔,低聲道:
“你明明是我見過最強的劍客。”
朱子墨望著遠處劍碑,語氣淡漠如水:
“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劍。”
“我這一劍,未曾守住過誰。”
“所以——我隻傳你如何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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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平以雪為床,以殘劍為心,日日自問:
“我若持劍,不為殺人,不為名利,那我——為什麼不肯放手?”
直到落劍山第六十日,雪夜中來了一人。
黑衣遮麵,劍氣如風。
未留話,隻一劍襲向薑平所居之小屋!
薑平未驚,反而握住殘劍而出。
他第一次出劍。
不是為殺敵。
而是,為了守住那間屋,為了守住自己踏上山的那個理由。
那一劍,破風而起,殘光照雪!
來者未傷,卻也未進。
朱子墨站在雪簷之上,望著那一劍,終於點了點頭:
“這山,留得住你。”
落劍山雪未儘,風猶冷。
但山中,卻第一次,在夜裡升起了火光。
不是爐火,也不是茶火。
而是劍火。
——那是一道微光,自井邊點起,隱入劍脊,燃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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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墨親自為薑平削木引火,用的是山林乾枝與崖下寒藤。
火不旺,卻穩,燒得極靜。
他將那柄鏽跡斑斑的殘劍橫在火上烘烤。
鐵未化,光未生,但劍身微震,如有暗光在鐵骨中蘇醒。
薑平疑惑問道:
“這劍還能用嗎?”
朱子墨未答,反問一句:
“你想用它來做什麼?”
薑平低頭沉思片刻:
“想守住什麼。”
“也想照亮什麼。”
朱子墨點頭,伸手探火,將那劍緩緩從火中抽起,遞給他:
“那你要記住。”
“這火,不是鍛劍的。”
“是燒掉你心裡那些‘不該拿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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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墨轉身望向劍井,對薑平講起了一段從未有人知曉的往事:
“當年我被逐出華山,走時一身傷。”
“我把那柄劍丟進井裡,隻留一句話——‘我不再是劍人’。”
“可後來我發現,無論我怎麼走,走到哪,那劍還是在我心裡燒著。”
“燒到後來,我明白——我不是不能放下劍,而是不能放下那口氣。”
薑平緊緊握住手中殘劍,那柄被火光映照的老鐵,如今終於像是一把真正的劍。
不是鋒利,不是沉重,而是——
它開始回應人心。
—
那一夜,火光未熄。
朱子墨於雪地中立下一言:
“從今往後,凡守雪登山者,可得一劍火照身心。”
“不傳劍術,隻傳心火。”
“此火名——不歸。”
“此劍名——自照。”
落劍山,從此不僅有劍、有雪。
還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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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照碑,雪夜無聲。
而山下,有第二位踏雪之人,正悄然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