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來到了英國公府門外。
將那份世子夫人出具的名帖遞交給門房之後,得到了對方難掩奇怪的打量。
門房入內去通稟,不多時,又出來傳話:“夫人請您入內去說話。”
九九向他道一聲謝,協同貓貓大王一起,走進了英國公府。
英國公太夫人已經有了春秋,滿頭銀發,見不到一根黑,正如同她臉上寒冰一般淡漠,看不出情緒上的起伏一樣。
九九近前去向她行禮,口稱:“太夫人。”
英國公太夫人眼皮動也不動,目光淡淡在她身上一掃,而後敲了敲手裡的那份名帖,說:“你好像不是寧國公府的人。”
“是的,夫人,我不姓楊,我姓樊。”
九九有點拘謹地站在她麵前,說:“我叫九九,今天過來,是有些事情想向您請教。”
英國公太夫人麵無表情地問她:“什麼事?”
九九說:“關於莊太夫人,您對她有什麼了解呢?”
英國公太夫人的臉色變了,她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眼神潮濕又陰冷,像是一條蛇。
英國公太夫人盯著九九,慢慢地說:“莊太夫人,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問她做什麼?”
九九自覺沒什麼不能說的,就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來意講了,而後道:“我想知道我阿娘的事情,但是知道她的人太少了,我隻能從莊太夫人處著手……”
說到這裡,九九不由得停了下來。
因為英國公太夫人忽然間流下淚來。
她哭了。
眼淚從眼眶滑落,在她臉上的皺紋裡橫流。
九九嚇了一跳,趕忙說:“你彆哭呀!”
又掏出手帕來,過去給她擦眼淚。
侍女們吃了一驚,想要上前,英國公太夫人抬一下手,擺了擺,叫她們退下。
英國公太夫人由著九九替自己擦了眼淚,瞧著她,說:“你母親知道你有這份孝心,九泉之下,也能合眼了。”
九九呆呆地站在那裡,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
英國公太夫人也沒再說話,好像是陷入到了過往時空之中一個不為人知的陷阱裡。
如是過了很久,她終於開口了:“我可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不是現在。”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英國公太夫人忽然間笑了起來,這是一個真摯的,快活的,完全發自內心的,浸染著恨意的笑。
她叫人去取了一張請帖,遞給九九。
九九稍顯茫然地接到手裡,打開來瞧了瞧,更覺得茫然了:“米壽是什麼意思,大米過生日嗎?”
侍女們聽得臉上一急,意欲言語,英國公太夫人卻已經開懷大笑起來。
她笑得很激烈,到最後忍不住開始咳嗽,等咳嗽完之後,才說:“米字拆開,就是八十八,再加上一個壽字,就是八十八歲壽辰的意思——三天之後,我過八十八歲的生日。”
英國公太夫人沒有再給九九插話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如果你想知道有關莊太夫人的事情,那就要照我的意思來做。”
她說:“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今天到過英國公府,也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們倆之間的約定,即便是給了你那張拜帖的寧國公府世子夫人也不成。”
九九覺得這並沒有什麼為難之處,便點點頭,應了聲:“好。”
英國公太夫人說:“等見了麵,你不能讓人知道我們事先見過,你要像今天第一次來見我一樣,問我你剛才問的那個問題。”
九九說:“好。”
英國公太夫人說:“三天之後,也就是我做壽的那一日,你要在巳時末(上午11點)到英國公府的東門去,我會讓我的心腹在那裡等你,由她領著你到我麵前來,那之後,我會把你想知道的莊太夫人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九九又應了聲:“好。”
英國公太夫人問她:“方才你對我說的那些話,那些關於你母親的話,如果是在彆人麵前,你也敢那麼說嗎?”
九九聽得不明所以:“為什麼不敢呢?”
她說:“我不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呀。”
英國公太夫人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轉動那雙老年人的稍顯渾濁的眼睛看著九九,好像是透過她看見了彆的什麼人,又好像是在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
最後,英國公太夫人說:“你走吧,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九九捏著手裡那張請帖,總覺得有點不太踏實,臨走之前,她也叮囑英國公太夫人:“到時候,你可不要忘記讓人在那兒接我呀!”
