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的隊伍繼續前行,下一站便是西域強國烏孫國。
自從石窟之事後,已經過去了數日,孟煥數次想與張騫交談,後者都沒給過他什麼好臉色。
若不是當時孟煥將膜拜改成了朝貢,這位被司馬遷評價為寬大信人,蠻夷愛之的大使,說不定還真會一怒之下離開玄甲騎的護衛,獨自上路尋訪諸國。
張騫的出身並非世家大族,也不是功勳之後,能出仕大漢任侍從郎官,那要多虧地方官員欣賞他的孝義,為他舉孝廉,才能有出頭之日。
畢竟,大漢可沒有科舉製度,唯才是舉的察舉製,也是在他出使西域之後,才由漢武帝下令頒布。
所以,張大使雖然是一位忍耐性極強,為人友善寬愛的人,遇到那些觸碰他底線的事情後,也會展露出自己剛正,強硬的態度。
“大兄,你乾嘛非要忍讓這個老梆子?這老梆子屁事最多,明明自己都做了匈奴人十年的俘虜,還擺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大兄,我很不喜歡他。”
看著張騫坐著最雄壯的戰馬背上,明明刮著風沙,還要昂首挺胸,手握旄節硬吃風沙的樣子,唐柿就忍不住給身邊的孟煥抱怨起來。
“你這孩子,大使是大漢的顏麵,他如此做是為了大國氣度,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明白。”
“什麼大國氣度,這不就是傻?這裡四下無人,他裝著一副剛正不阿的樣子給誰看?給我們看嗎?”
孟煥伸手敲在唐柿的兜鍪上,打得兜鍪叩叩作響:“柿子啊,你要多向大使學習,你知道我最佩服大使什麼嗎?”
“我不懂那些,我隻知道自打遇見他開始,我就不喜歡他。”
“柿子,你還小,不懂什麼叫信念,這位大使可不簡單,十年的囚籠沒有磨平他的意誌,匈奴人不管如何腐蝕,他也依然牢記自己的使命,他就算內心再怎麼彷徨,對困難再怎麼厭惡,都會顯露出一副波瀾不驚,沉著冷靜的樣子,這才是真本事。”
“更遑論,人家可不是為了自己裝腔作勢,人家是發自內心的踐行大漢的風度,大使何嘗不知在風沙中挺直腰杆會有多麼痛苦,但是他明白,自從出了塞外以後他就不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著國家,代表諸夏。”
“一個時時刻刻都不曾鬆懈對自我的要求的人,又怎能不讓人欽佩?”
唐柿心中芥蒂稍退,但是麵上依然是一副不忿的模樣。
“我不懂那些,我隻知道他昨晚上拿竹杖打過你,今天還踹你,我不喜歡他。”
“大兄,我不理解,我們明明在塞外也活的挺好的,衣食無憂,缺什麼就去那些城邦搶,若是你真的想大展宏圖,我們完全可以自己占領一座城邦,開國立廟,讓大秦的旗幟重新在西域飄揚,為什麼你就非要回中原,去給那大漢的天子做犬馬?”
“原來如此!”孟煥回頭,惡狠狠的盯向趙德邦。
“那是在演戲,大使是個仁愛的人,他打我都沒用上力。”
其實有這種想法的玄甲騎兄弟不在少數,唐柿作為跟在他屁股後麵一起長大的好兄弟,這幫人估計也是想借單純的唐柿之口,向他再次提出質疑。
這一仗雖然打出了玄甲騎的威風。
可這畢竟才剛剛開始,此去大月氏千裡迢迢,回程後要麼打穿休屠王和渾邪王控製的河西走廊,要麼就上高原,麵對著天神的震懾和羌人做過一場。
怎麼選都是前途不明,危機四伏。
孟煥特意舒緩了身上戰馬的行進速度,讓後方的兄弟能趕上來,和他們二人保持一個說話能傳過去的距離。
“柿子啊,還記得四年前,王二叔死的那個夜晚嗎?”