英國公太夫人說:“好。”
……
出了英國公府的門,九九迷迷糊糊地問貓貓大王:“你說,她這是什麼意思?”
貓貓大王想了想,最後也是搖頭:“我也不知道。”
隻是說:“不過看起來,她好像真的很了解莊太夫人的樣子。”
九九也有這種感覺。
她活動一下肩膀,說:“也隻好等三天之後再來了。”
九九回到萬府,回到了遠香堂。
她特意把貓貓大王抱起來,帶去給木棉看:“你可以跟嫂嫂說,我出去一趟,帶了隻很可愛的貓貓回來!”
貓貓大王:“……”
木棉:“……”
木棉木然地應了聲:“哦。”
白天,太陽懸在天上。
晚上,就換成了月亮。
一來一回,就是一日。
如此循環三次,就到了九九與英國公太夫人約定的那一日。
那是個休沐日。
紀氏夫人照舊早早起身,妝扮整齊之後,又叫人去看底下郎君娘子們都收拾齊整了沒有。
高皇帝開國時,設置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準許他們世襲罔替,英國公府裴氏便是其中一家。
他們家一向是枝繁葉茂,兒女眾多,姻親又多是體麵人家。
英國公太夫人如今已經成了曾祖母,她過米壽,實在是個大日子,就連宮內的帝後,都會有所表示。
紀氏夫人不願在這個日子裡去得晚了,惹人注目,所以早早就催著幾個孩子收拾,早點出發。
到最後,萬相公協同長子道安騎馬,次子道靖卻與母親和妹妹道惠一起乘坐馬車。
萬道惠瞟著哥哥,說:“你羞不羞?居然跟女眷一起坐馬車!”
萬道靖哈欠連天:“我都快困死了,好容易休天假,還要出門!”
這話著實說到萬道惠的心坎兒上去了。
她耷拉著臉,鬱鬱道:“其實我也不想出門。”
還是為了之前九九大鬨弘文館的事情。
楊仙仙實在是狠狠笑話了她一場,臊得她好幾天都沒法挺胸抬頭,那還是在弘文館呢,這回到了英國公府,見的人更多,還不定會不會再把這事兒給翻出來呢!
萬道靖看得好笑,又有點難以置信:“那個傻子真找到弘文館去了?可惜那時候我不在!”
又問母親:“真是她自己找過去的,還是有什麼人想看我們家的笑話,攛掇著她去的?”
萬道惠哼了一聲,這會兒提起來仍舊覺得火冒三丈:“沒人攛掇,她自己去的——你是沒見到,那個傻子現在可會說話了,一張嘴叭叭叭叭,嗆得人說不出話來!”
“是嗎,”萬道靖聽得笑了,那笑容裡有少年人天真的殘忍,他說:“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是很想見識一下呢。”
紀氏夫人叫他們倆煩得頭疼:“你們阿耶說得對,真該讓你們去廟裡邊住一段時間,我也好清淨一下!”
兄妹倆默契地對視一眼,都閉上嘴,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了。
……
九九提前了兩刻鐘時間,帶著貓貓大王出了門。
也因為提前了這兩刻鐘,所以她提前了兩刻鐘抵達英國公府東門所在的那條街。
九九在那附近逛了逛,還差半刻鐘的時候,往東門那邊兒去了。
相較於正門那邊,這裡的賓客也不算少,九九瞧一眼門外排起來的長隊,歎為觀止。
她有點猶豫——是要過去排隊,還是怎麼著呢?
就這麼短暫一停留的功夫,便有人到了近前,是個四十歲上下、頭臉齊整的婦人。
她近前來行個萬福禮,客氣地問:“可是樊小娘子當麵?”
九九有點拘謹地應了聲:“是我。”
那婦人向她笑了一笑,說:“樊小娘子,隨我來吧。”
九九跟著她從東門進去,先是穿堂過戶,再是穿花拂柳,前前後後不知道轉了多少道彎,進了多少道門,耳聽著說笑聲愈發熱切,終於來到了一片粉白黛綠當中。
那婦人請她在此稍待片刻:“我這就去替娘子通稟。”
九九趕忙說:“謝謝姐姐。”
那婦人道了聲“不敢”,到門前去,兩個侍女一掀簾子,她穩步走了進去。
萬道惠這會兒正跟幾個表姐妹一處說話,冷不防隔壁被人捅咕了一下,緊接著,就聽有人問:“你瞧,那個人——是不是你姑姑?”
萬道惠現在對“姑姑”兩個字過敏,聽完就皺起了眉頭,扭頭瞧了一眼,簡直好像是憑空一道雷劈在了頭頂上!
這……
這不是那個傻子嗎?!
她怎麼陰魂不散的!
萬道惠急了,可是這時候急也沒用。
這是英國公府,不是萬府,從賓主身份來看,她是客人,從長幼來看,她是晚輩,她有什麼資格去管九九?
萬道惠顧不上彆的,一心想著進門前把這事兒說給紀氏夫人聽——她跟紀氏夫人的席位被分開了。
今日是英國公太夫人做壽,貴客雲集,年輕的小娘子們挨著過去行個禮,說句吉祥話,就可以走了,身份貴重亦或者有了年歲的客人則留在那兒敘話,一處開席。
這會兒其實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隻是萬道惠近來沒什麼胃口,在偏廳隨便揀了幾筷子就擱下,出來透氣了。
萬道惠才剛邁腿往宴客的廳堂那邊兒走,就見裡頭走出來一個衣著不俗的侍女,朝九九行個禮,笑吟吟領著她進去了。
萬道惠邁出去的那條腿在那兒停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恨恨地一跺腳,隨她去了。
廳堂很大,裡邊莊嚴華貴地坐了許多要人,再看菜式,就差沒把龍肝鳳膽給擺上了。
英國公太夫人是壽星,又是主人家,自然坐在上首,與她相對而坐的是皇室的大長輩魏王——他是先帝的叔父,今上的叔祖父。
英國公太夫人是宗室女,算起來,還是魏王的堂姐。
她下首處還空著一個位置,甚至於英國公夫婦都在其下,往來的貴客們瞧見都覺得奇怪——怎麼空著一個位置?
英國公夫人的娘家嫂嫂悄悄問了一句,結果英國公夫人也是茫然不知:“是我們老夫人安排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英國公彩衣娛親,一把年紀了,像是幼童似的過去給母親作揖,問她:“您老人家這是專門給兒子留的位置?”
英國公太夫人聽得失笑,卻搖搖頭:“可不是給你留的。”
……
九九一路越過眾多賓客,來到英國公太夫人麵前,不免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其中兩道,屬於萬相公和紀氏夫人。
還有兩道,屬於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和楊三夫人。
紀氏夫人好懸沒有當場站起來!
她的驚愕並不比女兒萬道惠小。
這個傻子……
怎麼會到這裡來?!
九九叫許多人瞧著,也不免有點拘謹。
貓貓大王看出來了,當下朝她靠了靠,用身體蹭了蹭她的小腿,仰起臉來,很肯定地朝她叫了一聲:“喵!”
九九倍覺鼓舞,當下兩手握拳,給自己打了打氣:
九九,大膽點嘛,不就是被人看幾眼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會少塊肉!
廳中其餘人也聽見了那一聲貓叫,隻是大多數人都沒有在意。
除了兩個人。
一個手上戴了玉扳指的人。
還有一個同樣也帶了貓來的人。
安國公世子原本正半闔著眼睛,靜坐著聽身旁的人敘話,冷不防聽見了一聲貓叫。
一陣異樣的酥麻感傳到脊柱上,他猝然睜開了眼睛。
安國公世子的膝上也臥著一隻貓,它同樣吃了一驚,猛地坐起了身體,向著貓叫聲傳來的方向探頭探腦地張望。
可是人太多了,它什麼都沒看到。
它扭過頭去,朝安國公世子叫了一聲。
安國公世子很淡地笑了笑,微微點一下頭。
那隻身上有好幾種花色的貓貓便從他膝上跳到地上,邁著輕快的步伐,一路找了過去。