“我記得!王二叔受夠了風餐飲露的日子,帶著一幫人想要脫離寨子,並入到大宛國,那天……死了很多人。”
“是啊,死了很多人,我記得親手將王二叔格殺的,好像就是德邦的父親,趙四十七叔也因此死在了那一個腥風血雨的夜晚。”
眾人的情緒都變得有些壓抑了起來。
同室操戈的事情,放到任何時候都不那麼讓人高興,更不用說,那一戰死了六十多名玄甲騎,讓好不容易漸漸壯大的寨子,幾乎又重新回到了建立之初的規模。
沙漠的惡劣環境可不比安定的中原,六子留一是一件極其正常的事情,更不用說那些死在生產中的女人。
中原女人麵臨如此惡劣的生產環境,又如何能繼續維持血脈的延續。
“你們不是老問我,明明有時候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我為什麼還要恢複維持祭祀先祖的儀式嗎?”
“因為我害怕,和德馬、德邦他們害怕中原一樣,我害怕的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我死去,寨子中將沒有人記得自己曾是諸夏族裔。”
“到那個時候,那些大漢的人,將隻記得始皇帝的暴虐,無人可謳歌大秦掃滅六合,統一文化的壯舉,也不會有人記得三十萬塞北秦軍,血戰長城,戍守邊塞所做出的努力。”
“到那個時候,所有人都隻記得,曾經暴秦窮兵黷武,塞北秦軍因為公子扶蘇與蒙恬將軍冤死的私憤,不救大秦的謠言,他們會狹隘的認為,塞北秦軍逃的逃,投降的投降。”
“我們!!我們是一群罪人的後裔,逃到了外邦以後還變成一群蠻夷,我們的後人變成第二個匈奴,變成一群沒有先祖,沒有底線的豺狼,這是你們想要看到的嗎?”
情到深處,孟煥聲嘶力竭的怒吼著。
而行進在前頭的張騫,也早已停下,默默的看著這群‘秦人’羞憤的掩麵垂泣。
“唉!”張騫也有些唏噓,其實他心中也明白,這裡麵有一些人已經不再是‘漢人’的模樣,而他們還能為秦、為漢而戰,全是那個令人不那麼喜歡的孟煥,一直堅持不懈的主張祭祀,幫他們回憶血脈,才拉回了這群人的心。
這個孟煥,好像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讓人討厭。
等到這隊人馬重新整頓,再次踏上前往烏孫的道路之時。
張騫難得的主動靠近了孟煥,輕聲訴說:“孟、孟將軍啊,有一句話我著實不吐不快,其實……其實我們漢人並沒有對塞北秦軍有多少詆毀,當年……”
“我知道,王翦之孫王離,帶走了塞北二十萬秦軍,隨後在巨鹿之戰,被項羽覆滅。”
“你如何能知道?你們不是孤懸塞外嗎?”
孟煥麵上帶著一絲苦笑:“先前我說的王二叔,就是王離的後人。”
“這些事情隻有首領知道,也是我父臨終時告知我的隱秘,正如你顧慮的那樣,有些事不能儘而告之。”
“三皇五帝太遠,對他們這些失去族群的孤島之人,太遠的願景不一定能看到,但是細數到三代以內的家族名譽,反倒是還能支撐他們堅持下去的希望。”
“再待在這裡,煥是真的不知道,這些人的希望還能堅持多久。”
“是不是又要覺得我很卑劣?居然欺騙自己的兄弟姐妹,叔伯親友?”
張騫卻搖了搖頭,鄭重的在駱駝背上拱手拜道:“不!騫佩服將軍,騫在匈奴的十年,品嘗過獨自堅守秘密的痛苦,所以能理解將軍的痛苦。”
“不過,日後若是回了中原,大家得知了真相,您又如何麵對他們?”
如何麵對?
孟煥不知道,他隻有每次在眺望著藍天白雲的時候,才會不那麼孤獨。
這裡的天空依舊是那副天空,如前世的天空,如孟父也好,秦漢也罷,那一片廣袤的天空。
“我沒有騙他們!”
“我會為天子獻上那份大禮,煥不求功名利祿,煥隻要一個公平。”
“給始皇帝,給那些犧牲在統一六國,鎮壓不平的百萬老秦人們,一個功過是非,皆如實載入史冊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